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我想重新開始,我想重頭再來。
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我還是失去了他,毫無防備地。
我在醫院守了一夜,可還是守丟了他,我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耀眼的陽光已經折射進蒼白的病房裏,床位是空的。我還以為李易繁去衛生間了,或者去買早點了,但是,我等了又等,找了又找,都沒能再見到他。
我給李淑媛打電話,她的聲音還沒有睡醒,她沙啞地問我:“程晨,有什麼事嗎?”
“你在哪裏?”
“我還能在哪裏,我在學校啊。”
“昨天晚上,那個人,不是你嗎?”
“什麼人啊?我不太明白你在說什麼啊,程晨。”
然後,我掛掉了電話,我開始覺得一切都是那麼虛無,我像是在做一個夢,一個不知道所以然的夢。我在這個夢裏丟掉了李易繁,丟掉了所有的執拗,也丟掉了最單純的愛情。我甚至沒能在他受難的那一刻挺身而出,我甚至沒能好好守護他。
我退了機票,又在那個城市停留了一個星期——李易繁的行李都在酒店裏,那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或許他只是出去散步了,也或許他是迷了路,他會回來的,如果他回來了找不到我,他肯定又該着急了。
在這一個星期里,我一邊等候,一邊在城市裏尋找,我問每一個路人,有沒有看見過一個筆挺的少年,我把我們的合影拿出來給他們看,但是,他們只會對我搖頭。
一個星期以後,我獨自從海邊回到了雲城,我假裝沒事一樣上班,畢業找房子。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不願意承認他是失蹤了,我不能讓整個世界都向宇宙發射他徹底失蹤了的信號。我寧可相信他只是躲起來了,可能他真的不願意再見到我,或者,也不想回到雲城,於是,他就這麼憑空地、帶着某種傳奇和詭異的色彩,消失了。
關於那個夜晚,我也從未向李淑媛提起過,好幾次,我都覺得自己忍不住了,真的很想問問她,但是話到嘴邊,又被我吞了回去,我害怕那個人真的是她,我一點都不希望那個人是她。
於是,我讓這個秘密深埋在我的心底,我要讓它永不見天日。
李易繁已經回不來了,李淑媛不能再走丟,不然,李阿姨該怎麼過下去?兩年半了,他依然沒有回來。
我開始漸漸接受了他不會回來的事實,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會想,一切的罪過都是因我而起,是我害了他,我是罪魁禍首。
可是,現在他正坐在我面前,我差點沒有認出他來。
他穿着灰色的粗布衣,眼神渙散地坐在我面前,他的坐姿是佝僂的,不再是那個筆挺的少年,滿身的魚腥味,他說:“你認識程晨嗎?我找不到她了,你見過她嗎?”
我抓住他的手,他很快就抽走了,“只有程晨才能拉我,你們誰都不能碰我。”
我說:“李易繁,你還記得我嗎?”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像是在努力地回憶,但是他一無所獲,他攤了攤手,嘻笑着看着我說:“你是誰啊?你這人好奇怪啊,怎麼還哭了起來?”
我這才意識到,豆大的淚珠已經爬滿了我的臉,他回來了,真好。
“我是程晨啊,我就是你要找的程晨啊。”我淚流不止。
“你怎麼會是程晨呢?程晨可比你漂亮多了,而且我家程晨從來都不會哭,她愛笑,也只會笑,她怎麼會哭呢?”他托着腮幫子,一臉憂愁地看着我說,“你不是程晨,你們騙不了我的,你們都是壞人,你們就是想騙我,你們一點都不愛我。”他站了起來,想要跑出去,但是卻被他身邊的老爺子一把拉住了。
“你們別問了,他只記得‘程晨’這個名字,其他什麼都不記得了。”那個穿着灰色大衣的老爺子滿臉滄桑地看着我,“你就是程晨吧?我總算見到你了,真好,我現在終於可以放心地把他交給你了,你一定不會丟下他的對不對?我遇見他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的。見人就問,‘程晨呢,你看見程晨了嗎?我找不到程晨了怎麼辦?’我們問他,‘你叫什麼,是哪裏人?’他只會搖頭,他只記得‘程晨’這個名字。他在我們那裏逛了好久,沒得吃也沒住的地方,我覺得他可憐,剛巧,那時候我開了個魚鋪子,正需要幫手,我有私心,就把他留了下來幫我打雜。他幹活倒也利索,什麼苦都能吃,我們也沒虧待他。不過,他逢人就會問,‘你看見程晨了嗎?我找不到她了,怎麼辦?’現在,我總算是見到你了。”他朝我伸出一雙枯槁的手,我用力地握住了它們。
“我孫女在網上看到了一個視頻,她說視頻里有個人很像阿木,哦,我們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又給他取了個名字叫阿木。我還打趣她,‘怎麼可能,阿木天天在我們魚鋪里撈魚,怎麼會去拍什麼視頻呢?’我孫女就把那個片子找給我看,我一看,還真像,我孫女說你們都在找他。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猶豫了一個晚上,最後還是決定把他送回來了。”他說著,重重地嘆了口氣,從手邊的包里摸出一個棕色的信封,“這是他這兩年多來,在我們魚鋪里幹活的錢,他又不認得錢是什麼,所以我可以放心地把這筆交給你了。”他已經把那個棕色的信封塞在我的手心裏了,雖然並不多,可是沉甸甸的。
“阿木,這就是你要找的程晨啊!你快看,你還認不認得她?”他早已老淚縱橫,我看得出來,這兩年來,他沒有虧待他。
李易繁木訥地看着我,他好像很怕我,一個勁地躲在老人背後,“她不是程晨,我們程晨是不會哭的。”
我含着眼淚笑了起來,我說:“李易繁,現在呢?你現在能認出我了嗎?”
