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萌芽(2)
第9章萌芽(2)
其實學雷鋒日那天對我來說不過是又一次集體嘲笑,我已經習慣到麻木的程度了。我推着自行車從校門口走過,被孫泰身邊的那幫男孩圍起來,他們爭着要學雷鋒,把我的車推到孫泰面前,裝模作樣地給車胎打氣。一邊打一邊唱着那些歌謠,有手欠的,還把我車條上的車珠揪下來幾個,塞到一旁孫泰的帽衫里。也許那天真的是被鬧急了,孫泰煩躁起來,他一把搶過我的車,往地上一摔,大聲嚷:“你快滾!”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親緣範圍外的人罵,也是我第一次體會語言的殺傷力。我屈辱極了,那個完整的我在學校門口,在這麼多人面前被孫泰撕成碎片。我想那時我的樣子一定像是失了魂魄的女鬼,只等噴一口血出來,就徹底死透了。周圍都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着我,我哭了,實在忍不住哭了,我慢慢蹭過去,扶起自己的車,然後一步一挪地離開了那裏。
在淚水的餘光里,我看見了一旁的秦川。他和那幫常在校門口的小混混就那麼站着,手裏的煙頭燒了大半,一陣風來,吹落了煙灰。
我更難過了,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想讓他把這麼狼狽的我和小院裏的那個淘氣、愛笑、會跟他抬杠、跟他一起度過了那麼美好童年的謝喬聯繫起來。
現在這個謝喬,就像小時候被他折斷了翅膀的蜻蜓,再也飛不起來了。
6晚上回家我做了個夢,夢是灰色的,上下顛倒的,那大概是吳大小姐去世那天,我從她家的院子裏跑出來,在已經被拆毀的衚衕里一路狂奔,一個人都沒有,烏鴉在腳下飛,路在頭髮上面飄,分不清東南西北,也不知春夏秋冬。我跑得氣喘吁吁的,想回家卻怎麼也回不去。我似乎也知道那是夢,卻覺得自己可能就醒不過來了,但轉頭想想,醒不過來也好。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了秦川的聲音,就像當初他在院門口等着我時那樣,他呼喚我的名字,穿越了時空,那一嗓門聲嘶力竭的“喬喬”一下把我驚醒了。
我恍過神時,已經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卡通鬧鐘適時地叫起“該起床啦”,我沮喪地關了它,上學對我來說分明是苦難,但是我又不得不準時準點奔赴。
我以為那是與以往一樣煩躁苦悶的一天,壓根就沒想到一早會在校門口碰見秦川,他們一般都是下午放學那會兒才過來呢。更沒想到的是,孫泰竟然會跟他站在一起。確切地說,是孫泰被秦川他們圍在了中間,他臉色蒼白,顯然受到了驚嚇,而秦川那冷酷的表情,也是我從沒見過的。正是上學的高峰,路過的同學一邊盡量遠離他們,一邊忍不住地張望議論。
我幾乎跌跌撞撞地從自行車上下來,什麼與秦川好久沒說話這樣的事全都拋在了腦後,我湊到他跟前,慌張地問:“你幹什麼?”
“你起開。”這是分開這麼久以來,我與秦川說的第一句話。
秦川推搡着孫泰走了,我愣愣地看着他們,其實孫泰與其說走,倒不如說被架着,兩個四二一中的學生緊緊貼着他,他想不走都不行。從後面看起來,孫泰佝僂着的背影瑟縮成了一團,我納悶地看來看去,再也看不出半點小船哥的模樣。
我急忙跟上他們,可秦川卻把他領進了衚衕里的男廁所,裏面本來還有個蹲茅坑的小男孩,嚇得提着褲子跑了出來。廁所門被他們“哐當”一聲關上鎖死,我趕上去使勁拍門,可他們誰也不給我開,裏面的聲音我也聽不清楚,只時不時傳出幾聲悶響。
“秦川!開門!你快開門!”我不停地呼喊,可根本沒人應我,我有點害怕,不知孫泰怎麼得罪了秦川他們,四二一中的學生已經被我們學校的老師妖魔化了,我擔心真出什麼事情。
過了好一會兒,廁所門才緩緩打開了,孫泰走在最前面,我以為他一定被打得鼻青臉腫,但是倒沒有,只是身上的校服不太整齊,整個人也蔫蔫的,很狼狽的樣子。他看着我,囁嚅着想說些什麼,但是又說不出口,臉漲得一會兒白一會兒紅,身後的秦川狠狠點了他肩膀一下,他才哼哼唧唧地出聲:“謝喬,對不起。”
說實話,最開始我也幻想過孫泰在眾人面前回護我,在別人都嘲笑我的時候伸出手拉住我,在最失落的時候也能默默跟我一頭兒。可是他從沒有過,他就是我落井之後掉下的那塊大石,是我扒在懸崖邊搖搖欲墜時踩過來的那一腳。談不上恨他,也不是討厭,就是對這個人無視且無感了。
在他身上,我知道了喜歡到底是一種什麼感覺,但也同樣知道了,不被喜歡的人喜歡是一種什麼感覺。喜歡上別人時付出的一切勇敢、得到的一切歡愉,都會在獲知他不喜歡你的那一刻,一點不留地反噬到你身上。喜歡得多用力,就有多疼。
但不管怎麼說,這句遲來的道歉,還是讓我心裏舒坦了些,而孫泰這一副窩囊廢的樣子,又讓我覺得丟臉。偏偏秦川這個不識時務的大傻帽走上前來,哥們似的一把攬住孫泰的肩膀,邀功似的對我說:“你不是喜歡他嗎?我警告他,讓他對你好點!”
