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第一百零四回
在陌生的地方睡得不好,第二日書湘一大清早便起身了,秦更是個細緻的男人,他原本安排了侍女照顧書湘的起居,但是被書湘委婉拒絕了。
如今還不能確定秦更的意圖,這男人是珏王爺的小舅子,按說既是珏王的人,倘或知曉她就是“寧書湘”應該立即動手捉拿的,卻為何把她當作他的舊時友人?難道真的只是長相相似么,抑或另有目的?
即便心裏有深濃的疑慮,書湘卻依然決定在王府里住下來,她小心翼翼如同過去十幾年那般扮作尋常的男子,這方面她是駕輕就熟遊刃有餘的。如此,她便能夠以秦更舊友“傅勛”這個身份跟着一道兒往邊關去。否則單是憑藉她自己,竟是連城門也不能靠近的,何談出城,更何談只身前往邊關。
話說自打書湘被帶回王爺府,秦更已經好幾日不曾露過面兒了,書湘縮着脖兒做人,府里伺候的下人都知道“他”是秦將軍的客人,因此格外盡心客氣,有求必應。
書湘沒有要要求別人的,她每日安分獃著,只希望這位秦將軍能儘早動身。
如今外頭珏王的人還在滿城風雨地搜查侯府少夫人,整個京城都被翻了個底兒朝天,書湘卻住進了最危險的王府里。她連自己夜裏睡覺時都被驚醒,滿頭滿身的冷汗,再睡不着了,常常抱着被子一坐天明。
秦更無聲無息處理了那一回將書湘圍困在堂屋裏的幾個士兵,彷彿他帶回王府來的那位年輕小公子果真便是幼年時對他有過救命之恩的友人。分明是如此漏洞百出的謊言,他自己卻快信以為真了。
立在台階上,他揮揮手叫後頭守着的士兵到小院外頭守着,自己背着雙手緩步兒行至正屋門首。
門上帘子向兩邊挑起來,秦更探首往屋裏瞧,此際是大清早,裏頭人正端正坐在黃花梨長桌前。她小口喝着粥,櫻唇粉嫩,青蔥一樣的纖細手指放在玉碗的邊沿,即便在眼下這樣於她而言該是十足動蕩的環境裏,寧書湘用起飯食來卻依然透着股子慢條斯理,舉手投足間叫人賞心悅目。
眸子裏掠過一絲詭異的流光,男人的視線彷彿具象化一般在她白皙的臉龐上輕掃而過,然而想到赫家,他的眸光逐漸冷卻下來,唇角勾出一抹譏嘲的弧度。
清明過後,天氣便真正暖起來了,微熹的晨光照在門首男人身上,延伸出一道頎長的影子,書湘放下小勺順着影子往前看,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到來的秦更。
他掩下眸中的冷冽,看向她的目光在一瞬間溢滿陽光般細碎的溫暖,語帶關切道:“阿勛這幾日可好?”
書湘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來,他笑着叫她不要客氣,書湘就真的沒有客氣。
兩人在長桌前面對面坐下,她也對他笑,互相客套過幾句后道:“……府上哪兒都好,只是如今外頭動蕩,我便不曾出得門去,時日一久便覺無趣,竟不知如何打發時間了。”
這樣說是想委婉催促秦更能夠早日啟程,他卻假裝沒有聽出來她話里的意思,眼眸子微微一眯,接口道:“這數來日滿城裏都在找赫家的少夫人,說來也是沒法子,王爺命令在那裏,底下人一點也不敢鑽空子躲懶兒,連我也不能,本該多多陪同阿勛敘敘舊的,卻直到今兒才抽出一點子空閑來,你可不要在心裏埋怨我。”
“哪兒能呢,能夠再次見到秦兄弟阿勛已經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怎會埋怨。”書湘說著,臉上卻發僵,她又不是什麼貨真價實的阿勛,哪裏能同他敘舊呢。
倘若世上真的有一個“傅勛”的存在,眼前這男人當真是將她與舊友混淆了,那麼這敘舊一旦開始,她定是連五句話也撐不過便要露出馬腳的。
秦更瞭然,“哦”了一聲,突然朝外頭拍拍手,書湘正奇怪呢,就看到茗渠低着腦袋打門外進來。她屈膝朝着秦更福了福,站直了才把視線轉向那個據說是她即將要服侍的將軍舊識。
書湘的目光和茗渠的驀然在半空裏相遇,一時主僕兩個都忘記動作。
還是書湘先反應過來,她像是好容易才遮掩下見到茗渠的驚喜和猜度秦更用意的複雜表情,臉上訕訕的沒有言語,害怕面前男人是深藏不露——他或者早已經知曉了她的身份,如今不過是貓逗老鼠似的尋她開心罷了!
其餘的理由她實在是想像不到了,實在不能理解秦更弄出這一套的用意,他要抓她直接抓便是了,搞出箇舊日恩人好友的故事來又何必,他姐夫珏王爺知道么?
