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囚禁
皇宮已經越來越像一隻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物。楚鳳宸站在宮門口的時候依舊有些惶然,不知從哪裏來的慌亂讓她忽然舉步維艱。
“怎麼了?”淮青問。
她想了想,說:“朕有些害怕。”
英姿颯爽的淮青的臉上頓時寫上了鄙夷。
楚鳳宸眯着眼睛朝裏頭探望,宮門口所有的禁衛乖順地跪伏着,她的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片發頂。再往遠處眺望,是和煦的日光下安寧的城牆,微黃的樹葉。樹葉盡頭有一個身影閃了閃,帶得她的目光也隨之變幻了顏色,她急急上前幾步,卻只看到那個身影離開的背影。
有些眼熟。
有時候,感覺就是這樣微妙。明明只是一閃而過沒有任何憑證的東西。不過,楚鳳宸信。也許是因為身在皇家,有些時候活着是最成功的本能,而感覺是最沒有根據的保命素質。
“你不會臨陣退縮了吧?”
楚鳳宸縮了縮腦袋,咧嘴道:“是有點。”
淮青氣急:“殿下真是一片真心餵給……”
“你回去。”楚鳳宸皺眉打斷她,“朕一個人進去就可以了。”
“你想做什麼事?”
楚鳳宸眯眼道:“不知道,只是覺得裴毓昏迷,丁水外出,你不該跟在我身邊。這宮裏……如果沒有發生變故,朕是所有人馬的主人,自然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天大的事也一人足矣。可如果真發生了什麼變故,進去一個與進去一百……都出不來。”
暴躁漸漸退下淮青的臉,取而代之的是正經的踟躕。她握着拳頭想了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楚鳳宸朝前走了幾步,又回頭,道:“三個時辰為期,你先回攝政王府,如果朕不出來而裴毓又沒有醒,你去死律府找顧璟。”
“他可靠嗎?”
“所有事情都可以說。”她想了想,又補上,“一定要直說,不然他聽不懂。”
英姿颯爽的淮青露出了一副看痴獃的眼神。
宮門在楚鳳宸身後緩緩關上,淮青佇立的身影終於徹底消失了。楚鳳宸懸着的心忽然落地,因為她死心了。如果說剛才還只是特別不祥的預感讓她做了一個衝動的決定,現在她簡直想去皇陵跪上三天三夜叩謝祖宗庇佑——青天白日宮闈閉門?這哪裏是閉門,這是瓮中捉鱉。
還好她這隻鱉還是打算撲騰兩下的。
至少宮人們還是畢恭畢敬,他們早就備下了一頂軟轎,等當今聖上一坐上去,軟轎就被輕飄飄抬了起來,不緊不慢朝前行進。楚鳳宸坐在上頭支着下巴看着一路景色,在就快到華容宮的時候淡淡開了口:“去御醫院。”
“陛下,丞相說……”
“怎麼,朕去哪裏現在需要報備給丞相了么?”
“奴婢不敢!”
“不敢就送朕去御醫院。”
“……是,陛下。”
簡單粗暴。宸皇陛下對這次成功做了小小的總結,在所有人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攥緊了鳳印和國璽。正如同每一場暴風雨前的寧靜一樣,現在的一切都是假象,她只能藉著這點兒虛假的東西儘可能地去靠近目的地,然後,然後就放手一搏。
御醫院不到片刻就出現在了所有人眼前。楚鳳宸下了轎,對着門口跪伏着的御醫們輕輕點頭,一步踏入了御醫苑。御醫苑的大門緩緩關上。
門一關,御醫院裏的白鬍子老頭兒們就又跪成了一地。他們神情激動,帶頭的執事兩眼通紅,搖頭嘆息:“陛下,您、您不該來啊……”
楚鳳宸揉了揉眉心,把懷中藏着的國璽和鳳印取了出來,交到執事御醫手裏。
執事御醫眼睛一亮,抬起顫顫巍巍的手接過兩樣憑證,哆嗦着捧在手心看了看,然後用眼神遣散了御醫院中其他所有人。不一會兒,正殿裏就只剩下他和當今聖上。他放下國璽和鳳印,搬來了葯庫的梯子架在了正殿上方懸挂着的匾額上,一步一步爬上去,從“醫德皇恩”的匾額下方取出了一個小小的錦布包,再回到楚鳳宸面前的時候,他已經滿臉老淚。
他說:“承先帝信賴,不交此方,老臣不敢死。如今……”
“如今你還是不能死。”
楚鳳宸輕輕接話,取過錦布包,掏出裏面的幾張紙,把它們交給了執事御醫,在御醫震驚的目光中,她草草在藥房中掃視了一圈,問:“能否給朕配一劑毒藥?”
