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於是,我們一起看大海,尋找當地的美食,他總會習慣性地想要牽着我的手,但是我都一一躲開了。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會不自在地笑笑,臉上是窘迫的神情,他說:“程晨,真的不可能了嗎?”
我背過臉,留給他漸行漸遠的身影。
如果不是因為那件事情,這算得上相當完美的旅程。我長這麼大,很少出遠門,那應該是我唯一一次去很遠的地方,現在想起那件事情,我總會覺得膽戰心驚,那種恐懼感鋪天蓋地而來,就像翻起的海浪一般將我沉沉地打下。
這些年,我以為我忘記了,但是我沒有。我總會做有關大海的夢,巨大的海浪翻起一層又一層,它們淋濕了我所有的夢,淹沒了我所有的勇氣,使我變得一無所有,並且狼狽不堪。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哆嗦着站起來,翻箱倒櫃地找出一瓶酒,不管是什麼酒,我都需要喝一口。
酒精穿過我的喉嚨,漸漸溫暖了我的心,這種感覺真好。這兩年,除了工作以外,我絕大多數的閑暇時間都會跟酒在一起。和李易繁在一起的時候,我是滴酒不沾的,我覺得一個女孩子——一個溫淑賢惠的女孩子,瘋狂地喝酒並不算什麼好事情,尤其是,在我聽說耿璐喝醉酒之後給那個男生打電話的事情——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個男人就是李易繁,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如今我卻變成了和她很像的人,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候她喝醉了還能給李易繁打電話盡情地折騰,盡情地鬧,而我,除了靜默地坐在客廳的地板上發獃,什麼都做不了。
門鈴響了。
我有些迫不及待地開門,但是,拉開門我就後悔了,是耿璐。
她提着深黑色的紅酒站在我家門口,她高高舉起了酒瓶,“我正想找你喝一杯呢,沒想到你自己已經喝上了。不過,一個人喝悶酒會很沒意思吧?”她已經走進了我的屋子裏,站在空曠的客廳里,來回打量着這個對她來說有些陌生的地方。她一點都不覺得詫異,坦蕩自如的樣子讓我自愧不如。很快,我就聽見她冷冰冰的聲音,“你屋子可真夠亂的,我真想像不出李易繁到底看中了你什麼。”
我有氣無力地看着她,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我們是一類人,都可憐得厲害。兩個原本很可憐的人沒有並肩作戰,相互扶持,反而成了深仇大恨一樣的仇人,這實在是一件正常又荒謬的事情。
不過,今天我一點兒都不想與她為敵,儘管我淪落成今天這個樣子跟她有着莫大的關係。
看得出來,她也一樣,她臉上的那股憎惡變得風輕雲淡,她再平常不過地看着我,晃了晃紅酒瓶子,“你們家的開瓶器在哪裏?我帶了一瓶好酒,我敢保證,比你之前喝過的那些酒都要好喝。”
她像個老朋友一樣朝我微微一笑,好像我們已經認識了很多年,一點兒都不再陌生。
我轉過身子去找紅酒開瓶器,她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唏噓,“程晨,你這桌子上都是些什麼呀……”
但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她已經把散落的有些亂七八糟的小照片一張又一張地拾起來,整整齊齊地放在手掌上。她安靜地端詳着,她說:“你們竟然在一起拍了這麼多張照片呀?真羨慕你們,我和他僅有的合影應該是每回的畢業照吧?”
