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蕊初(4)

第4章 蕊初(4)

第4章蕊初(4)

院子裏搭了葡萄架,未到時節,沒有鮮艷的果子。葡萄架下是圓石桌和圓石墩,石桌上擺着一個收音機,正“咿咿呀呀”地放着京劇,吳大小姐立在一旁,雖然已是滿頭白髮的老人,卻仍氣度不凡,頭上戴着黑色的細絲髮箍,向後攏起鬢髮,穿一件駝色的開司米對襟罩衫,下身是深藍色的褲子,模樣十分齊整,和我們院裏的老太太們大不相同。

胡琴聲響起,她便開腔哼唱:對鏡容光驚瘦減,萬恨千愁上眉尖;盟山誓海防中變,薄命紅顏只怨天;盼盡音書如斷線,蘭閨獨坐日如年!

吳大小姐身段漂亮,字正腔圓,我聽着有趣,往前多探了半個身子,卻被她的眼風掃到,沖外喊:“誰在那兒呀?”

我和秦川嚇得不行,正轉身要逃,卻被熟悉的聲音喊了回來。“喬喬?川子?你們倆怎麼來了?”小船哥拿着掃地笤帚走了出來,見到我們,也大吃一驚。“她非要來找你!”

秦川把事都往我身上賴,我也忙指着他告狀:“小船哥,是他跟蹤你來的!”

“我沒跟蹤!是碰巧遇見的!”秦川急着解釋,“你要是不想來,我才不願意進這個院呢!”

“那就出去!”吳大小姐關上收音機發了話。我們都靜下來,誰也不敢吵嘴了。“吳奶奶,他們都是我們院的小孩,是來找我的。”小船哥說。吳大小姐輕哼了一聲收拾起東西轉身回了屋,她門前掛了一條竹帘子,“啪”一聲響,就把我們隔在了外邊。“你怎麼敢來她這兒呀!”秦川鬆了口氣,拉住小船哥問。“我們班組織照顧街道上的孤寡老人,誰也不願意來這院,我就來了。”“嗐!剛才嚇死我了,”我拍着胸口,“小船哥,你來這可別讓將軍爺爺知道,不然他肯定不讓你澆花,也不借給你梯子了。”小船哥笑着搖搖頭,我拉着他剛要細說話,吳大小姐卻在屋裏叫起小船哥的名字。

“筱舟,進來吃點心!”聽見有點心,我和秦川都犯了饞,小船哥叫我們一起去,饞蟲戰勝敬畏,我們戰戰兢兢地跟着他進了屋。吳大小姐家裏倒和我們家沒什麼不同,家具有黃漆的,也有黑木的,並不成套,寫字枱上養着一盆君子蘭,玻璃板下壓着幾張黑白照片,有她自己的小像,還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五屜柜上擺放着一個孔雀藍的花瓶,那是屋裏最好看的物件,裏面插着雞毛撣子,旁邊那台14寸的黑白電視機,比我家裏的還小。床邊上有個小木桌,上面擺了一盤點心,裏面有牛舌餅、綠豆糕、蜜三刀,還有我最愛吃的薩其馬。另外有三個畫著梅花的瓷杯,看着像一套的,裏面是沖好的濃香的麥乳精。

可見,吳大小姐雖然只喊了小船哥一人,點心卻準備了三份。我忽地開心起來,知道她其實並不討厭我和秦川。

那天我們吃完點心就回了家,以後小船哥再來打掃院子時,我和秦川就吵嚷着一起來,這瞞不住秦茜,很快她也摸上了門。

有了我們,吳大小姐的小院霎時間熱鬧起來。我搞不清將軍爺爺知不知道這件事,反正他還讓我們去澆花,摘他家的柿子和大棗。我們與將軍爺爺好,也與吳大小姐好,雖然他們倆仍不要好。