“陛下?”
“朕要那種吃了以後不會馬上死,但是要定期給解藥才能續命的那一種。”
“陛下,這……”
“孫御醫,你受先帝器重,這些年不論是裴毓還是沈卿之都沒能讓你有所動搖。朕就把身家性命和社稷江山都託付給你了。”她低道,“你收好藥方,儘快配出,如果有機會出宮就帶去攝政王府,就說……就說是和寧贈葯。如果你沒法出宮,有幸能遇見顧璟,就托顧璟送。”
“陛下,您千萬不可冒險啊!”
“孫御醫,你還看不透么?朕今日……”她抬眸,冷道,“根本出不了宮。”
孫御醫老淚縱橫,顫抖着取了幾粒藥丸放進錦囊里交給楚鳳宸,最終卻泄了氣似的坐在了地上,兩眼已經無神。楚鳳宸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殘忍,象徵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沒關係的,你遵從先帝遺命,朕不怪你之前不肯交出藥方。而且朕此去也未必是凶多吉少,萬一朕活着,就憑你這副國喪的模樣,朕一定罰你官降三級。”
“陛下……”
楚鳳宸眨了眨眼,道:“開門吧。”
“陛下!”
“不用開了……”
昏暗的殿內亮起了一道光,那是從厚重的門縫裏透出來的。緊掩的大門緩緩被推開了,在逆光中,門外駐足的鐵甲閃着寒光。他們分成了兩列,手上的兵刃齊整地對向殿內,明明沒有一丁點聲響卻叫人喘不過氣來。在層層守衛的中間站立着的是當朝丞相,他一身儒衫,一派斯文模樣。
他輕聲道:“陛下回宮,怎麼不通知微臣?”
楚鳳宸涼颼颼道:“沈愛卿怎麼說得好像你是主,朕是客似的?”
沈卿之低笑,忽然讓開了一條道兒,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楚鳳宸不着痕迹地望了孫御醫一眼,跟着沈卿之離開了御醫院。
…………
御花園中,一席酒已備下。雖是秋天,各色的花兒卻沒有凋謝的跡象。沈卿之在花下斟了一壺酒,恭順地引楚鳳宸入了席,自己卻站在一旁含笑妍妍。
騎虎難下恐怕說的就是這樣的情況吧!楚鳳宸想了想,端起酒卻不喝,眯眼笑道:“沈愛卿為國為民鞠躬盡瘁,這些日子勞煩沈愛卿了,這酒,朕敬沈愛卿。”
沈卿之一愣,似乎是訝異她太過明媚的笑容,許久,他才接過了酒杯一飲而盡。
……沒毒?
又一杯酒被斟滿,楚鳳宸換了個杯盞為自己斟上,酒到口邊,又臨時停了手,笑眯眯倒了酒:“朕剛剛想起來,御醫說朕近日身體匱乏,要少沾酒。”
這宮中下藥的招式千奇百怪,酒沒毒不代表杯盞沒毒,一隻杯盞沒毒不代表另一隻也沒有毒,這裏頭的彎彎繞繞她自小見過無數,最好的方法是一滴也別喝。
果然,沈卿之的目光漸漸陰冷了下來。他的臉色一變,周遭禁衛的手紛紛按在了腰間的兵刃上,儼然是一副蓄勢待發模樣——
冷汗漸漸濡濕了楚鳳宸的脊背。她忽然有些後悔,沈卿之這條毒蛇是她親自打開的籠子放出來的,兩成兵力給了他恣意行事的資本,裴毓病重更成了他生事的好時機,眼下所有事情都是按照計劃在進行,可是……
“陛下,臣今日急尋陛下,是因為想向陛下稟報一件事。”良久,沈卿之道。
“請說。”
“神官府昨夜大火。”
楚鳳宸一愣:“大火?”
