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少年時(8)

第28章 少年時(8)

第28章少年時(8)

回到宿舍后,我把小船哥送我的紅色手套收了起來,連同這些年我攢的那些小船郵票、徽章、橡皮、筆記本、書信都一起裝進了箱子裏。

從那天起,我真正把小船哥埋在了過去的時光里,埋在了幼時的夢裏,埋在了我的心底里。

26我人生第一次逃課居然就逃去了上海。去之前我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先跟家裏人說元旦要在學校複習考試就不回去了,又叮囑宿舍的人幫我應付點名,然後就裝了一背包衣服,跟秦川奔向了機場。

說起來那還是我第一次坐飛機,我在北京的衚衕里長大,從小就沒出過什麼遠門,有幾次跟着我爸我媽單位出去旅遊,也都是坐火車去的。秦川替我出了飛機票錢,那幾乎相當於我兩個月的生活費,我逞能地說以後還他,卻被他瞪了回去。我註定還不起,只好裝上我攢的所有零花錢,心想到了上海再好好請他和秦茜吃一頓。

一路上我既興奮又懵懂,秦川給我要了靠窗的座位,我東摸摸西碰碰,直到遇到氣流才嚇得坐好,突然想起這是在萬米高空之上,有點害怕起來。

“這飛機……不會出毛病吧?”我忐忑地問秦川。“我又不是開飛機的,我哪兒知道。”我默默坐好,系好了安全帶。秦川看着我的小動作,忍不住笑,挨近了我說:“哎,喬喬,要是飛機真掉下去了,你有什麼遺憾沒?”“最大的遺憾就是怎麼跟你死一塊!”我恨恨地瞪着他。

和秦川笑鬧着到了上海,秦茜說已經安排好了人來接我們。我們取了行李走到閘口,卻被接我們的人嚇了一跳。一個高高壯壯剃了光頭的黑衣人,舉着碩大的紙牌子站在那裏,上面寫着:“秦川先生謝喬小姐”。他旁邊有個跟他長得差不多的黑衣人,背着手站着,眼睛不停環視來往的行人。

我們怯怯地朝他們走過去,秦川問:“請問……是秦茜讓你們來接我們的嗎?”

黑衣人不回答,反問我們:“秦川?謝喬?”

我們一起點頭,另一個黑衣人走過來,一手拎起秦川的箱子,一手拿過我的背包,秦川半客氣半試探地掙了一下,完全沒搶動……“走吧。”舉牌的黑衣人在前面帶路,我和秦川只得跟上去,我悄悄地捅捅秦川,“你確定跟你聯繫的是你姐?我怎麼感覺我們這是要被綁走當肉票的意思啊!”“肯定是我姐沒錯!這陣仗我也搞不懂啊,等我去探探口風先!”秦川低聲說,他走上前兩步,問舉牌的黑衣人:“哥們兒,咱們現在去哪兒呀?”

黑衣人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停車場。”

“然後呢?”秦川又問。

然後他就不再和我們說話,只比畫了個請的姿勢,兩個黑衣人一前一後領着我們到了停車場。我們上了一輛黑色的別克車,一路上我們四個人都很安靜,中間秦川給秦茜打了電話,她卻沒有接。

車七拐八繞,最終在一個金碧輝煌的洗浴中心門口停了下來,牆上掛着巨大的硃色大匾,上面寫着:金剛池。下車的時候,我其實想立刻撒丫子就跑,可是更多的黑衣人從大門裏走出來,給我們打開車門,拿上行李,簇擁我們進去,根本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我和秦川被他們安排進了一個房間,說是等一下,也不知要等些什麼。室內裝飾很浮誇,到處是明晃晃的金,秦川四處看了看:“這倒像是我姐的地兒了,她就喜歡金的,很符合她品味。”

“你姐到底幹嗎呢?”我小聲問。“我哪兒知道!媽的,她電話一直不接。”秦川憤憤地按掉手機。“咱們沒事吧,”我帶着哭腔,“我怎麼有種進了魔窟的感覺呀,這窗子高么?能跳下去么?要不咱倆還是跑吧。”“你老實待會兒吧!”

我走到窗邊看了看,起碼離地面六七米,我只好斷了跳窗的念頭。我們又等了會兒,還是沒人過來。

“秦川……”

“啊?”“咱們要是無故失蹤了,會有人告訴咱們家裏人么?要不要在這個房間裏留點記號啊?”“……你休息會兒行么?”“秦川……”“又怎麼了!”他煩躁地快暴走起來。“我想上廁所……”我小聲說。“你去呀!”