13那年開春,天氣暖和了,我們就更加廝磨在吳大小姐的院子裏。院子東西兩邊各種了一棵西府海棠,本來是遠近聞名地香艷,卻好些年不開花了。也怪,自打我們常過去玩,近暮春的時候,它竟然也抽了花骨朵。吳大小姐笑說,海棠花是解語花,不稀罕她這個活死人,是我們帶去了些許新鮮氣兒,才又願意活過來。

我們的確有的是新鮮,尤其秦川,秦叔叔只要從廣東回來,他就往這邊拿小玩意。

流行《紅太陽》革命組歌時,秦川抱來了一兜子磁帶,吳大小姐院裏的京戲胡琴,變成了“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和“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流行港台合輯時,則又變成了“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潮起又潮落”和“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啊”。

流行呼啦圈時,秦川又拿來了各種直徑的呼啦圈,我們一人一個在院子裏轉。吳大小姐看着我把呼啦圈分別套在脖子上轉,胳膊上轉,還能從腳踝一路轉到腰上,驚得目瞪口呆,這可是她唱戲時做不出的身段。那年兒童節,我就憑着此項絕技,戰勝了獲得康樂棋冠軍的秦川、猜謎語優勝的小船哥、投飛鏢大獲全勝的秦茜,拿到最多的獎券,換了好幾塊香味橡皮。

流行三維立體畫的時候,秦川又捲來了好幾張花花綠綠的紙,用木頭夾子夾在院子裏晒衣服的鐵絲上。吳大小姐和我們幾個坐成一排,看秦川像猴子一樣在畫前抓耳撓腮,然後突然跳起來大喊:“看到了!這張是鷹!”“這張是恐龍!”“這個是蘋果!”剛開始秦茜說他胡說八道,不耐煩了就一腳踹過去,慢慢她也能看出來,就跟着他一道嘻嘻哈哈地數。小船哥一早就能看出來,後來就連吳大小姐的老花眼都能看出東西了,可就是我怎麼也看不出來,瞪得眼淚鼻涕一起流,那畫上也還只是各種點線片,根本沒有任何東西“浮現”。

“把畫放在眼前20公分的位置上。”小船哥溫柔地教我,可是,我看不見。“哎呀,喬喬,你就盯着我指的這地兒,看見沒,看見沒!這兒是翅膀,這兒是尾巴!”秦茜心急火燎地比畫,可是,我看不見。“笨死你了!對眼會不會,對上就看見了!”秦川一邊罵一邊替我着急,可是,我看不見。“等老了,眼睛花了就看見啦。”吳大小姐笑眯眯地結語。我不知道有沒有誰和我一樣,時至今日仍然看不出什麼三維立體畫,好在它只流行了一陣,沒有讓我沮喪太久。大概就是從那段日子開始,北京城裏漸漸多了許多新奇,而這些新奇又都待不長,一個趕一個的,熱鬧一會兒就散了。出了吳大小姐的院子,似乎才是真正的北京城,好玩的東西多了,我們就愛往外面去。雖然秋天裏仍然能在這撿到老根,玩拔根時可以贏一圈小朋友,吳大小姐也還會用她家裏的舊銅錢和塑料繩給我們做毽子,我的寶毽里放的是乾隆通寶,總能勝過秦川那個嘉慶的,但我們還是慢慢跑出了這個院子。

那時抬起頭看天空就覺得外面好大,恨不得長了翅膀跟排成一字的雁一起飛走,直到長大了才明白,真正難的不是走出去、走很遠,而是再也走不回去。

可吳大小姐並不往外走,她說這些個新奇都不長久,流行到最後就是流俗,什麼都抵不過年頭。我問她年頭是什麼,她笑而不答,後來我才懂,她在那小院裏,一回首一投足,那滿身風霜,儘是年頭。

吳大小姐每個月都計算用度,秦川給她拿來了卡西歐的計算器,還有一種薄薄的不用電池的太陽能計算器,她笑眯眯地看秦川教她擺弄,卻一次都沒用過。她使慣了自己白色珠串的小算盤,噼里啪啦地撥上一會兒,就把日日夜夜都算完了。

