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空裏流霜
第12章空裏流霜
似見樓上人,玲瓏窗戶開。隔花聞一笑,落日不知回。
翌日,朱紫閣如四年前一樣忙翻了天。前一晚玉安拜見了梅妃,清早又覲見了帝后,應承了搬到柔儀殿之事。趙禎很欣慰,皇后失去了唯一的孩子,這是安慰她最好的辦法。
“你就住在正陽先前住的霽月閣吧,那裏可是柔儀殿最好的地方。”那時皇后微笑着對她說。
玉安這些年添置的東西很少,可帶走的只有貼身用品、地圖、手抄書冊和從萬春閣帶過來的木匣子。宮人們已經將書冊、化妝奩、衣物裝箱,只有那個匣子,她依然如五年前一樣緊緊地懷抱着,不肯讓別人碰它一碰。
笙平忙裏忙外,心事重重。事發突然,她甚至不知自己前途如何。跟着玉安,她將從此歸於皇后的麾下;留在慶雲殿,梅妃身邊早已有了別人,她也難覓當初的位置。
這時,梅妃和四皇子祈鈞來到朱紫閣門口為玉安送行。祈鈞封王後到宮外另建府邸,時常和京城的遷客騷人聚會,他的詩文也在汴京乃至全國競相傳誦。他和玉安雖交往不深,每次出宮進宮卻都會前來寒暄問候。相形之下梅妃就沒有那麼豁達了,見昨日還一切如常的朱紫閣突然騰空,她的心裏泛起百般滋味。梅妃和玉安平時交流不多,但也相安無事。玉安為她省下用度,她為玉安置備首飾和冬衣。天長日久,她對玉安既有種種不滿,亦有日積月累而生的感情。
如果昨晚玉安執意不肯走,她一定會曉以利害,好言相勸。可玉安不是來請求留下,而是向她辭行。一瞬間,她準備好的所有言辭都變得荒唐和可笑。
“玉安,”梅妃站在大門口,努力笑道,“好好聽皇后的話。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也可以和我說。”臨別之際,只好用上客套話了。
玉安回頭看了一眼笙平,垂目說:“我想帶笙平一起走。”
笙平大為意外,連忙跪下。
這一言一跪,就像兩顆石頭,在梅妃的心裏咚地沉了下去。當年玉安不願從萬春閣帶走任何人,不代表她的身邊永遠容不得別人。
梅妃伸手扶起笙平道:“笙平,你如果想留在慶雲殿,就回來幫我管理整個殿閣的賬務吧!你如果願意跟公主走,我也會高高興興地送你走。你跟隨我和公主十年了,今天就給你選擇前途的權利。”
管理慶雲殿的賬務,相當於交給她慶雲殿的第二把交椅,正是四年前她期待的位置。而走出慶雲殿的那條路,尚不知道前方通向哪裏。
笙平看看玉安,又看看梅妃,思忖良久后俯身拜道:“謝謝娘娘對笙平的栽培,不過既然娘娘將笙平撥給了公主,笙平也自當一生一世盡忠到底。”說罷,笙平起身走到玉安身邊,玉安將手中緊抱的木匣子交給了她。抬箱子的內侍已經出發,玉安和笙平緊隨着走向朱紫閣的大門。
“玉安,這四年多來,朱紫閣對你意味着什麼?”玉安一腳跨過門檻時,梅妃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玉安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聲音依舊冷靜而遙遠,“玉安原本就是隨風而動的浮萍,梅娘子何須挂念?更何況四哥哥還需要您照顧,您又何必像普通人那般兒女情長?”
說完,她的另一隻腳也邁出了朱紫閣,此生此世再未回來這個地方。
霽月閣紅牆黃瓦,陳設考究,日照充足,傢具器皿無一不價值連城。名為“芳渚”的花園中植以素馨、松蘿等花草,假山疊石縈以曲澗,旁引清流,淙淙有聲。溪畔白玉石欄,翠竹沿岸而生,竹后石階數十步,一亭若隱若現。
然這偌大的庭院卻鮮有人來,頗為冷清。笙平偶爾攔住過路的內人詢問,她們亦草草作答便匆忙離去。直到明月高照,皇后才姍姍而來。她屏退了玉簫和笙平之外的所有宮人,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笙平心慌意亂地低下頭,玉安亦懵懂地恭候着。皇後接過玉簫手中的茶杯,修長的手指輕抬茶蓋,目光卻落在玉安的臉上,“玉安,霽月閣的一切和正陽在時並無二致,你可滿意?”
玉安拜答:“娘娘抬愛是玉安的福氣。”
皇后笑意難測,“你在朱紫閣住了四年多,怎麼就願意舍梅妃而來這裏?”
