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探屍

八十七、探屍

張隨道:“瀟師弟插手政治,本已逾矩,若繼續留在京城運動生事,名不正而言不順。我派自師父接掌以來一天比一天壯大,明裡雖然沒有同任何人作對,可是懷璧其罪,實際上也多多少少影響到了周圍利益分配。樹大招風,我是唯恐本派成為眾矢之的!而且天下承平日久,京中防衛怠惰不堪一擊,人不思亂。今日下午瀟師弟也看到了,我在刑部大牢自由出入,竟然無一人阻攔問詢,說來真是讓人憂心。”

張瀟看向地面,一臉的不服氣。趙巨炎冷笑道:“前日我暗中號召京中商號罷市,我是不是也名不正言不順了?”張隨轉向他假作斬釘截鐵道:“不但名不正言不順,說得重一點,你還是破壞市場、顛覆人心的惡徒!”說完立即陪笑道:“二師兄這般說,倒似我是個腐儒一般。其實我所想的,只是要保護咱們自己罷了。”趙巨炎皺眉道:“我覺得你越來越像師父了,前幾日師父在山上所說的,也是這般明哲保身的話。那時你不是還反駁得甚是漂亮么?什麼‘朝廷之事便是天下之事’,什麼‘對於心懷貳心的臣子,懲之’……”張隨嘆道:“原先我少年氣盛,孤身來去無牽無掛,現在我才明白師父的難做之處——他還得顧全身後那麼多人!若是自己一人,殺身成仁原是最容易之事,可我們去做那些義舉,不就是為了讓更多的人幸福生活么?若是攪得天下大亂,陷民於水深火熱,反倒違背了我們的初衷。依我看,我們不如暫且隱藏實力,韜光養晦,等待時機!”

趙巨炎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一直低頭不語的師玉霓,好似明白了什麼,笑了笑,道:“既如此,我們來表決一下吧。我們這裏共有五人,同意回山的,舉一下右手。”張隨舉起手來,師玉霓也跟着舉手。韓泠泠家族和首陽派交厚,又和趙巨炎搭檔合作,也算半個首陽人,是以也坐在了這房間裏,她也緩緩舉了舉右手,很快放下了。

張隨出了一口氣,張瀟撇撇嘴,起身走了出去。張隨笑道:“小孩子脾氣,不用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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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三更了,放眼望去,雖然人蹤亦屬不少,卻遠不如白日之時,有些店鋪也已熄燈打烊,城中現出一片片大大小小的黑影,只有一些徹夜營業的酒樓和妓館傳來吆五喝六的化拳聲和緩歌慢舞的絲竹聲。相比之下,這確實是全城最冷清的時刻。

寶日號今晚早早掩上了門板,熄滅了燭火,惟有三樓一張桌子上搖曳着一盞油燈。吱呀一聲門開,張隨和張瀟一身黑衣走出,身姿矯健,英姿颯爽。

眾人愣了一霎,趙巨炎首先叫起好來。張隨笑道:“眾位莫要擔心,我和瀟師弟去去就回——只當是欣賞京城的夜色了!”師玉霓柔聲道:“話雖如此,萬事仍要小心,平安最重要。”張隨微笑道:“歸來時,我仍還你一個生龍活虎的張隨罷了。瀟師弟,走罷。”張瀟點點頭,二人下到一樓,從后廚邊一個黑影中的小門悄悄溜了出去,展開身法,專挑樓后、檐下這些有陰影的地方飛速前進。

直待到了停屍所前,二人身形不停,一掠而過,又隱入一片陰影里。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有餘,四下安靜無事,這才看到兩個迅捷的人影翻過高牆,到了院內。

這停屍所里的院子也是狹長的一溜,只有一道門可以出入,門邊是一間燭火昏暗的守衛室,每日只有一人輪值。張隨拔出隨字短匕,從門縫中探入。那短匕是金龍幫所贈的西方玄鐵鑄成,比那無名銅錢還要鋒利得多,只輕輕一劃,便將門閂划斷。張隨入房施重手點了那守衛幾處大穴,那人正在熟睡,尚未醒來便又陷入昏迷之中。

張瀟道:“這麼疏鬆的防禦,真是令人擔心。”張隨斜了他一眼道:“你終於看出來啦?這全京城的防禦問題,並不是幾個江湖豪客能做到的,而是要賴於一個政治家的魄力和手腕。唉,這些就不是我們能管的了的了。”張瀟道:“我們不是政治家,但我們不能培養出一個政治家么?我看,姜朔很有這個潛質。”

