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回
把付姨娘的孩子抱到自己膝下撫養?
大太太的淚水倏地止住,女兒的話正中她的心窩,她不是沒這個想頭,只上午瞧見大老爺歡喜的樣兒,大太太忖度着付姨娘如今正討了他的喜歡,她若貿然提出要那付姨娘的孩子抱到自己身邊養着,付姨娘必要哭鬧,屆時驚動了老太太,又要添樁煩心事。
“我心裏也想到這個,只是你曉得你爹爹疼寵付姨娘,她如今生下孩子身子正虛弱,我便是有心提起卻也不是時機。”
大太太接過書湘的帕子拭淚,往日的鎮定重新回到一雙烏黑沉澱的眸子裏,她慢慢說道:“況且這事兒,也不是說辦就辦的。湘兒年紀輕不曉得,那些把庶子抱到自己膝下的太太,那都是自己無所出不得已才做出的決定,庶便是庶,嫡就是嫡,自己但凡有一星兒機會生出個哥兒,誰還抱妾室的孩子來養活……”
大太太這麼一提點書湘也明白過來,然而人人都道她是國公府大房嫡子,是大太太懷胎十月生下來捧在手裏都怕摔了的寶貝疙瘩,卻哪裏曉得她實是個女兒身,大房分明沒有嫡子。
想來寧家往上數幾代都是沒有從姨娘房裏抱孩子的例子了,且大太太這會子已有了子嗣,平白還要去抱付姨娘一個庶出的孩子,到底說不過去,便是外頭沒人說什麼,她們自己卻要心虛的。
此事便暫且擱下,書湘在大太太處用了晌午飯,吃完后寬慰母親幾句便往自己的住處韶華館去了。
這韶華館坐落在內宅里,原本也該同寧書漢的院子一處在外院的,只大太太心中記掛女兒到底不是個男子,着實不願意她住到外頭。
一來,在她眼皮子底下也可放心;二來,便是來日到了說親的地步,好叫人知道這家女兒雖是打小做哥兒養活的,卻是自小住在內宅里,多少掙回些體面。
書湘推開院門進去,迎面一條青石子小道兒通向四角亭,亭外綠柳垂地,木橋下引了活水,點點花瓣沉浮其上。
順着水流便可瞧見院裏花木扶疏的好景緻,杏花、杜鵑花、垂絲海棠,桃花、君子蘭、山茶花,紅紅綠綠花團錦簇,真箇兒般般入畫恍如仙境,邊角上幾株翠竹簌簌響動,竹影婆娑。
院中嬉戲打鬧的幾個小丫頭瞅見二爺回來了,個個都停下來把他瞧着,心說這會子才是晌午,怎的就歸家來了?
書湘平日也不大管她們,這會子更是沒心思,便逕自進了屋裏。正屋裏伺候的是蔓紋、麝珠、慈平這三個大丫頭。
這都是除了茗渠外曉得書湘身份的幾個心腹侍女,除去充作了書童的茗渠,這裏頭還有慈平也是大太太屋裏出來的。
蔓紋頭一個瞧見書湘,下意識就關了門道:“才聽太太屋裏說你家來了,只當是那婆子昨夜裏吃酒賭錢,還醉着說的胡話呢,你倒應了她的話當真家來了。”
一面說一面脫下書湘罩在身上的外衫,蔓紋喊了裏邊麝珠、慈平出來,嘴裏喋喋不休地道:“爺必定也曉得了,那邊付姨娘生下個哥兒呢。我在大廚房裏撞見付姨娘跟前的婆子,爺是沒瞧見她那德行。
眼下還沒怎麼著呢,便是生了個哥兒又怎麼了,竟拽得不知自己幾斤幾兩,果真是有什麼樣兒的主子就有什麼樣兒的下人——”
想是氣不過,蔓紋話沒說完麝珠就接口了,她放下手上針線道:“左不過是瞧着咱們爺性子和軟罷了,幸好是不知爺實是個……”
她嘴巴里一堵,到底是沒說出來,頓了頓復說道:“我同蔓紋去廚房裏取咱們的糕點,半途撞見那牛婆子,她不知哪裏來的底氣,竟是先一步拿了咱們的花糕,愣說是老爺在那兒,花糕是要給她姨娘吃的,那副輕狂嘴臉委實叫人看不下去。”