玉安仍舊徐徐答道:“娘娘下了懿旨,玉安自然奉命行事。”
皇后嘆息一聲,“正陽走了,我原以為你搬過來了,這殿閣便能重新找回她的氣息。可惜我錯了,你就是你。”
玉安仍舊靜靜地答道:“娘娘是至高無上、母儀天下的皇后,您所做的決定,永遠不會是錯的。”
皇後放回茶几的杯子輕輕一顫,“你比我想像的聰明多了。”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娘娘乃天下人儀範,又豈會像普通人一樣傷懷往事。”
她說話恭謹有禮,話音落下,屋裏一片沉寂。半晌后卻見皇後站了起來,莊重中透着一絲冷漠的威嚴,“玉安,你和正陽確實完全不同。這些日子,你就先在霽月閣好好休息吧!”說罷,她便領着玉簫離去了。
笙平早就嚇得大氣也不敢出,直到目送皇後走出霽月閣的大門,她才連忙扶玉安坐下。“公主,”笙平小心翼翼地問,“我們……是不是把皇后得罪了?”
玉安搖頭,“皇后要是那麼容易被得罪,當年就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打敗‘那個人’,令官家回心轉意了。策之而知得失之計,我們敞開大門等着,看看還會發生什麼。”
接下來的日子,皇后差人給霽月閣送來許多珍珠玉器,卻再也沒有來過,更沒有召見過她們。除了一些粗使宮女,她們連下人的面也見不着。為了打發無聊的時光,笙平每天便陪着玉安在芳渚的石階上看星星,或者在花園裏給花草鬆土。
“公主,如果皇后就這樣一輩子把我們幽禁在這裏,奴婢就一輩子這樣陪着公主看星星。”笙平安慰她說。
玉安手托着下巴,目光望着最遙遠的那顆星星,“笙平,外面的世界很大。我把你從慶雲殿帶來,絕不只是想讓你陪我看看星星。”
小林子和柔儀殿一位副都知有些交情,笙平從他那裏弄來了柔儀殿的宮人名冊。陽光好的時候,玉安便坐在蔚涼亭里研讀。笙平一邊為玉安輕搖羽扇一邊說:“這上面不過寫了內侍的名字、品級和籍貫,我尚且只用了兩個時辰便倒背如流,公主博聞強識,為何一看就是三天?”
玉安頗有深意地一笑,“你看皇後身邊的玉簫和徐嬤嬤有什麼關係?”
“這……”笙平一愣,“上面都沒有寫。”
玉安搖頭道:“笙平,如果你讀一本書,讀出來的東西和任何一個識字的百姓一樣,那就白讀了。柔儀殿這麼大,能夠同舟共濟的卻只有你我。笙平……”她凝視着她,“你要更細心一些。”
從那天起,玉安每天晨昏定省帶着笙平到皇后的寢宮問安。皇后雖多次傳話說免禮,但玉安仍舊按照祖制堅持不懈,儼然一幅母慈子孝的畫面。時間一長,待皇後有些倦怠,玉安便在請早安時提出請尚寢局的人對芳渚稍事改造的請求,召司苑帶人來將芳渚里的美人蕉劈倒以種上茶花,同時推倒橋畔幾株擋住視野的翠竹。到了晚上再次給皇后請安時,又提出了留下墨蘭專門照料霽月閣花木的事。
在公主和后妃寢閣當差品級高,俸祿多,亦落得清閑,是讓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墨蘭搬來霽月閣后,一直想拜謝公主,卻被玉安以各種借口推辭了。玉安只吩咐笙平將她繪好的圖紙給墨蘭,讓墨蘭去掉那些瘦弱的花草,種上些葵菊、朱槿、石榴和薝蔔。這些花卉色彩濃艷,高低分明,墨蘭更是根據其開花的時間進行了配置,霽月閣里頓時一片生機,再無陰霾。
“公主,”笙平的心裏仍舊打鼓,“你就這麼把這花園改造成這樣,就不怕他日皇后反悔怪罪嗎?”
“長痛不如短痛。無論如何她都必須知道,我絕不是正陽的替身。”
“那墨蘭呢?她是真有本事,您還是打算不見她嗎?”
玉安徐徐鋪開一卷宣紙,道:“芳渚已經打理好,今後可以讓她去後院洒掃庭除了。”
笙平一臉驚訝。
依照玉安的吩咐將墨蘭調去後院后,笙平便開始琢磨柔儀殿的人事。經過了上次玉安的一番點撥,柔儀殿裏哪些人貪財,哪些人好賭,哪些人有恩,哪些人有怨,她很快便瞭然於胸。
“柔儀殿上下人員配置可謂天衣無縫,各有牽制,足見皇后治人的策略和官家治理朝堂是一樣的。只是如此周密的人網中,直接關係她榮辱的東宮太子,一舉一動卻不在她的掌握中,所以她想讓公主你做她的眼睛看着他……”笙平為她的偉大發現倍感興奮。
玉安莞爾笑道:“前面倒是不假。只是這太子豈會不在皇后的掌控?太子出入外朝,又豈是我的眼睛看得住的?她想讓我看着的,不是太子,而是威脅太子的那些殿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