沈卿之道:“是,正逢秋季,天乾物燥,神官府又地處山野之中,走水之事也是難免。所幸陛下交由微臣之兵力中有一營離神官府不過數里之遙,故而並未有人傷亡,不過……”
沈卿之拖長了語調,卻沒有繼續下去。他的眸光閃了閃,凌厲畢現。
楚鳳宸陡然僵直了身體,心跳狂亂起來,冷汗幾乎要順着脊背往下流淌——神官府走水,救火……和寧!他去找和寧了!
沈卿之緩緩道:“臣憂心和寧公主,可是遍尋神官府無果。陛下可知和寧公主去了哪裏?”
“朕不知,會不會她已經……”
沈卿之搖頭。他站起身來走到了楚鳳宸身側,語調緩慢:“火勢並不猛烈,臣確信神官府並無人傷損。陛下能否告訴微臣,和寧公主為什麼憑空消失了?”
“沈卿之,你是在以什麼身份與朕說話?!”
“臣不敢。臣只是想問一問陛下……和寧公主是否已經被攝政王挾持?”
寂靜。
良久,楚鳳宸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呼吸,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眼看着沈卿之的神情已經是一副瞭然的模樣,她稍稍鬆了一口氣,裝作惶恐的模樣僵持了片刻,沉默點頭。
普通人終究不敢有這樣的猜想的,當今聖上和和寧公主根本就是同一個人。沈卿之大約只是懷疑裴毓綁了和寧要挾,而後宸皇陛下才慌不擇路與虎謀皮,這樣才是更加合情合理的推斷。如果她能矇混過關,如果……
沈卿之的面色稍稍和緩了些。
他道:“陛下請放心,臣一定救出和寧公主。”
楚鳳宸點點頭,僵硬着身子站起身來朝外走,可誰知才離開幾步之遙,卻被一柄兵刃攔住了去路——
“不過,”沈卿之淡淡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他道,“在那之前,為保護陛下安全,還請陛下暫時留在宮中為好。”
“沈卿之,你這是在要挾朕么?”
“臣不敢,臣只是好奇,陛下想要鳳印做什麼。”
“你……”
“還請陛下,多多包涵。”
沈卿之話音剛落,禁衛們便拔出了刀刃,把楚鳳宸團團圍了起來。又過片刻,幾個宮婢穿過重重禁衛來到包圍圈內,小心地對着楚鳳宸行了個禮,然後伸出手在她身上摸索起來。
“大膽!”
楚鳳宸用力掙扎,卻無濟於事。不一會兒,她身上的錦布包兒被宮婢們搜了出來,呈給了沈卿之。可惜,搜身卻還沒有結束,最後頭的宮婢似乎在所有人都收了手后又伸出了手,似乎是確認似的按了按她的胸口。
一瞬間,她如逢雷擊。
楚鳳宸冷眼看着她,忽然想笑。
阮語。
她居然是沈卿之的人。
她當初究竟是懷着什麼心思,居然留下了她一條性命!
“這是什麼?”沈卿之手裏執着錦布包裹問。
楚鳳宸沉默了片刻,道:“先帝曾有遺命,帶着鳳印與國璽去御醫院,就能取這個葯。此葯服一粒上癮,每每毒發痛苦萬分。朕本來是取了,想給裴毓的。”
沈卿之淡笑:“不是治病良藥么?”
楚鳳宸勾了勾嘴角,目光投向阮語:“是毒藥還是良藥,你給她試一試就知道了,何必那麼多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