第6章 人心之惡
看着那一罐放足了糖鹽的果子湯,張三山在心裏大聲拒絕。
不想喝!真的不想喝!她喝白水其實也挺好……
真的!
冷水也可以的!
不知道是不是發現了自己的滿身抗拒,張三山發現對方將那罐齁齁的果子湯拿下來放到一邊,另架一鍋燒起來熱水。
“味道重,你兌水喝。”青鸞指指瓦罐,又指指另一處岔路口,“那邊盡頭有活水你可自取,一個時辰后吃藥,三碗水煎一碗,我要離開一段時間,你自己多注意。”
“你會煮葯吧?那處洞窟乾燥有柴火。”青鸞還是有點不放心,這個小姑娘雖然挺厲害但總覺得還是個崽崽讓人不放心,而且身上暗傷不少包紮潦草不像是個會照顧自己的。
捏捏鐲子,青鸞到底還是沒再掏出從張家帶出的特殊傷葯,這些是要留給小麒麟的,那些崽子總是仗着血脈逞強,要多留點好葯才行。
“我回來會給你帶葯的,你在這兒外人找不到不需要急着走。”放這麼一個傷沒好利索的小姑娘出去,青鸞很擔心再遇見就是個不會說話不會動的小姑娘了,甚至和那個導致她背鍋的女鬼一樣難以辨認。
青鸞決定在例行超度之外再去那些結惡果的大戶家裏取點報酬,尋摸點藥材配點傷葯,雖比不上用張家葯圃里配置的,但比藥鋪里的通用貨還是要好許多的。
“還請姑娘放心,張山山會按時吃藥等姑娘回來。”張三山心頭微窘,自己看起來有這麼不能自理嗎?總覺得對方似乎拿自己當孩子哄了。
“你有什麼想吃的?我可以一起帶回來。”
“我不挑食。”
“……”青鸞瞅了瞅吃乾淨的橘子,不挑食?或許吧……
“我知道了。”
張三山總覺得對方的知道,不是認同她的知道。
“斗篷你繼續裹着,可保暖驅蟲。”深青色的斗篷兜頭罩在張三山的身上,廣藿的苦香充盈鼻間。
少女的身影步伐輕靈的消失在張三山的眼前,火塘邊留下了少女放下的果子、熱水、瓦罐、烤魚、果子湯,還有寒光凜凜的三枚柳葉鏢,和她自己的那堆從火塘里走過一遭的零碎。
今晚的月色甚好,風吹山林,青鸞在林木間穿梭,衣袖鼓盪彷彿重新長出了羽翼。
此夜,此山,山林鄉野溢出了普通人不可見的清光,渺渺遙遙散於天融於地。
有道士、僧人遠遠看見俯身行禮又匆匆赴下一處超度怨鬼,這世道雖然很壞,但努力改變為世人抱薪者的人從來不缺,雖火光晦暗但不曾斷絕。
青鸞隔了一天返回山谷時已臨近日出,輕如鴻羽的落於樹梢,在日出的一瞬嘗試着吸納了一縷太陽紫氣。
許是化身乃木屬之故,太陽紫氣一入體,便如烈火焚燒灼熱無比,吃痛之下,青鸞從樹梢墜落,在落地之前才將將翻轉身體卸去落勢身形狼狽的跌落在地上。
青鸞努力控制着攝入體內的那縷太陽紫氣,控制着它朝着侵入體內的惡咒而去,意圖藉助這縷天地初曉昇陽之氣破了那惡咒,以免沾染了支撐化身的核心翎羽。
梳理龍脈耗費了大部分的力量,作為核心的翎羽現在不過是個堪堪可以維持化身的空殼,若讓惡咒污染翎羽,她的這具化身必然不可避免的惡墮鬼化吸引孽力,到時候神智混亂執念主導這具化身就廢了,說不得還得麻煩他人出手拔除。
太陽紫氣沿着惡咒侵襲的線路一路灼燒,殘存的怨氣消散的同時,青鸞的外在也不可避免的出現了樹木焦枯的異狀。
白皙細嫩的皮膚上一道道焦黑髮枯的傷痕不斷蔓延,時有火星隱滅。
三身木陰木之屬長於陰氣充裕之地,陰極生陽,脫落的陽枝可寄魂重生,以陰轉陽同化之下令亡魂重獲陽身活出第二世。
陰極生陽的三身木化身不懼陽光,但不代表她可以直接攝入太陽紫氣,二者的差別就像是靠着火堆取暖和投身火焰之中。
雖只是一小縷,但像緊貼在巨大的篝火旁,不會死但也絕不好受,離火焰太近灼傷是必然的事情。
不管是作為鳥還是作為木,她都是不喜歡火焰的,如今身入熔爐的感覺讓她格外不渝。
亂世之中從不缺少邪道之人攪弄風雲趁勢而動,但將同胞視為耗材虐殺血祭欣賞取樂的更是敗類中的畜牲。
以前她遇見的邪道多是為了追逐力量或者執念所驅,看不慣生氣不恥卻也不是想不明白他們的追求。
但這次外出她遇上了以前舞不到自己面前的渣滓,生命在它們面前沒有份量,是耗材是玩具是螻蟻,唯獨不是需要看在眼裏的人。
以前的邪道折磨人是因為這樣才能激發人的怨氣獲得最大的回報,他們也是挑人的。
而那些渣滓則僅僅是為了有趣為了攀比,連追求信仰都不算,不挑命格不管天資為了玩樂而虐殺同胞身體靈魂都要壓榨成渣。