我氣得漲紅了臉,看都不看孫泰一眼,只衝着秦川大聲喊:“他算哪根蔥啊!誰喜歡他啊!臭秦始皇!”
我說完就扭頭走了,根本不管身後的人怎樣石化在了當場,不管孫泰的臉是像豬肝還是豬腰子,不管秦川有沒有又氣歪了鼻子。
我只覺得長出了一口惡氣,這麼長時間裏丟掉的面子,終於被我撿了回來。
春風吹在臉上,朝陽穿過教學樓映了我一身金色,我揚着頭笑起來,心想算了,下次見到秦川再跟他道歉加道謝吧!7我度過了入學以來最安靜的一天。別說嘲笑聲,就連招呼聲都沒有了。早上校門口的一幕被很多同學看到了,再加上后一撥人又目睹了男廁所那一幕,事件迅速蔓延,然後被誇大被傳播,到最後被演繹成了江湖故事黑幫傳說。結論就是:謝喬背後有人罩着,那人是四二一中的老大。作為被老大罩着的女人,我感受到了高處不勝寒的禮遇與敬畏。課間上廁所的時候,往常我都是被女生圍觀着竊笑,偶爾還會被“不小心”濺上些水池子裏的水,現在則是隊都不用排,大家齊齊讓開,把最裏面唯一一個有門的蹲坑讓給我用;到樓道打水的時候,往常都是被一再故意加塞,現在則是只要我站在隊伍里,排在我前面的人就會自動消失,我成了永遠的第一個,而第二個則跟我保持五米以上距離;中午拿飯的時候,以前都是菜湯灑出來的盒飯才會留給我,現在則是我伸手時其他人都縮回手,我想拿哪盒拿哪盒。
我眼風所到之處,大家都會瑟縮地抖一抖。這感覺真是……又爽又寂寞啊!放學時我在校門口又見到了秦川,他繃著臉,一邊用餘光看我一邊抽煙,我推着車走到他跟前,直盯着他的眼睛,他還是不理我,直到我實在忍不住咧嘴笑起來,他這才也笑了。
“你丫什麼眼光啊!瞧他那樣,我都懶得打他。”秦川不屑地說。“討厭!不許說髒話!”我踹了他一腳,“為什麼他們都說你是四二一中的老大啊?”我從上到下打量他,覺得他除了比搬家時又高了些,沒什麼太大變化,怎麼轉眼進了中學就呼風喚雨起來了?
“當然是打出來的啦!”秦川搓了搓額前的頭髮故意耍帥,本來的刺頭被他搓得生生豎起來一塊,看上去特別可笑,可他完全沒看出我眼裏的笑意,自顧自地捅捅身旁的一個小混混,“大龍,給她講講。”
大龍比秦川還要多躥出半個頭,以前我就老看見他,離遠了看時覺得他人高馬大虎着個臉恐怖得不得了,可現在離近了看卻覺得他沒什麼可怕的,尤其看到他襯衫前襟上的油漬和黑黑的袖口時,就更沒畏懼感了。
“是的是的!當時老大在食堂打飯,結果被原來的老大強哥——啊,李強——把飯盒撞翻了,結果他也不道歉,結果老大就衝上去把他狠了一頓,結果……”
大龍不停地“結果”還是沒結果出個所以然來,秦川不耐煩地打斷他,“你也知道我最喜歡吃燒茄子了,趕上丫倒霉,那天正巧是這個菜,我們學校食堂就做燒茄子好吃,我好不容易才打上,一口沒吃呢,香味兒都沒來得及聞就讓丫給撞翻了,那我能幹么?打呀!打完我才知道,他據說就是我們學校老大,這一架之後他被我打那麼慘肯定不能是老大了啊,皇帝輪流坐,今天就到我家啦,哈哈哈。”
秦川一邊說一邊仰天長笑起來,周圍那幾個混混也附和着一起笑,我扯着嘴角一點都笑不出來,深深為四二一中學所謂老大和老大兄弟們的低智低能擔憂。
“如果那天是青椒炒雞蛋呢?”“那就算了唄,反正我也不愛吃。”
秦川無所謂地揮揮手又笑起來,大龍他們繼續跟着笑,但明顯笑得牽強起來,顯然他們也在為自己老大的智商擔心。
“我回家了……”我一臉黑線地推起車。“別別別啊,一起喝個汽水吧!”秦川拉住我的車把,轉頭吩咐起來,“去買兩瓶黑加侖!”大龍應聲而去,既然是我最喜歡的黑加侖,我也就不爭氣地停在了原地。從那天起,在燈花中學校門口的四二一小混混聚會中,多了一個穿校服的嬌小身影。倒不是我棄明投暗,只是在燈花沒人敢惹我,也沒人敢和我玩,我這是被逼上梁山罷了。當然,在我看來,秦川他們真不算是綠林好漢,頂多是幫烏合之眾。
不過,正因為有了這幫烏合之眾,我才總算有了朋友。
81997年,香港要回歸了。和回歸日期一起日益臨近的,是我的生理期。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大姨媽”都這樣,對比它之後每次的來勢洶洶,它最初出現的時候是那麼悄無聲息,以至於最先發現的竟然不是我本人,而是秦川。我是在校門口興高采烈地跟秦川和大龍聊天時,突然被秦川拉住的,他不由分說脫了他的格子襯衫,上前兩步把我緊緊裹在了裏面。“你幹嗎?”我莫名其妙。“你快把襯衫系腰上!”他很不自然地說。“為什麼?我不!”我以為是他不懷好意的惡作劇,不配合地掙扎。“你快點!”秦川急了,乾脆自己來幫我擋。“哎喲,我不系!屁簾兒似的多難看啊!”