我已經開了紅酒,拿着高腳杯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我伸出手去拿那些被她翻閱的照片,她卻躲過了我,滿臉哀求地看着我,“讓我再看幾眼吧,就幾眼,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過他了。”
很快,她的淚水就磅礴了。
她不是在演戲,我看得出來。她臉上的那種深情的悲痛,我也有過。我說過,我們一樣的可憐。
她可能已經察覺到,在一個情敵面前流眼淚並不是一件多麼光彩的事情,於是,她漸漸止住了哭泣,將照片整整齊齊地遞到我面前,然後故作輕鬆地擠出了笑容,“我看完了,還給你。”
我接過她手裏的照片,不經意間觸碰到她的手指,真涼。
她已經往紅酒杯里倒上了紅酒,端起了一杯遞給我,“第一杯酒,敬給我們共同愛過的人,李易繁。”
“乾杯。”我說。
她一口氣喝完了那杯酒,但是並沒有急着放下紅酒杯,她那麼安詳地坐在我對面,靜靜地看着我。她臉上泛起一道慘白的光——我不知道是因為她塗抹的乳液太多了,還是因為光線的緣故,總之那種慘白看起來有些滄桑,卻一點都不恐怖。她眼睛還是那麼小,眯起來就像是一條縫,她說:“程晨,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我用我所有的青春不顧一切地去追逐的,你卻輕而易舉地就得到了。”她高高地舉起了紅酒杯,我以為她會將酒杯砸在我的臉上,但是她沒有。
我又給她倒上了酒,我第一次聽她這麼說,如此坦誠地對一個曾經嫉恨如仇的人說羨慕。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總之,我沒有,我一點都沒有那種驕傲,類似於上高中的時候考了全班第一名的那種昂首挺胸的感覺。恰恰相反,我垂下了頭,一聲不響地盯着紅酒杯,我想喝掉第二杯,還有第三杯。
“你一定很看不起我,對不對?”她苦澀地笑了笑,然後重重地躺在了沙發上——她已經瘦了很多了,像是氣球一樣一下子就瘦了下來,這讓她的顴骨看起來更高了,也更有些歐美的味道。她整個人都縮在了沙發里,十分巧妙地避開了光線,她好像很害怕光線。她的聲音就這麼從那片昏暗裏傳出來。
“我問得真多餘,不用你回答,我也知道你看不起我,而且是打骨子裏的那種看不起。我搶了你的男朋友,又用了那樣的手段跟他上床,就像電影裏,我是個地道的反角。但是,我一點都不後悔。如果一切還能重新來過,我一定還會這麼選擇。哪怕是萬劫不復,我也要拚命一搏,因為這是我最忠誠的愛情。你說我一往情深也好,自作多情也罷,但是,你不會明白那種感覺,那種飛蛾撲火的感覺。我上高中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他了,那時候我才十五歲,對,就是十五歲。十五歲的時候我就對他動心了,一見鍾情,那時候我從電視劇里聽說這個詞,我一直以為它就是個玩笑,但實際上,它不是。那種感覺,那種小鹿亂撞的感覺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她端起了酒杯,跟我碰了一下杯子,“第二杯,敬我們義無反顧的愛情。”她說完,一飲而盡,然後放下了酒杯。她已經微醉了,臉龐泛起一陣紅暈,“我從高一的時候就開始追他,你肯定會覺得我很掉價——剛開始的時候,我身邊的同學都這麼認為。在她們看來,女生應該矜持一些,等待男孩子來追你。但是我做不到,我並不是做不到矜持,而是覺得等待是一件很沒有意義的事情,我完全可以去爭取,大不了被拒絕唄,我不怕被拒絕,拒絕我一次我還可以追第二次,天涯海角,我都會追逐他。於是,我開始給他寫情書,在課堂上,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紙條遞給後排的同學——那時候他坐在最後一排,因為他個子高。我總會在上課的時候,偷偷往後瞄一眼,但是他從來都不看我,翻山越嶺好不容易抵達他面前的情書,他從來都不看。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會覺得特別的失落,但是我不願意放棄。我繼續給他寫,我把我對他的感情都寫在一封又一封的情書里。如果那些情書能存到現在的話,估計都能出版成一本書了吧?”