“你陪我。”“神經病啊!你上廁所,我一男的怎麼陪你!”“我害怕!”

“上廁所你怕什麼!”“我連這是什麼鬼地方都不知道能不害怕嗎!”“那你憋着別上!”

“憋不住!”我騰地站起來,“好!我自己去了!我要是回不來了你別後悔!”

我賭氣地拉開房門跑了出去,還好門口沒有黑衣人把守,我摸索着下了一層樓,並沒看見衛生間的標誌。我天生路痴,走了兩圈就把自己繞暈了,好不容易走到有人聲的地方,往裏探頭一看卻着實嚇了一跳。

是男浴室……內室站着幾個光溜溜的大男人,那畫面太刺激,我幾乎背過氣去,好在他們沒發現,我跌跌撞撞跑出來,又聽見有人在講話,忙隨手拉開一個柜子,想鑽進去躲一躲,而這次,我整個人都愣住了。

柜子裏擺滿了砍刀,每把都足足有一個手臂那麼長,在幽暗的角落裏依然閃着寒光。

“誰!”突然,背後一聲兇狠的男聲響起,“幹什麼的!”我慢慢轉過身,雙手舉成投降狀,幾乎癱軟下去,“我……我是來找秦茜的……對不起,我什麼都沒看到……我不會說出去的……”面前的不出意外又是一個黑衣男,他納悶地看了看我,“你怎麼跑到這邊來了?”

“我找廁所……”“這兒沒女廁所。”“啊?”

“你進門沒看嗎?‘金剛池’,這裏是男澡堂。”“啊……那……我這就回去,”我瑟縮地答,往前走了兩步又哭笑不得地轉過身,“我迷路了……麻煩能帶我回去嗎……”那人把我領回了剛剛金燦燦的房間,我一進來就背貼着門滑坐在了地上。“怎麼了你?”秦川問。

“快跑吧!咱們肯定是到了黑社會的賊窩了,我剛都看見了,滿滿一柜子,全是刀……”我上前去拉秦川,而他卻不動換,滿臉複雜的表情看着我,這時秦茜突然從房間裏的小門閃身出來,她哈哈笑着走向我,一把把我抱在懷裏:“喬喬快讓我看看,想死我啦!”

兩年多沒見,秦茜越加明艷動人,她燙了波浪式的捲髮,佩戴着耀眼的金飾,比以前雍容了許多。我被她緊摟在胸前,完全不明狀況,秦川上前剝開我倆,怒氣沖沖地扯着秦茜問:“姐!到底怎麼回事!你到底在做什麼!”

秦茜把亂髮別到耳後,揚起下巴,輕描淡寫地說:“黑社會呀。”彷彿為了配合她似的,門口敲門進來了一個黑衣人,恭恭敬敬地說:“大姐,晚飯安排了席家花園。”“知道了,先出去。”秦茜頓時換了另一張臉,強大而冷艷。黑衣人點頭退了出去,我和秦川都傻了眼,秦川不可思議地望着他姐,而我想,他多年的江湖老大之夢,終於由他姐實現了。

27那天在秦茜金光閃閃的辦公室里,我和秦川目瞪口呆地聽她講了一個混合了黑幫、倫理、愛情等多種元素的故事。

秦茜說當年是譚輝來醫院接她的。她以為他早跑了,可他卻冒着被抓的危險,偷偷跑來醫院看她。那時候他的確是想逃跑了,但是覺得跑之前無論如何要再看一眼秦茜,於是這一眼看完,逃跑的人就變成了兩個。當時他們倆也不知道要跑去哪兒,一個28歲的重傷了別人的逃犯,一個18歲剛剛獲知自己人生最大秘密的姑娘,未來對他們來說幾乎就是沒有未來。譚輝之前所謂“九龍一鳳”的江湖基業,在真正出事之後立時土崩瓦解,他當時身上只有5000塊錢,而秦茜分文沒有,連身換洗衣服都沒帶。北京是一定要離開的,而要去往哪裏他們誰也不知道,最後秦茜提議說來上海,潛意識的,也許她只是想去往關乎她身世的那一個地方。