到底書湘和茗渠是多年相處一起長大的,茗渠一看見書湘的打扮就猜到了幾分,她迅速地低眉垂首好不叫秦更瞧出端倪。
在心裏暗自出了一口大氣,茗渠當日假替書湘被帶回王府,哪想很快就被別的僕婦指認出來說她不是,好在後來秦更把她保下來了,她才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不僅保住了清白身子,還在府里安穩住了這麼些日子,直到今兒才被支使過來。
秦更搖了搖摺扇,溫熙道:“這是給阿勛配的丫頭,瞧着怪機靈的。你也別跟我客氣了,先頭幾個丫頭你都瞧不上,要我說這個倒真不錯,過去是在侯府里當差的,臉模樣兒生的也好,晚上你若是——”他笑得意味深長,“阿勛就把這丫頭留下來罷,不然就是不給我面子。”
他的話意有所指,書湘噎了噎才明白過來,說茗渠生的好,合著這意思是說她晚上可以睡了茗渠呀……
面頰上泛起一層薄紅,書湘不敢表現出異樣,假作託詞一番,最終還是把茗渠留下來了。
秦更是大忙人,他此番過來便是要把寧書湘的丫頭仍舊歸還與她。
想到來日要在這寧書湘身上大做文章,他想自己對她還是不錯的,非但好吃好喝供着,也會依言帶她往邊關去。
雖說等到了那兒怎麼樣就不是她說了算了,他卻仍舊滿足了她的心愿不是么。
這麼一想,秦更覺得自己似乎沒什麼太對不起寧書湘的了,誰叫她是赫家的兒媳婦,誰叫她偏生嫁給了赫梓言,這麼叫人稀罕的皮相身段兒,真真可惜了了的。
秦更起身要走,書湘跟着送出去,一路下了台階。
院中一片兒桃花開得絢爛,風一吹粉嫩的花瓣爭先恐後從枝頭上落下來,逐漸鋪陳一地,風再一吹就翻飛出去老遠。
淺淺的花雨不住落下,書湘拍了拍肩頭撣去偶然落在身上的花瓣,一雙秋水明眸映着天光,燦燦然浮現出點點亮澤。
秦更不經意的轉眸瞥她,話到唇邊竟是一窒。
縱然穿着男人的直裰也絲毫掩蓋不去她活色生香的面貌,反倒增添了幾許雌雄難辨的美感,當真百般難描。
他心說也難怪赫梓言寧可同楊將軍家的嫡女退親也要把眼前人娶進門了,這樣很好,他越是確定赫梓言對寧書湘的鐘愛便越是能感到成竹在胸的篤定。
秦更真心地笑出來,抬手摺了枝桃花放進她手裏,“今年桃花開得嬌艷,阿勛不若將它拿回屋裏,叫丫頭往瓷瓶兒里插,瞧着也是個景兒。”
書湘是無所謂的,隨手把花枝捏在手裏,忍了又忍,還是沒耐住,笑道:“秦兄弟近來十分繁忙么?你也知道,我此番是要往邊關見一個人,我這兒心裏發急沒底,不知秦兄弟大約什麼時候能夠動身?”
秦更一哂,忖度着道:“那就後日罷,後日如何?”
她喜出望外,本以為還要費一番功夫的,一霎兒間眉彎眼笑,眼睛裏藏了月牙兒似的,秦更覺得有趣,一胳膊圈在了她脖頸上,一副哥倆好的架勢,“怎的這般高興,阿勛趕着去那裏見什麼人?”
靠近她就會讓他想起那一日在侯府她的閨房裏聞見的香味兒,這麼的一湊近深深吸上一口,他更確定了,原來那一日聞到的熏香味兒不是衣櫃裏茗渠身上的,而是藏在衣櫃不遠處的寧書湘的。
她身上的味道同床帳里香氣完全重疊,可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光靠外貌縱然難以分辨,人的氣味卻難以去除。
書湘想去邊關見誰秦更還不清楚么,他成心的問她,她卻彷彿沒有聽見似的久久沒有迴音。他低眉覷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打他欺近后她就凍住了一般面色僵冷。
嗤。就這麼碰不得么,還是只有赫梓言能碰?
他假裝未覺,修長的手指在她單薄的肩膀上拍了拍,“很難回答么?若是為難便不用答了,省的阿勛再費心思想出個什麼來搪塞我,大可不必。”
書湘不着痕迹從秦更臂彎里退出去,臉上訕訕的,意識到如今的自己實在沒有資格計較太多,人家願意帶你一程送你去邊關,那麼遙遠的地方,你若是靠自己興許這輩子都到達不了,現在很應該感激人家才是。
自打茗渠回來,她潛意識裏有了些微的安全感,這會兒看着秦更陽光爽朗的面龐,忽然就覺得秦更大約確實是把她當成了某位昔日的友人,要不然他為什麼要胡謅一個故事來騙她,直接把她交給王爺處置不就是了,說不通。
書湘又慶幸又感激,只是致謝的話到了嘴邊卻出不了口,畢竟珏王爺造反了就是反賊,她要是謝他們就實在太不應該了。
秦更底細窺瞧着寧書湘粉白面容上細微而生動的表情,春風拂過,他忽的咧了咧嘴,竟覺着她糾結的怪模樣甚是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