“你!”“我什麼我!”
“你……你來那個了!”“哪個?”我一臉茫然地望着他。大龍看我們嘀嘀咕咕的,跟上來問:“老大,怎麼了?”
“你去買冰棍去!不對!買汽水!不冰的!”秦川氣急敗壞地支開大龍。“你到底要幹嗎?”我看大龍走遠,抱着手問。“你不會沒有過呢吧?”秦川漲紅了臉。
“什麼沒有過啊!”
“就是那個!你們女的每月來的那個!”我一下蒙住,猛然意識到他指的是什麼了。那時我隱隱約約知道女孩都會有月經初潮,上體育課時總會有一兩個女生舉手說不舒服,那節課就可以休息。劉雯雯就是一個,每每舉手,她都帶着一股驕傲的神秘。但具體月經是怎麼回事,其實我一點都不懂,我們家裏人有着中國式家庭傳統的羞怯,大人不會給孩子細講這些,而學校的生理衛生課也都是在男生的一片竊笑中將這部分知識匆匆帶過。我從來沒為初潮的到來做過準備,壓根沒想到它竟然會來得這麼快、這麼隨意。
我像稻草人一樣乾巴巴地站在原地,緊緊裹着秦川的襯衫,他腳蹭着地,不自在地說:“褲子沾上了,你先用襯衫遮着,去……去買衛生巾吧。”
“衛生巾”三個字讓我倆一起紅了臉,我轉身奔去小賣部,正碰上買了汽水出來的大龍,他笑呵呵地說:“喬喬,老大又讓你買什麼?我幫你買?”
“不用!”我沒好氣地答。最終秦川的襯衫幫我度過了初潮的小小危機,而把襯衫還給他時,我沒說謝謝,反倒小聲嘀咕了句流氓,把他氣得大罵我好心當作驢肝肺。我反唇相譏他什麼都懂,他則嘲笑我居然連這都不懂。不管怎麼說,這事被他這麼清楚地知道,還是挺丟人的。
男孩女孩會長成少男少女,然後再變成男人女人,這是發生一切故事的前提。秦川變粗了嗓子,而我則開始每個月迎接一次“大姨媽”,我們漸漸不同,悄悄萌發著重要的變化,變成彼此不熟悉的樣子,卻又更加地想相互接近。
香港回歸是件空前的大事,整個燈花中學初中部都參加了回歸當晚的慶祝表演活動,初二的任務是到天安門廣場跳集體舞,全年級的同學幾乎都參與了綵排,只有極少數特殊體形或是學習極差的人被排除在外,而我則是其中之一。
我既不是特殊體形,學習也不算差,但是在上交的學生名單里,作為文藝委員的劉雯雯就是沒把我的名字寫上去。她沒問班主任的意見也沒問我的意見,就那麼理所當然地把我給忽略了,當然,事後也沒人對此提出異議。只有我自己憤憤地跟秦川抱怨,可他卻大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天天在日頭下面曬着跳什麼《掀起你的蓋頭來》才真該抗議呢。
7月1日那天同學們早早就去學校集合了,我一個人悶在院子裏陪着小愉一起數喇叭花的花籽。小愉是我小叔的女兒,是秦川他們搬走那年出生的,整比我小了一輪。她大舌頭,從小喊不准我的名字,總把“喬喬姐姐”喊成“喬喬仔仔”。悶熱的天氣,不能去天安門看熱鬧,又被小屁孩追着喊“喬喬仔仔”,實在令我心煩得不得了。
正鬱悶着,院門忽然打開了一道縫,一個捏着鼻子細聲細氣的聲音傳了進來:“喬喬仔仔,出來玩!”
是秦川。他知道自己不被我奶奶待見,只要遇見我奶奶總會被數落幾句,要麼說他頭髮長,要麼說他衣服邋遢,有好幾次還差點被老太太聞出身上的煙味。所以他每回找我連院門都不敢進,都要先觀察地形,確認沒有我奶奶在周圍轉悠,才敢叫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