原來素日裏付姨娘院子裏的丫頭婆子本就與書湘屋裏這幾個不對付,如今那牛婆子瞧見付姨娘平安誕下個哥兒,便也覺雞犬升天,把府里一班丫頭都不瞧在眼裏了。
書湘聽蔓紋麝珠你一言我一語的,總算了解了個大概,她平日裏倒是把心思都用在念書上,這些俗事一概不予理睬,今兒從大太太屋裏出來,加上又曉得自己多出個異母的弟弟,書湘的心態就微妙起了些轉變。
“都別說了,嚷嚷的我頭都疼了。”書湘在窗邊的雕花椅上坐下,慈平遞了茶盅到她手上,覷着她面色道:“快別聽她兩個說這些,聽這許多你又要不高興。
你是讀書為大,這些小事從不上你的心,這會子也千萬別為這事兒着惱,將來叫外頭那起子人爬到頭上去也要同泰山一般穩當才是。”
“我聽你這話怎麼不是滋味?”書湘呷了口茶,視線從三張神色大同小異的面孔上一一掠過,咳了聲道:“正要同你們說,”她站起來慢條斯理往內室里走去,“幫我換身家常衣裳,我好往付姨娘院裏去。”
身後三個面面相覷,心中雖有疑問,卻不多說什麼,忙跟進去伺候着重梳了頭,戴了發冠,又尋出衣裳搭配着穿了。
待穿戴齊整,書湘想着大老爺在付姨娘那處,就拿起菱花鏡子對着照了照,鏡面上映出一張素凈的臉龐,她瞧見自己容光煥發的倒很滿意,也不同蔓紋她們解釋什麼,抖擻着精神出了院門。
另一邊茗渠聽見院門口的動靜急忙從書房裏出來,快着步子跟了上去。
書湘瞥了小尾巴似的茗渠一眼,扭頭問她道:“蔓紋她們說的事兒你曉不曉得,就是那牛婆子。姨娘不過才生下個哥兒,她當真就如此輕狂,竟連我屋裏的東西也敢來爭搶?”
茗渠直犯嘀咕,她曉得書湘素來只管把自己當個爺們兒,料着姑娘她不曉得的事兒多了去了,這會子怎麼就存心來打聽了,莫不是開竅了?
當下老實回道:“付姨娘院裏那幾個慣常是不把旁人瞧在眼裏的,一則老爺常往她們那處去,這是付姨娘自己的本事;二則,爺也知道,付姨娘是老太太屋裏當年送出來給老爺做通房的,比從咱們太太屋裏出來的鄭姨娘還要體面幾分,她如今有兒有女,腰杆子自是硬,哪有什麼懼怕。”
書湘聽了覺得很有道理,她腦海里不禁就浮現出妹妹寧馥煙的嬌縱樣兒來。
書湘是充作男兒養的,付姨娘的女兒馥煙便是國公府的長女,雖是庶出,卻因大老爺疼寵,日子比那尋常富貴人家的嫡女還要好過些,依書湘看來,同二妹妹馥瑄一比,馥煙的性子未免就顯得浮躁。
……
付姨娘院裏這會子熱鬧非常,大老爺在哪兒,哪兒便是熱鬧的。
書湘一腳跨進院裏,她是極少踏足這裏的,印象里還是年歲小些的時候有次經過這兒,好奇便推開院門進去了,只瞧見個艷麗的人影兒立在樹下,透着股脂粉味兒。
她那時到底還小,懂得的不多,哪裏曉得這是與大太太不對付的得寵妾室的住處。那年付姨娘瞧見小書湘倒還要上去拉扯她,幸而書湘的奶媽媽張大家的找到她,立時就給抱了出去。
因此上,書湘此時正兒八經進來這裏倒還有股新鮮勁兒。院裏忙活的小丫頭乍然一瞧見書湘都呆住了,片刻后才有那機靈些的高聲報與裏頭大老爺知道。
書湘穿過打理得齊整的庭院,又上了幾級台階站在棉布簾外。門口的丫頭立時就福了福身子打起帘子,書湘關照茗渠幾句,留她在外頭候着,自己掀了袍角跨過門檻走進去。
彼時付姨娘生產完尚卧在床上,大老爺背着手從內室里出來,他往太師椅上坐下,打眼瞧著兒子,眉頭便皺緊幾分,不悅道:“這會子怎不在學裏,是你娘叫你回來?”