她眼睛裏閃爍着晶瑩的液體,但是她沒有落淚。她喋喋不休地向我傾訴過往的一切,就像把她潛心搭建起來的博物館開放了,裏面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展覽品,如今,她終於願意把這些展覽品公佈於眾——雖然只有我一個觀眾,但實際上,這也就夠了。“高一下半年,我們就要準備文理科分班了,說實話,我理科一點都不好,我根本就沒有學物理、化學的天賦,可是他學得好,他肯定會選理科班。我不喜歡理科,但是我喜歡李易繁,所以,那段時間我總是熬夜複習物理、化學,每翻一頁書我都要抓一次頭髮,我的頭髮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脫落的,漸漸地,我開始覺得原來愛一個人也是這麼痛苦的事情。”
“可是,我不能放棄,任何時候我都不能放棄。”她抬起了頭,眼睛裏泛起一道光澤,“我告訴自己,如果我連自己愛的人都得不到,都沒有辦法把他留在我身邊,那麼我這輩子還能有什麼?我會成為一個徹底的失敗者。就這樣,我堅持了下來。我把所有的青春都傾注在他的身上,就算他是一塊石頭,我也要暖熱他。於是,我跟隨他去了理科班,我拚命學習,惡補我所有的短處,很幸運,我又跟隨他去了大學。我覺得,我離他越來越近了,我都快要跟他在一起了,我這些年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但是這個時候,你出現了。”她的視線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種百感交集的感覺我很難琢磨,“我沒有想到,我苦心經營的夢想,卻被你輕而易舉地打破了。你打碎了我的夢,搶走了我這些年的付出和心血,我真的羨慕你,又嫉妒你。”
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都是死一般的寂靜,她終於把這些年的屈辱和傷痛一一傾訴了出來。她像是走了一段很長很長的路,如今,終於能夠站在終點的位置回顧這段艱辛的旅程,磕絆的人生,和無處安放的愛情。我突然覺得跟她比起來,我的愛一文不值——我甚至有些配不上李易繁,我應該把他還給她,好像,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對。
但是,我沒有。
“是我對不起你,程晨,傷害你的那個人是我。”她遠遠地朝我舉了舉杯子,沒等我回答,便已經喝乾了杯子裏所有的酒,“所以,程晨,就算你要報復,也應該報復我才對呀,我才是罪魁禍首,他是無辜的,他是無辜的。”
她悲痛地哭了起來,在這個寂寥的夜晚,淚如雨下。
我想給她遞上一張紙巾,但是我沒有辦法坐起來,我已經沒有力氣了,我筋疲力盡地癱倒在沙發上,除了端起酒杯,我什麼都做不了。
“你是怎麼知道的?”我最終還是開口了,儘管這個時候問這種問題很突兀,但是,我也只剩下這個問題了。
她慘淡一笑,臉上還掛着尚未擦拭的淚痕,“你這算是承認了嗎?其實我早就該想到是你了。但是,我沒有想到你這麼殘忍,你怎麼可能會傷害他呢,你應該愛他才對啊。他帶我去醫院的時候一句話都沒有說,我已經什麼都明白了,我哀求他,我說,‘我能不能生下這個孩子?我不會糾纏你,我會帶着我的孩子遠走他鄉,我不會再出現在你的世界裏。’但是他沒有理我,他那麼堅定地看着前方,那麼內疚自己犯下的不可饒恕的錯誤,那麼想要給你一個毫無阻擋的未來。跟你比,我什麼都不是。一切都結束以後,他甚至都沒有去探望過我,或許他覺得我根本就不配他的探望。我在醫院裏躺了一個星期,我吃不下,也睡不着,每天都盯着天花板發獃,我開始意識到我這輩子都沒有辦法和他在一起了。不管我怎麼努力,怎麼用心地不顧一切地追隨他,我都沒有辦法跟上他的步伐了——我總算學會了妥協。我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一點都沒有了。我以為他是在刻意躲着我,他恨我,他討厭我,所以他才這樣的。我去相親,跟一個對我還算不錯的男人結了婚。直到我又遇見了李淑媛,她問我有沒有她哥哥的消息,我這才意識到,李易繁不是躲我,那時候,我下意識地就想到了你——肯定是你。”
我垂下了眼帘,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他那麼愛你,就算你不再愛他,你也沒有理由傷害一個愛你的人啊!就算你想要報復,你衝著我來也行,為什麼?為什麼要是他?”
“如果我告訴你,我什麼都沒有做,你會相信我嗎?”我喝乾了最後的那點酒,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柔和地穿透我的肺腑,還帶着酒水的甜香味。
“你不要問我,你應該問她。”她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了手機,熒光屏上的通話時間已經持續一個多小時了,而且還在繼續。
是李淑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