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朝露待日曦

第25章 朝露待日曦

李嗣沖前腳剛進皇宮,頭頂一聲鷹唳響徹禁空,舉翀侯么鳳就這麼長驅直入,雄赳赳,氣昂昂,威風凜凜。

李嗣沖剛經過一番繁複的盤查,放在從前,這是絕無之事,自己才休歇一個半月時間,怎麼莫名有種新人換舊人的悲涼之感呢?

抬頭再看那驚鴻一瞥的舉翀侯,難免眼神有些幽怨,想也不用想,肯定是上位抽什麼瘋呢。

今日陳含玉還是沒有上朝,自重陽朝會後,再不露面,不復剛登基時一日一朝、隔日一朝的勤勉。

李嗣沖輕車熟路走到乾清宮,本來找陳含玉是該去鍾粹宮,畢竟他連月來都拴在朱黛的肚皮上,耕耘不輟。

李嗣沖看到么鳳的行跡,這才免了兜圈子,直接找到了正主。

因為沾了舉翀侯的光,一路宮內行走侍從紛紛折服低頭,李嗣沖沒再遇到有什麼要盤問來歷、等候通報的阻攔,當然李嗣沖也不是泥人脾氣,就算再有他也一概不理。

李嗣沖踏過乾清宮門檻,乾清宮修葺得十分高大,空間寬闊,經過歷代能工巧匠的建設,將其分割為數段,佈置為上下二層,共有九房。

陳含玉還是太子時,就無法無天,和李嗣沖一起編排過天符帝,曾笑言,狡兔尚且三窟,哪天乾清宮要是進去刺客,那真是眼花繚亂了。

東西暖閣,共設置龍床二十七張,飾治毫無二致,龍床也無差別,皇帝每日在哪張龍床就寢都不固定。

身為刺客,想刺殺皇帝,就跟賭場玩“關撲”似的,全靠運氣蒙一個。

李嗣沖沒走迷宮,跟着么鳳繞過寢居,直達西廡,穿過懋勤殿,行至批本處。

陳含玉倚靠龍椅,坐沒坐相,庾元童侍奉一旁,負責硃筆描紅。

陳含玉新長出右臂還有所欠缺,不到完滿時刻,故而現下寫字無筋無骨,還不如庾元童臨摹自己的字跡更像些。

此刻雙手藏在袖中,么鳳立爪陳含玉臂彎。

這位當今尊徽寬仁純孝的皇天上帝抬頭,看向李嗣沖,故作驚訝道:“呦,真是稀客啊,什麼風把儀鑾司千戶李大人刮來了?”

李嗣沖甚至不行跪拜大禮,只是站立拱手,笑道:“陛下近日韜光養晦,想來看了不少陰陽讖緯之書,只一開口,這陰陽怪氣便爐火純青啊。”

見伴當舌鋒依舊,陳含玉心裏一絲鬱火倒是勢弱不少,也是笑道:“狗膽不小。再有兩月時間,你家那口子就要生了吧,要搬到皇宮裏來嗎?也好叫袁仙家幫忙看顧一二。”

“謝陛下厚愛了,可她到底曾是風塵人,只怕入了皇宮,綠衣黃里,多有不便,我剛在尊勝樓尋了處雅居,離斬鐵樓也近,就要讓她住下。”

陳含玉皺眉,換作別人敢不識好歹駁了自己的好意,那可真是愧對天恩,誠惶誠恐,死罪死罪了。

可李嗣沖嘛,例外,還有一個庾元童,三個人,兩條槍,都是一起光着屁股玩到大的,自然不會不解言外之意。

地下幽都共四樓二洞,看似各方勢力魚龍混雜,其實涇渭分明。

斬鐵樓、尊勝樓、摩柯洞都是唯李且來馬首是瞻;薑桂樓、大衍樓、六光洞背後都有天家插手。

當時天老爺劉景摶奪舍宗海和尚,對李嗣沖的威脅之言,有心之人都是記在心中的。

誰都希望紅嬋肚裏的嬰孩呱呱墜地之時,是李嗣沖的種兒,更是此方瓮天的土着。

陳含玉先是看了眼庾元童,後者微微搖頭。

於是陳含玉沉聲問李嗣沖道:“李且來現在地下幽都?”

顯然他覺得李嗣沖那句靠近斬鐵樓不是無的放矢,而是一種背棄自己這邊的押注,或者說病急亂投醫更為貼切些。

李嗣沖聳了聳肩,反問道:“我怎的知道?”

“好一個胳膊肘往外拐的伴當兄弟啊……”

陳含玉眼神一凜,斥責道:“玩忽職守、敷衍塞責,早知儀鑾司一個個都如你這般德性,就該早早裁撤了。”

李嗣沖一臉坦然,順桿爬道:“那還不是陛下一句話的事情?臣雖魯鈍,不堪如臂使指,卻也能供陛下策駑礪鈍。”

陳含玉氣笑了,“不治你罪就該謝天謝地、謝主隆恩了,還覥着臉想某個新差事?”

李嗣沖故作靦腆一笑,“這不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嘛。”

“別,”陳含玉趕忙抬手制止,“你儀鑾司上下可瞧不上戶部這一點微薄俸祿,不都是取之於民的嗎?你李大人更甚,出門在外,連丟狗用的都是足兩重的雪花銀!”

李嗣沖眼神怨懟地瞪了眼觀鼻,鼻觀心的庾元童一眼,譏諷道:“有些人的嘴巴啊,跟那老寡婦的棉褲腰似的,什麼都兜不住。”

庾元童自知理虧,陳含玉卻偏袒道:“你是牙尖嘴利,就偏怪元童老實?我看你還有什麼可解釋的?”

