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出巡
嘉瑞一十九年二月初九,帝攜宗親皇眷出巡益州。
益州作為大周的龍興之地,重山險塞,沃野千里,千百年來承襲着“天府之國”的美譽,高祖因之以成帝業。皇家歷年有出巡傳統,天子大多來此,以饗先帝開國之功。今年應着皇帝五十壽辰,長安皇胄紛紛隨扈出動,南下隊伍浩浩蕩蕩。
“公主一路顛簸,身子可還吃得消?”暖轎內,太子妃蘅若關切問我。“怎麼不從宮裏帶個貼身丫頭出來?”
“靈犀宮裏現在少了掌事的丫頭,宮裏多少還需得留一兩人照應。其餘人帶着也是麻煩。”我忍着渾身疲憊,應了一聲:“我多年未隨父皇祝過壽辰,這會兒子精神尚可。”
蘅若一笑:“公主果然有孝心。”
我不置可否,轎子裏只有我和她二人,一時陷入微妙的沉默。
轎子突然停下,我掀簾一看,最前方的御攆不知何故停在了原處。宇文祁夜身着金吾鎧甲,赤羽高冠束,身跨紫騮走在御攆之前,器宇軒昂,我一眼便看到了他。
“應該是嫦婕妤身子嬌弱吃不消了罷。”蘅若看了一眼祁夜身旁的羽林統衛蕭敖,忽然轉頭對我說道:“公主可知這幾日宮裏傳的消息?”
我隱隱感知出不對,問:“什麼消息?”
“據說嫦婕妤近來胃口不佳,精神懨懨,似乎是喜兆。”蘅若道,“父皇沒讓御醫來診,也不知為何。”
我心中知曉蘅若心中的疑惑。帝王之寵永遠是與權勢相關,傾城受寵無非仗着自己的傾國之姿,但能讓她從一介舞女搖身一變成後宮婕妤,必然是她仰仗着背後蕭氏扶持。然而這樣的扶持又會害了她。蕭氏外戚權傾朝野,轄管六宮的蕭貴妃所幸多年無子才沒有上演奪嫡之爭,皇帝作為制衡宗室與外戚權術力量之,深諳如若傾城懷子對蕭氏外戚意味着什麼。
皇上隱而未,乃理之中。將愛欲與權勢分開兩邊之人,方是成就帝業的無上天子。
“放心罷,若嫦婕妤當真有喜,且看蕭氏如何與宗室鬥智斗勇了。”
蘅若不安:“婕妤誕子,交由蕭貴妃撫養,東宮會不會再遭不測?”
“耐着性子罷。”我道,“我們現下萬不能衝動行事。唯有一字,等。”
日落斜陽,御駕行至漢中境內,郡縣府衙十里城外親迎,夾道人群熙熙攘攘,齊聲高頌天威,如潮水般鋪天蓋地的迎辭久久回蕩在山巒之間。
“公主,皇上有請。”
我被皇上的近身宦官從轎子裏扶出,只見皇上與祁夜、蕭敖正立在不遠處四下散步,身後巍峨青山聳立,眼前百丈河流,三人長身而立,恍若世外天神。
“父皇。”我走了過去,俯身施禮。
皇上一身玉色常服,蟠龍暗紋隱隱作現,負手笑吟吟地看着我:“月兒如今倒是懂規矩了,但怎麼忘了給自家夫君行禮?”
我耳根一紅,瞄了一眼祁夜,卻不敢看他表,仰頭對皇上道:“父皇盡知揶揄月兒,兒臣與將軍即是要成為夫妻的人,二人理應同等,何來行禮一說?父皇若拿民間男尊女卑、夫為妻綱的俗例訓斥兒臣,兒臣也不改本意。”
皇上面容一震,犀利的目光注視着我,沒有語。
“皇上,臣喜歡月兒也正是看上她的率直。臣將她視作掌心璞玉,是伴我一生共進退的人。臣不想她敬我、畏我,而是知我、愛我。望皇上不再為難月兒,且隨她本意為之。”
宇文祁夜從容鎮定的話語響起,我猛然抬頭望他,他正深深地注視着我。
皇上聽聞,大笑起來:“果然,朕沒有看錯!也只有宇文家的兒郎配得起我天家長女!你二人立在一處,朕看着猶如神仙下凡,好一對天作之合的璧人,哈哈哈!”
宇文祁夜與我靠近幾分,我被皇上說得幾分羞赧,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
“大公主與將軍的確般配。像大公主如此不拘小節的女子,正好符合將門之選。”蕭敖在一旁說道。
他不陰不陽的話語讓我想起那日墜馬他將我比作悍婦,正欲出反擊,祁夜暗中拉了我一把,正巧皇上又開口說道:“回宮暫定在三月二十一,趁着那陣子長安回春,朕便將你們的婚事定了,月兒你年紀也不小了,金吾將軍讓着你,你也該知道一些分寸。”
我心中抹淚,為何又扯上“年齡”一說,此乃本人一大痛,不提也罷。
“前陣子太後向朕提及,將你宮裏那個叫‘芝芝’的丫頭賜給景泓,燕王在宮多日朕一直尋不到機會擬旨親賜,若委屈了那丫頭你平素里多擔待着些。”皇上對我說道,“景泓漸長,過陣子在朝上立了功名,也該加封賜邸,你如今尋了如意郎君,莫忘了替你皇弟挑選一位合適的夫人。”
我點頭,道:“這件事兒臣一直記掛在心上,聽聞裴家七小姐蕙質蘭心,倒是合適的人選。”
“逍遙侯府上的姑娘?”皇上聽聞,不置可否,“此事還是要聽景泓意見,婚姻大事若被他人掌控,怕是不好受罷。”
我嗓子口一堵,觀察了幾眼皇上面上的表,並無變化,只當自己多疑。
“你們可知這是何處?”皇上指了指這眼前的山川河流,問道。
蕭敖答:“皇上,此乃益州所轄郡縣漢中府,此地北接雍州,南承蜀地滇南,山清水秀,糧產富饒,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
皇上搖頭,看着我道:“月兒,你說來聽聽。”
我看向眼前百丈河流,奔流不息,突然想起一個典故:“周幽王驪山烽火戲諸侯,為的是一位國色天香的王后褒姒,傳聞褒姒便是這漢中人,想必此地也因為這樣一位禍水在後世留下了罵名。”
“自古君王愛美人,但為了美人毀了這大好河山,落得千古罵名也是應該。”皇上沉吟,片刻,又問祁夜,“你且說說,此地如何?”
祁夜沉思片刻,道:“皇上且看身後。”
一行人齊齊轉身,背後崇山峻岭,山間遍修長木窄道。在如此陡峭崖壁上修葺棧道,乃是世間少見。
“漢祖劉邦從漢中出兵進攻項羽之時,在此地明修棧道,用以迷惑對方,暗中卻繞道奔襲陳倉,建立帝國大業。江山多嬌,千古帝王將相依靠着天時、地利、人和,成就宏偉霸業,教人心生嘆服!”
祁夜不卑不亢,句句擲地有聲,他對皇上說話之時沒有半分畏懼之色,目光如炬。
我聽着他如此狂羈之語,心中震駭,所幸他未同蕭敖一般露出驕色,不然定會被人認作輕君犯上。
“好一句江山多嬌!”皇上稱讚,“朕當真欣賞這一片壯麗山川!”
我們一行四人正說著,剛剛那宦官亟亟趕來,停在皇上身旁,大氣還沒喘勻,便急忙道:“皇……皇上!嫦婕妤有了身孕,一路顛簸動了胎氣,眼下突然昏迷,胎中龍子恐怕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