14快入夏的時候,姚阿姨和我媽帶着我和秦川在衚衕口的小賣部買粉色的糖葫蘆雪糕,順道花兩毛錢在秤上量了身高體重,秦川躥得快,比我高出大半頭,得意得恨不能揚着鼻孔跟我說話。本來我以為那個夏天不會有比秦川長高更大的事了。

學校自然課留了作業,響應號召做“五愛”少年,為北京除“四害”,每個同學都要打蒼蠅,憑屍骸領獎,打死蒼蠅最多的同學,可以獲得一朵小紅花。於是那幾天成了我們衚衕所有蒼蠅的末日,隨處可見不大點的小朋友揮舞着蒼蠅拍聚集在公廁周圍,像對暗號似的,互相詢問着“你幾個了?”“我18個了”,或是通報着敵情“這個廁所的蒼蠅都被三班的打死了,咱們去下個廁所吧!”

我實在受不了茅房的味兒,只好守候在西大院的花壇邊上,好不容易剛拍死了個綠豆蠅,秦川搖頭晃腦地走過來,一把推開我,把綠豆蠅撮到了他手中的鐵皮盒子裏。

“臭秦川你把蒼蠅還我!”我委屈地朝他喊。“不給。”秦川搖了搖手裏的盒子,發出“嘩啦啦”的響聲,聽得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知道打不過他,便使出老辦法,走離他幾步,扭頭喊:“秦始皇!”秦川咬牙切齒地追我,被正好走來的小船哥看見了,他一邊拉住我護在身後,一邊攔住秦川說:“川子,你又欺負喬喬了。”

“小船哥,他搶我打的蒼蠅。”我趕緊告狀。“那有什麼好搶的,你打了幾個?不夠我幫你打。”小船哥笑着說。“嗯!”我忙點頭,跟着小船哥往院子裏走,我回頭看,秦川在後面還揮着他那噁心的鐵皮盒子,眼巴巴地等我們叫上他,我哼了一聲,理都不理他。小船哥幫我打了5隻蒼蠅,總算湊夠了數,下午沒什麼事,我們就喊衚衕里的小孩們一起玩“三個字”。那是個追跑遊戲,先手心手背單人我倒霉,選出一個人當抓大家的鬼,剩下的人開始跑,快被抓住時只要雙手合十喊三個字的詞就可以在原地定住,比如“孫悟空”“擎天柱”什麼的,其他人跑過來拍他的肩膀救他,被救之後就可以接着跑了。這是我們大院特別流行的遊戲,人多就好玩,滿衚衕都是一邊跑一邊喊三個字的小孩。

那天秦川比較點背,“單人我倒霉”時總是他輸,只好來追大家。來回幾次他就有些着急了,我故意招擺他,眼見大家幾乎都定住了,我卻跑來跑去不救人。秦川果然很生氣,也不管別人了,凶神惡煞地朝我撲過來,我腳下一滑眼見要被他抓住,慌亂之中忙雙手合十,可就這麼一霎,我偏偏大腦短路,喊出了那三個字:“我愛你!”秦川愣住了,其他小朋友也愣住了,最愣的是我,獃獃地看着秦川,直到三秒鐘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喊了什麼,臉“唰”一下紅到了脖子根,嘴緊緊抿着,恨不得哭出來。其實那時我們誰懂愛啊,不過都知道這是沒羞沒臊的話,周圍人鬨笑起來,我見小船哥也笑了,更加悲從中來。秦川也紅了臉,一手舉着拳頭,一手指着我。他直勾勾地看我,那樣子怎麼瞧怎麼讓人生氣,我憤憤地一把推開他,跑走了。

我沒臉回自家院子,乾脆拐彎去了吳大小姐家。她的院門半掩着,裏面也沒有往常的京戲聲。我站在影壁後面望了望,看青色的窗紗下似乎有人影,才慢慢走了進去。吳大小姐耳聰目明,平時我們進了院子,她早就打招呼了,可那天直到我挑開了竹簾,她才回過身看我,一雙眼睛嚇我一跳,竟滿滿包着淚水。