書湘曉得父親對自己向來嚴苛,這時大老爺雖道出了事實,只她卻萬不能承認的,行過禮畢恭畢敬地道:“父親說的不全是,是兒子自己聽說姨娘生了個弟弟,我心裏高興呢,也不曾多想便來了。原為的是瞧弟弟,若叫爹爹以為是娘叫我回來從而錯怪了娘親,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大老爺聽后撫了撫鬍子,面上神色明顯是和緩開來,開口道:“你關心弟弟是好的,只萬事當以學業為重,晚些下了學回來亦是能瞧的。”
“爹爹說的是。”書湘低下頭,父親的學識和見解她自小便欽佩嚮往,只怕在她心目中不論大老爺說什麼都是對的。
大老爺本也不曾認真要置氣,因瞧見兒子的乖覺樣兒,一時又聯想到書湘素來是個勤奮好學的孩子,便擺擺手道:“也罷,你出去跟了奶媽子瞧去,瞧完了便自去罷。”
書湘躬身應“是”,返身出去了。
屋裏付姨娘卻把這一席話全聽到了耳朵里,她倒沒有往別處聯想,只是到底覺着寧書湘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心中便留了意。
書湘出了門尋到奶媽媽跟去房裏,她是個姑娘家,抱起小寶寶在手臂上逗弄着,動作溫和的緊,瞧得那奶媽子眼中微露詫異,不想二爺有這麼細膩的一面。
書湘在小傢伙額頭上親了親,弟弟臉上皺巴巴的一團,瞧着一點兒也不漂亮。
一旁奶媽子看出她在想什麼,獻殷勤似的道:“二爺別瞧如今小三爺皺巴着臉蛋兒,其實您落生時也是這般兒呢。小三爺再過些日子便好了,二爺可再來瞧的。”
書湘不置可否,思維卻有些遠,奶媽子見他不說話不免訕訕的,退至一邊也不敢搭話了。
“好生照顧着三爺,過些日子我必還來瞧的。”書湘看了那奶媽子一眼,後者連連點頭,目送她出去了。
書湘又往大太太處把弟弟的小模樣描述了一遭兒,她仍舊希望大太太把這孩子放在自己膝下養着,旁人怎麼看便隨他們去好了。
且孩子到底是該打小就放在身邊帶着養大的,否則等過些年再提此事,即便成了,屆時孩子同那邊有了情誼,便不會與嫡母親厚。
大太太仍舊有所顧忌,她是盼望自己還能生下個一男半女的,終究抱養的哪裏及得上自己親生的來的貼心。
一晃就過了幾日,書湘清晨坐着馬車往學裏去。除了休沐日,別些時候她是日日不落往學裏念書去的。
廊上早早便有三三兩兩的小廝書童,或坐或站的,茗渠雖是個女子,卻不怕生,一屁股就往台階上一坐,支着腦袋等書湘上完課從裏頭出來。
不一時一個身着粗綢衣服的小廝挨着她坐下,茗渠動也不動的,她睃了一眼,心中突的一悚,認出坐在邊上這人正是赫家三爺赫梓言的貼身小廝,卻不知他好端端往自己邊兒上坐了做什麼。
這小廝名叫來信兒,他笑嘻嘻對茗渠道:“我常見到你的,既我家三爺同你家二爺是同窗好友,我們也不好太生疏,你說是不是?”