這個城市終於有了那種久違的闊別重逢的熟悉感。
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找這種感覺,我不止一次在空蕩的休息日奔赴我的母校,我在那片純凈的天空下穿梭,走過喧嘩的操場,人潮擁擠的食堂,當然還有寂寥無聲的圖書館。一切都沒有變,一切都還是那麼熟悉,但是已經物是人非。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會覺得莫大的哀傷,好像心裏的某個缺口忽然被打開了,就像阻攔河水的堤壩被沖毀了一樣,洪水狂妄地、肆意地想要吞噬掉這個世界。
於是,我總會被大段大段的記憶所汩沒。我還記得那個橢圓形的巨大的操場,每個深夜,我總會和李易繁一起跑步——他倒着跑,不停地為我鼓掌,“程晨,加油,你就要趕上我了。”我早就已經氣喘吁吁了,我恨不得立馬就倒下來,躺在寬闊的草坪上,就此睡過去。但是我沒有。我咬着牙,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毅力堅持了下來。到終點的時候,他總會一把抱住我,彷彿,如果沒有那個擁抱,我就會徹底癱瘓在深夜的操場上一樣。
我也忘不了那天晚上,我獨自一人在空曠寂寥的操場落魄獨行,我也不知道圍繞着那個軌道走了多少圈。不管走了多遠,我總會回到原點並且重新上路,沒有人知道那時候的我有多凄涼。
可是,如今他總算回來了。我終於可以丟下這些年的膽戰心驚,還有人前的刻意隱藏,然後,不顧一切地抱住他,我總算可以這樣了,總算可以看見他真正地站在我面前,而不是刻意地或者虛無縹緲地時不時從我的腦海中蹦出來。
他是真實的,是觸手可及的,是再也不會丟下我的。
但是,他依然不認識我,他甚至不認識李淑媛,他也不知道這裏是他從小長大的雲城。還有一個龍城,那裏住着他年邁的母親,他什麼都不知道。
當然,他更不可能記得耿璐。
我把他接回家的第二天,一大早,耿璐就敲響了我家的門,她淚眼婆娑地看着我,“他回來了,是不是?他總算回來了,是不是?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看他一眼,就一眼?”
我一手拉着門,以一種門神的姿勢擋在門口,“他還在睡覺。”
然後,她忽然就跪在了我面前——她仰着頭,淚水磅礴了她的臉,“我就看他一眼,一眼就夠了……求求你。”
李易繁就是這個時候走了出來,他好像還沒有睡醒,木訥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連聲音都是憔悴的,“你們這裏的人怎麼都這麼奇怪呀,為什麼每天都哭呀?”他頓了頓,看着跪在地上的耿璐,接著說,“對了,你認識程晨嗎?一個很好看的姑娘,我把她弄丟了,我找不到她了,你看見她了嗎?”
耿璐茫然地搖頭,她空洞地望着李易繁,“你還記得我嗎?”
李易繁撓了撓頭,“你?你是誰呀?我們見過嗎?”
耿璐迅速地——像一隻突然就破裂的氣球一樣癱軟在地上,再也沒有說出話來。
我辭掉了工作,因為李易繁要找程晨,我不得不陪着他。
我們又重新上路了,他要去海邊,他說,他就是在海邊弄丟程晨的。
我問他:“你為什麼一定要找程晨啊?”
他從柔軟的座位上坐了起來,端正了身體,目光如炬地看着我,“你不會懂的,你又不是程晨,你怎麼會懂呢?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他羞澀地笑了笑,“因為我愛她,你知道什麼是愛嗎?就是我現在有兩顆糖,我都願意給她,一顆都不會留給自己。”
“那你怎麼會把她弄丟了呢?”
他委屈地低下了頭,“我也不知道,我記不起來了,我只記得我是在海邊弄丟她的。我好害怕她被海水捲走了,我好害怕會再也找不到她了,真的好害怕。”
飛機就是這個時候起飛了,他重力失衡地往後仰,我一把拉住他的手,他的眼睛忽然就亮了,他看我的眼神真像六年多以前!真的,一模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