曾經連那些酷烈的紈絝子弟都不敢如此大範圍的欺凌百姓,這個世道,這個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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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亂世放大了心中的惡還是心中的惡構築了這個亂世。
這些渣滓也是能耐啊,肆意妄為之下折騰出了連瑞獸都能污染的惡咒。
青鸞神色懨懨的靠在樹下,蒼白虛弱,焦黑的灼傷隱藏衣襟下灼熱發痛,看起來像一隻溺水瀕死的雀,眼眸無光羽毛胡亂的打着縷。
張三山來到石洞口,隔着藤蔓看到的就是精氣神全無的少女。
她看起來很疲憊,靠着樹衣衫髮絲散亂越發的像一陣隨時都會消散的風。
這次外出不順,是被人騙了嗎?這個世道好人惡人隨時轉換,她看起來富有單純,雖然實力強大但心軟又好騙。
裹着悲劇的軟刀沾着名為報恩的毒藥最傷這種人。
因為他們不會對無辜者下手,哪怕那是被人送到身邊的陷阱,但仗着自身強大他們就多了可以被人算計拿捏的地方。
強大者的高傲與善良在鬣狗眼裏是可以拖進泥潭裏的絆腳繩。
“你還好嗎?”張三山站到青鸞身前朝她伸出手。
“無礙。”青鸞輕輕的搭上對方的手腿部發力站起來,朝着張三山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就是沒來得及買點心,你還要跟着我啃果子。”
“可以不吃桃子烤魚嗎?”張三山配合著換了個輕鬆的話題開着玩笑。
一邊分心分析着對方的行動,雖然搭了手但沒有借力避免拽了她的傷口,搭手的不是慣用的右手,右手籠在衣袖裏,面色蒼白疑似受傷,空氣里有焦糊的氣味,但應當無性命之憂。
“好吧,我以為不會難吃來着。”青鸞一邊朝着水潭邁步,一邊解下掛在腰間的竹杖。
“那你覺得怎麼吃比較好?我一般還是尊重病人意見的。”
哐~哐~哐~!三條獃頭魚就被敲暈了挑上岸來。
張三山摸出對方還回來的匕首開始殺魚,並暗自記下,疑似心虛的情況下話會變多。
“我來動手吧,你要嘗嘗嗎?”張三山發出邀請。
“雖然我比較喜歡吃果子,但嘗嘗也不錯。”一條小上好幾圈的小魚被挑起來掀到張三山的處理台上。
小魚啪啪的蹦噠着妄圖回到水潭不與長輩做伴。
張三山盯着那不足巴掌大的小魚,殺完怕就是三口的肉,還真是嘗嘗味啊!
不過,喜素,對她來說算是個不錯的消息,危險性評估可以下調一點。
……
青鸞托着葉子上切割好的小魚,烤好之後魚刺也被張三山分離了出去,嫩白的肉焦脆的皮看起來是比她自己做的好吃。
戳起一塊,嚼嚼。
嗯……
吃起來大概也是。
分成四份的小魚,不過幾口,青鸞也就是嘗嘗味道並無什麼口腹之慾的貪戀。
反倒是想起以前做人的時候,總覺得魚類腥氣不怎麼喜歡,更偏愛雞肉瘦肉之類的葷食。
如今,這般簡易的做法倒也能吃的下去了。
“山下吳家還在圍山,不便出行,鎮子裏來了伙邪修百無禁忌,下鄉找食的被我殺了。”
“這些人七成是奔着吳家來的,兩邊說不好已經接上了頭。”
青鸞沒說剩下的三成可能是奔着山上的陰物來的。
“你身體再迴轉一些,我找機會送你出山,吳家鎮有變。”所以離這裏遠些繞路走。
“全憑姑娘安排。”張三山答應的很爽快。
暖融融的火焰將冷硬的石洞也映出幾分溫馨。
可青鸞耳邊回蕩的話卻令人作嘔。
“哈哈,趙兄,這吳家鎮當真不錯啊,這吳家的僕從看起來個個健碩勁道血氣充沛。”
“沒品位,這等遭瘟的臭男人有什麼好饞。”
“就是就是,這吳家的人一時半會兒也不好動,你饞也白饞。還不如琢磨琢磨一會兒怎麼下鄉走一遭打打牙祭。”
“劉三口,是你饞吳家老二家的小娃娃了吧,不愧是當小少爺養大的娃娃就是細皮嫩肉啊。”
“去去,我劉三爺是那等不講究的人嗎?哪裏會朝着吳家下手,你小子可別壞我名聲。”
“行了行了,一會兒下鄉,我給你們挑兩隻肥美的不羨羊一起吃,要我說什麼和骨爛饒把火都比不上這不羨羊滑嫩饞人。”
“哈哈,趙兄大氣,早就聽說趙兄眼光好,我等可就期待趙兄的手藝了。”
……
她在鎮上看見中年與老者他們爽朗而快活的笑着,他們聚在一起站在樓上,他們的目光略過回府的壯仆,黏着被婦人抱着出門玩耍的幼童,挑選打量着來往的年輕女子,仿若挑剔的食客在打量圈中的羔羊。
當她把趁夜下鄉的人引入山林,用竹杖刺穿他們的心臟,他們的生命和他們眼中的血食也沒有不同。
同樣跳動的、鮮紅的、血肉的心臟,怎麼就成了活着的食人的惡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