茗渠往左邊挪了挪,心話兒,怎麼到了這廝嘴裏,她家二爺就同他家三爺是好友了,合著成心把墨汁弄到二爺臉上的不是赫三爺還是旁人咯?這會子卻來套近乎,必是得了授意,且不知是安了什麼心呢。
茗渠便充耳不聞,就當自己是個啞巴聾子,任來信兒在耳朵邊陪着笑臉說東說西的,她始終也沒一句回他。
來信兒就有些挫敗,都怪他那三爺,好好兒的不知哪裏不對勁兒,偏生要他來套這木疙瘩的近乎,這下好了,別人連個眼神都不與他,他可沒法兒打聽到那寧二爺什麼事兒。
卻說屋裏頭,書湘努力地聚精會神,想要集中注意力在夫子的課堂上,不想眼皮卻越來越重,這兩日她心中擔著心事,夜裏便睡不好,到了白日課上便要打瞌睡。
忽的額頭上一重,一本書“啪嗒”沿着書湘臉部滑下,直至落在地上。
書湘着實唬了一大跳,她還以為是夫子拿書砸她,趕忙揉揉眼睛端正坐了,圍着她腦門飛的瞌睡蟲好似一掃而空。
“噯,夜裏做什麼去了?”
滿帶戲謔的聲音從左側傳進書湘耳朵里,她瞧見夫子端着書坐在椅子上,連頭也沒露出來多少,便曉得拿書砸自己的並不是夫子,而是——
書湘咬咬牙側過頭,陽光順着窗戶的縫隙攀爬在書桌上,春光明媚如斯,赫梓言俊挺的側面好像發著光似的。他認真瞧着窗外的景緻,彷彿適才主動同她說話的另有其人。
“是你用書砸我。”書湘是肯定的語氣,但是她害怕被夫子聽到她在說話,所以話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太小了。
赫梓言把視線轉回來,儘管他那雙狹長的眼睛微微地眯着,然而她就是知道他在看她。
幸而他聽見她說的話了,書湘希望能收到赫梓言的歉意,她再次開口,語調變得婉轉,“赫兄拿書砸我了,是不是?”
“怎麼會?”赫梓言幾乎是在她話音落下就接口了,儘管他看上去懶洋洋的。
“我平白拿書砸你做什麼,自然不會是我。寧兄弟也知道,我是從不打謊的。”
“我不知道。”書湘橫了赫梓言一眼,往好了想,至少她現在不再昏昏欲睡了。
夫子講到了令他情緒高漲的地方,他的聲調明顯拉高了,書湘把視線聚在書頁上,腳下碰到一本書,就隨意踩了幾下。
“……寧兄弟,”赫梓言嘴角扯了扯,“你是不是——能否幫我撿起落在你腳邊的書?”
書湘裝作沒聽見,好一會兒,她偷眼覷了赫梓言一眼,發現他依舊維持着支着臉朝她看的姿勢。
被人瞧着是不能專心念書的,特別是被赫梓言瞧着。她從而不得已被裹挾進他似笑非笑的眸光里。
書湘撓了撓後頸,莫名感到煩躁。
學堂後排亂糟糟的,她就趁勢壓低聲音道:“我不能撿,我一站起來夫子就會瞧見的。”
“是孔雀藍的封皮,上面橫着腳印。正巧在寧兄腳邊。”赫梓言自顧說著,目光往書湘腳下掃了掃,“寧兄弟低下頭便可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