李嗣沖自然無可辯駁,陳含玉此話倒也不假,不算欲加之罪,可爾俸爾祿,民脂民膏,朝廷上下,皆盡如此,何止儀鑾司一家?

陳含玉擺了擺手,不容置喙道:“趕緊把你媳婦兒遷到皇宮裏來,其他破事兒我暫不和你計較。”

李嗣沖知道陳含玉是好意,卻也有自己的考量。

他平日玩世不恭,對婆娘卻是在乎得緊,擰巴着眉毛回懟一句大逆不道的,“你老惦記我媳婦做什麼?你自個兒沒媳婦兒?”

陳含玉左手一拍桌案,驚得么鳳騰飛,“李永年!你別太放肆了!”

緊接着就是揎腕攘臂,不過當陳含玉擼起右邊袖子之時,露出的卻是一條纖細許多的與左手不成對的右臂。

兩人對視一眼。

李嗣沖率先發笑,繼而陳含玉也是破功。

李嗣沖明知故問道:“這手還沒長好啊?”

陳含玉嘆了口氣,“哪有這麼容易啊,苦了朕的顰兒哦……”

李嗣沖雙肩抖動,難掩笑意,“估摸着都快飛邊……”

陳含玉怒道:“你住口!”

李嗣沖也知道自己玩笑開過了,話鋒一轉,看向庾元童,詰問道:“元童,我讓你捎帶的那兩個字,你帶到了嗎?”

“什麼字?”

陳含玉聞言一愣,雲裏霧裏。

李嗣沖怒視庾元童道:“就知道你靠不住,該說不說,不該說的瞎說。”

庾元童卻是一臉無辜道:“你說改天進宮,我哪知道這麼快就來了?白日不宣淫,這不還沒來得及說呢。”

李嗣沖嘆了口氣,“那現在也別說了,等我走了再說。”

陳含玉滿臉好奇,刨根問底,直到庾元童用硃筆在一張無關要緊的黃絹請安褶上寫下“夷姤”二字。

陳含玉瞬間明悟,大怒道:“李永年!你有膽!這算什麼?諷我納諫?”

李嗣沖聳聳鼻子,算是默認。

“你可知道,下臣上疏都要用一句誠惶誠恐收尾,你倒是斬釘截鐵。”說著陳含玉抓起桌案上一冊奏疏拋向李嗣沖。

“瞧瞧人家內閣首揆是如何寫的。”

姜青乾所書不過五百字,李嗣沖一目十行,初看之下,的確委婉謙卑,相對隱晦。

“陛下自八月後,連日免朝,前日又詔頭眩體虛,暫罷朝講。陛下春秋鼎盛,諸症皆非所宜有。不宜有而有之,上傷聖母之心,下駭臣民之聽,而又因以廢祖宗大典,臣不知陛下何以自安也……”

李嗣沖不由停住目光,抬頭,疑惑道:“上傷‘聖母’之心?這老傢伙老糊塗了不成?他不知道章太后如今不在京城?”

“他知道!”陳含玉咬牙切齒。

李嗣沖捧腹大笑,“那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看起來人家也不是多麼誠惶誠恐啊,這叫我能忍?元童,筆來。”

李嗣沖朝着庾元童招了招手。

庾元童先是看了眼陳含玉,在其眼神授意后才遞出硃筆。

李嗣衝上前幾步,將奏疏放在桌案上,大手一揮,陳含玉的筆跡躍然紙上。

十六個小字,縱筆豪放,遒勁有力。

“倚老賣老,老奸巨猾,老物可憎,老獾叼的!”

陳含玉眉頭先是皺,然後緩緩開釋,到最後不由心情大好,連聲稱讚道:“論調罵人還得是你啊,永年,元童到底靦腆,功力遠不及你,就算是我口述,他也寫不出這字裏行間的詈唾之意。”

李嗣沖將筆一拋,有些嫌棄道:“現在又是喜笑盈腮了?你多大人了?還和小孩子似的?為君之道,雷霆雨露雖妙用無窮,卻不是長久之計,只會讓人敬而遠之,久而久之,便覺得你是個加膝墜淵之人,而你無人敢諫,最終也只得是離權謀近,離正道遠。”

陳含玉愣了愣,心裏還在回味李嗣沖的話,嘴巴卻是已經反譏道:“你真這麼懂?怕不是站着說話不腰疼,要不你也來當幾天皇帝試試?”

正常人聽聞此話,就該跪地磕頭,高呼‘死罪’了。

可李嗣沖偏不,雙手叉腰,嘆氣道:“唉……苟富貴,勿相忘啊,都說披古通今,絕無僥倖,果真都一樣,某人當了皇帝,就聽不得逆耳之言了,甚至就連兄弟都不認了。”

聞聽此言,陳含玉忽然沉悶,許久,他嘆了口氣,輕聲道:“永年,玩笑亂開沒關係,畢竟誰也不當真,可真話出口便不能無遮攔了,何為孤家寡人?自然無親無故,無情無義,我不否認會有那麼一天,但現在就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還為時尚早。”

對此李嗣沖並不在意,只是看着陳含玉,目光灼灼,問道:“那咱現在……?”

陳含玉輕哼了一聲,勾唇,篤定道:“還是哥倆好。”

李嗣沖撅了噘嘴,眼神示意陳含玉忘記了身邊人。

陳含玉看到庾元童,立刻懸崖勒馬,亡羊補牢道:“是咱們哥仨好。”

庾元童只是靦腆一笑,看着兩人放聲大笑。

有些朋友之間的小彆扭,無非是許久未見和胡思亂想造成的。

如此嫌隙,譬如朝露,只待一聚,便是日出而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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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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