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國之將亡聽之神（二）
原本死氣沉沉的酇縣街巷，行人突然多了起來。大批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饑民，成群結隊地向城東趕去。不少已餓到身體浮腫的人，行動遲緩地攙扶着奔走相告：“快去造律台！明廷請來的神師要祈雨了，這次准成，快去看！”
“為何能准成？”
“在徐、兗、冀三州多地祈雨都成功了，都是大漢地界，老天會專門難為我們豫州？”
“可是，兩個孩子被雷公吃了，也太可怕了吧？我寧願呆家裏！”
“你懂什麼？縣裏先生說，這是‘舍小我而成大節’，獻孩子的那家人太可敬了！”
“着哇！這年景，那兩個窮家的孩子，即使不被燒死，早晚也得餓死。這不，家裏得了許多米面，又得了名聲，他的兄弟姊妹會因此而活命，簡直太值了！換了我，也會獻出來，可惜俺家孩童沒那個命！”
“我看你是站着說話不腰痛！”
“豈不聞：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
“祭童不是去送死，是上天伺候雷神去了，如此好事，哪裏找？”
……
一名年輕人剛好路過，聽聞此事，下馬駐足前來觀望。他臉色很顯疲憊卻不掩俊逸，方臉上透着敦厚儒雅之氣，頎長的濃眉似墨畫之痕，略顯圓溜的一雙杏眼有如青蓮之湛。身高約有八尺上下，很顯偉岸但有種不胖不瘦的勻稱，頭帶紫色平巾幘，足蹬圓頭飄逸靴，身上的深藍變幻雲紋錦袍，已經被汗水濕透，沾染了不少塵土，顯然是長途跋涉而來。
跟他的一名隨從也翻身下馬，這人長着一雙彷彿從來不笑的鷹眼，掃視了一下道：“少君，我們正好也該歇歇再趕路了。”
少君，本朝奴僕、賓客、徒附、門生以及下吏等，對家君孩子的敬稱，類似某朝之“少爺”，本朝尚無“少爺”、“老爺”、“爺爺”等帶“爺”字之稱呼。
這名年輕人眉頭一蹙，帶着不解的口氣道：“仲奇，我們也過去看個新鮮。大旱祈雨就罷了，怎麼還要火焚祭童？如此駭人聽聞！”
這時已到正午時分，造律台周圍，早人山人海，有錦衣綉袍的士紳，有峨冠博帶的官員，更多的是破衣爛衫、面有菜色、一望無際的饑民。這些人都屏息靜氣，甚至連孩子也不敢作聲，都眼望着那大土丘——造律台。
台上早已築好祈雨壇，壇場由一圈矮牆圍起，場口有軍士把守。壇高約三丈有餘，壇為八邊形，每邊均有可供上下的坡道即“鬼道”。壇分三層，壇邊都插滿旗幡，每層均由方磚鋪地，擺文案數個，案上有各種祭品禮物。一層祭天地及黑、白、青、赤、黃五帝，二層祭日月、北斗、五星、二十八宿，三層則主祭雷公、先農、風伯、雨師、四海、四瀆、名山、大川等關乎祈雨的諸神。
最高的第三層，壇邊立着一塊繪有彩像的巨大木板，板上畫的人威武壯猛，肩生雙翼，乘坐着烏雲霧氣車，正持槌猛擊車上的一面巨鼓，可不就是雷神？
壇中心，有木柴茅草一堆，旁邊立着一名大漢，五大三粗，手持火把，神情肅穆。柴草後面是一大案，案上有一大托盤，盤中為兩個大約三四歲的童男女！為防掙扎叫喚，兩人均被很人道地用赤色布條鬆鬆纏繞。
大案后數人肅立，皆着黑色祭服，為首之人正是譚福。他指了指孩子，面色慘然地作覆蓋狀。
“不可！不能蓋上他們，供雷神務必至誠才行。現在全州祈雨，為什麼雨不來？就因為還不誠心不夠！”不用問，能用這口氣對一縣之令說話的，此時只有上師闕靈。他的身後，幾名道友、弟子和他一樣，皆披頭散髮，身着寬大道袍。闕靈指着童男女道：“明廷遮蓋住他們，實則就是顯出你無奈之意。雷神會誤以為，我們是被逼着才獻上童男童女的。再說，他倆家人已被安置好，今天不會過來，不用擔心有人哭鬧。明廷只管看我祈雨，就不必擔心別的了！”
譚福客氣地向他一揖道：“但憑上師作主！”
闕靈先雙手高舉法杖，等全場都看到了，才高聲道：“肅靜！祈雨儀式開始，請天一道少師宣讀規程、禮儀！”
台上下本就鴉雀無聲，現在神情都肅穆起來。
一名年輕道士，手捧一把寶劍，走到壇邊，朗聲道：“奉縣君之命，特約法三章：一務必保持肅容；二不可妄動方位；三不許失口喧嘩。祈雨之時，凡違反以上三章而致祈雨不成者，無論官階，皆斬！”
言畢，闕靈宣佈：“焚香敬神，請天一道次師宣讀祭文！”
一名頭髮花白的道士，把寫有祭文的縑帛舉過頭頂，念道：“先人云：‘事天以禮，立身以義，事父以教。’有奸民不承天意，致陰陽失調，雷神震怒。永平之末，赤地千里；東海不敬，旱魃為虐。天尊於人，人何不敬天？不法之徒，獲罪於天，不贖可否？今特供童男女各一，伏請雷神息怒，布雲行雨，解急扶危，以彰功德，七日之內，必當行之！不然，天必厭之！”
“永平之末，赤地千里”，說的是孝明帝劉庄永平十八年，一場席捲京師、兗、豫、徐四州之地的極為罕見的大旱。有大臣說是因為獄中關押了好人，激怒了雷神所致。後來，孝明帝之子孝章帝劉炟登基，釋放了囚犯，當天就下了雨，大旱解除。
“東海不敬，旱魃為虐”，說的是東海孝婦周青被斬時，噴出一腔青黃色的血，那血竟順着立起的竹桿，爬到十丈高，從此，東海全境十三縣大旱三年。天一道次師祭文意思說，因錯斬了周青，所以雷神憤怒不雨，旱魃得以橫行。旱魃者，女旱鬼也，本朝祈雨常畫些圖樣，有老虎吃**的女魃，有刀殺素裝女鬼，也有把旱鬼溺死於糞坑等。
天一道次師意思很明顯，我祭了童男童女，七日之內，你雷神就得給我下雨，否則天理不容！
還得要七天啊？還以為燒了兒童馬上就能下雨，台下的酇縣百姓有些失望，那就再等七天吧。還有人心裏嘀咕，七天內不一定要等七天，說不定現在或明天就行了呢！
“行祭禮！”
隨着闕靈令下，兩名弟子把童男、童女抬了過來，放到柴薪之上，人們的目光頓時集中在這兩個洗得白凈的孩童身上。兩小孩也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麼，要不是嘴被堵着，早聽見他倆嚇得大哭了，現在只極力掙扎着，捆着的帶子也東倒西歪，兩弟子不得不用力扶住。
“點火！”
闕靈大聲喝道，大漢立即拿了火把過來，準備引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