“怎麼就你一人來啦。”吳大小姐若無其事地起身,別過臉抹抹眼角,照常去柜子裏掏點心,我盯着她剛坐的地方看,那前面的小桌子上擺着個亮晶晶的小玩意,我從沒見過。

“這是什麼啊?”“唱戲戴的頭面,瞧你這一臉花,又和秦川鬧哄了吧!”吳大小姐遞給我一碟子琥珀花生,我道謝接過來,“他最討厭啦!我要是和秦茜換換就好了,看他不順眼就一腳踹過去!”我嚼着花生,幻想自己成為秦茜的樣子,又漂亮,又能和小船哥坐同桌,又能揍秦川,忍不住呵呵地笑。吳大小姐搖了搖頭,“你不要同她換,她沒有你命好。”“什麼是命呀?”

“命就是定數,人這一輩子,走多少的路,遇怎樣的人,去哪兒留不住,到哪兒停下來,都有定數。”吳大小姐遠遠地瞄了眼院子問。

“那我是怎麼定的?”我好奇,湊到她跟前說。“等你也像我這麼老了,就知道啦。”吳大小姐笑了笑。“小船哥呢?他的命好不好?”我揀要緊的問。“筱舟辛苦。”

“那臭秦川呢?”“秦川啊,他可自在。”

那天的吳大小姐就像個判官,提起筆在宿命簿子上幽幽勾了我們幾個人的命數。她的話字字珠璣,我卻聽得模模糊糊,分心給了她的頭面,對那個小東西入了迷。我現在仍能記得,珠花中間是細碎珠子,又環一圈油亮的水鑽,比所有古裝電視劇里小姐們的首飾都好看。鬼使神差地,我趁着吳大小姐不注意,偷偷把那頭面揣在了兜里。她一直心不在焉,沒有注意我的小動作,我則膽戰心驚的,沒坐一會兒就溜了出來。

很多年後我再想,總覺得那天也是命,定了的。

15我揣着吳大小姐的珠花頭面,急匆匆地往家跑。那時的我不懂這是偷,只知道心裏害怕。按說平時膽小的我怎麼也拿不出這樣的勇氣,可也奇怪了,那頭面似乎令我着了魔,我攥着它,覺得衣服里都透出水鑽的光亮來。

偏巧不巧,拐個彎我就撞見了秦川,我被驚得後退一大步,他也嚇了一跳,我們倆臉對臉地愣了幾秒。

我下意識地捂住口袋,急吼吼地,“你幹嗎?快起開!”秦川眉毛挑了挑,一臉古怪的表情,扭扭捏捏的,既不讓開路也不說話。我看着彆扭,推了他一把,“好狗不擋道。”

放在平時他早罵回來了,可那天他卻梗着脖子,生生憋了回去,只說了句不疼不癢的話:“是你擋着我呢!”

我白了他一眼,閃過身子繞着他走,卻又被他喊住了。“哎……”

“你到底要幹嗎?”“你……”

“說啊!”秦川咳了咳,樣子少見地羞澀,好像費了好大的力氣,嘴裏才迸出了幾個字:

“你……以後少胡說八道!”“你才胡說八道!”

我下意識地和他抬杠,但剛說了半截話就一下頓住了。之前我一直緊張珠花頭面,把剛剛玩三個字時大喊“我愛你”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現在猛地記起,腦子轟一聲炸了,羞憤得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我才明白秦川是特意等着來當面欺負我的,一汪眼淚傾瀉而出。

秦川見我哭了,一下着了慌,手忙腳亂地圍着我轉,嘴裏念叨:“好了好了,你胡說就胡說,我認倒霉還不行么?”

我更加氣,呼吸都不順溜了,直指着他,“秦始皇!告訴你,這世界上我最恨你!最討厭你!討厭你!”

這回換秦川愣住了,我眼見他舉起了拳頭,知道他是真氣急了,我乾脆把眼一閉,心想:打吧!把我打死算了!也不用怕吳大小姐找來要珠花頭面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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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少年(上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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