初來上海,他們找了最便宜的招待所住下,不知道能做什麼,每天從那5000塊錢里抽出100來花。花了快一個月的時候,譚輝出去找了個他以前的朋友,本來是想借點錢,那人卻拉着譚輝一起去追了個債。我沒見過譚輝打架,但我想一定非常厲害,至少秦茜得找個比她、比秦川都能打的男朋友才對。追債的結果就是,譚輝一人孤勇,幫朋友要回了10萬塊錢,然後拿走了其中的2萬。從此譚輝在要債界就有了名,他做事狠,沒有商量的餘地,而且不管遇見什麼人,都我行我素,見到什麼都一張冷臉。就這樣,靠着幫人追債,他在上海又重新打回了一片小天地。

半年後,譚輝和秦茜用積蓄外加借的錢,開了一家澡堂,就是“金剛池”。這間浴室只接待過往男客,在滬上江湖小有名氣,黑道上常有人來這裏住着,有的是躲人,有的是湊一起做事。他們的名氣乍響,原先地盤上的老大就看不順眼了。在上海徐匯這邊的地頭蛇叫曹象兒,40歲出頭的男人,不高不壯,長得一副彌勒佛面孔,但狠起來是絲毫不客氣的。曹象兒派人來金剛池,說傍晚要來喝喝茶,譚輝如臨大敵,四處打電話叫人,可黑道上消息都靈着呢,聽說他開罪了曹象兒,就都推託着不來。最後秦茜按住了譚輝,說誰都別叫了,他來我招待,不就是喝茶聊聊天嘛,侃大山誰不會啊。於是就有了後來被江湖傳頌很久的那次美女與野獸的會面。據說曹象兒見到秦茜的時候也愣了,他沒想到金剛池裏居然蹦出了個嬌嫩的火鳳凰。秦茜很客氣,見面就管他叫叔叔,然後恭恭敬敬地奉了茶,開了CD機放曹象兒最喜歡聽的鄧麗君的歌,然後就開始給他講自己的身世,一邊講一邊哭,講到最後曹象兒都坐不住了,誓要幫她把親生父親找到,給她媽一個交代。走出金剛池時,秦茜是攙着曹象兒的,在門口曹象兒停住,指指背後的金字招牌說,以後這裏就相當於我那裏,這裏的事就是我曹象兒的事,道上有什麼說什麼,誰為難秦茜,誰就是和我過不去。

從此譚輝和秦茜在上海就算立住了腳跟。金剛池越做越好,據說上海一半械鬥的傢伙什兒,都存在金剛池的換衣間裏,其中就包括我看到的那一柜子砍刀。而曹象兒也說到做到,幾個月後真就找到了秦茜的親生父親。

秦茜說她是自己去見他的,本來一路上她都想着要怎麼痛斥他,才能替她媽媽討回公道,可是當她見到他時,她卻一個字都沒說。她面前的男人老了,既不英俊也沒什麼風度,就像上海最普通的小市民,軟弱膽小怕事,活得戰戰兢兢的。秦茜說她走進弄堂里,正碰見她爸爸推着自行車過來。看到這麼美的女人,她爸爸瑟縮地低下頭,把自行車挪了挪,緊貼着牆給她讓開了路。秦茜看了他一會兒,直到他納悶地抬起頭,她才匆匆從他身邊走過。她說她後來知道她爸爸返城後過得不好,為了安排工作,勉強和糖果廠車間主任的女兒結了婚,也就是因為這個不美滿的婚姻所以才和她媽媽沒了聯繫。他們婚後多年一直沒有孩子,去了許多地方檢查,都沒個結果。女方家本來就強勢,於是就都賴到了她爸爸身上,說是他沒有生育能力。他這一輩子,在他們家裏都沒抬起頭來。世有因果,人有宿命,一個拋棄戀人和未出世嬰兒的人,再也沒有了孩子。

秦茜說,他永遠都不知道他有個親生女兒曾來到他面前,閱盡了他的人生卻像陌生人一樣與他擦肩而過,也許這就是她們母女對他最大的報復。

28秦茜說完這一大堆話,中間抽了兩根煙,她點起第三根時,秦川接了過去,他坐在他姐身邊,摟着她的肩膀說:“姐,還是回家吧。”

“不回,這回我闖了這麼大禍,回去奶奶得打死我。”

“她特別想你。”

“我知道,但我不能給家人惹麻煩。不說這個了,這回喊你來不是讓你勸我回家的。”秦茜從秦川手中搶過那根煙掐了。

“那你說什麼重要的事啊?”“我要和譚輝結婚。”秦茜笑眯眯地說。“啊?!”我和秦川一起大叫起來。

“你你你……這事你不跟爸媽說!”秦川指着秦茜哆嗦着說。“現在怎麼說,以後再說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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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少年(上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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