張隨笑笑道:“那得先等他服喪三年再講!豐慶侯這麼一死,他那三個好兒子三年之內是不能再出仕的了,陸鼎這一招也是真毒。不說這麼多了,且讓我找找姬有容。”他伏身在一張桌上,嘩嘩翻着一本名冊。

張瀟奇道:“這名冊是……”張隨邊翻邊道:“這是管理名冊。這停屍所停放的屍體都是非正式死亡的,得先確定死者身份才能入屍庫停放。剛才我們入院時,不是看到還有二十多個白布遮蓋的死屍露天放着么?那些應該是今日下午才送來的,只好先放在院中,留待明日再確定身份,登冊入庫。”張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張隨喃喃道:“丙號庫,五十二號,東位。”直身拿起桌上燭台,拉了張瀟一把,二人走了出去。

這停屍所中,有自甲至癸一排十個房間,姬有容的屍體入庫不久,據冊所載是在第三個丙號庫。二人疾步走去,忽然院中起了一陣陰風,嗚嗚作響。

隨瀟吃了一驚,那陣風盛了一剎又散了。張隨剛剛抬步要往前走,陰風再次盛起,森冷之意切膚刺骨,且有愈來愈大之勢,直要把地上屍群上的白布紛紛颳起。張瀟汗毛直豎,胸口如壓大石,右手入懷握緊了瀟字短匕。張隨渾身肌肉不自覺地繃緊,牙關咯咯打顫,在他覺來,一股冷意從腳下轟然升起,要將自己兩人壓入地府!

張隨握緊拳頭,厲聲道:“何方妖魔作祟!”寒意忽退了大半,張隨喘了口氣,大聲道:“我首陽弟子行事光明磊落,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何懼你妖魔鬼怪?”他這番話正義凜然,風勢逐漸低了下去,只在腳面上細細流動,卻掀不起剛才的可怖勢頭了。

張隨哈哈大笑,對張瀟道:“你看,心中無愧,鬼神亦敬而遠之!”說著來到丙號庫前面。張瀟見陰風消去,心頭一暢,拔出懷中瀟字短匕一揮,將門上銅鎖斬為兩段。張隨嗔道:“你這……”張瀟一愣,才發現自己犯了大錯誤:那暗中陷害張隨之人一旦發現這裏被破門而入的痕迹,必然早做防範,追查起來更加困難了。張隨搖搖頭道:“無妨,無妨。進來罷。五十二號……五十二號……”張瀟甚是愧疚,暗嘆一口氣,只覺自己笨手笨腳,比張隨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進到屍庫里,見張隨已經輕輕掀開了一張屍布。張瀟湊前去看,隱約可辨正是前幾日在路口麵攤見到的乾瘦老人。他面上污跡被仵作隨隨便便擦去,七竅還能看到些許血痕,額頭和右頰各有兩個錢幣大的黑色圓斑,神色凄厲,想來死時經歷了一番不小的痛苦。

張隨黯然道:“這位姬前輩也算是一名義士,老當益壯之際如此星逝,令人嘆惋。”他說著對姬有容的屍身拜了一拜,道:“前輩,莫怪我對你屍身不敬,晚輩今夜前來,是為了洗刷我們二人的罪名。我並非用毒的卑鄙小人,你也不是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說完將燭台遞給張瀟,從腰間摸出一個小布包,打開來,卻是小刀、棱刀、刮刀、銀針、藥瓶等器物。張瀟暗自感慨張隨心細之時,張隨已經拿起小刀,輕輕將姬有容額頭的那塊黑斑削了薄薄的一片去,在火光前照着看看,接着又輕輕削下一片。

張瀟道:“隨師兄,你在看什麼?”張隨道:“今天我教教你如何從傷口判斷兇手的作案手法。”張瀟聞言,精神一振,張隨微微一笑,道:“就拿這飛針暗器為例罷。昨晚你也見到那個成洛髮針的手法,五根是摺扇發出,五根是左手灑出。機括髮出的暗器,雖然力道速度皆佳,卻是落了下乘,這其中的種種機關有壓簧、扭桿、滾輪等許多,先不去說它,單說這手發之屬。”

張隨此時不再切片,而是順姬有容皮膚上細小的針孔縱切下去,口中繼續道:“若是銅蓮子、鐵菩提這之類大且重的,當然要藉助一部分臂力,那麼就有正手出、反手出,背手出,抖腕、甩腕、直腕,分指、並指,順指,等等。還有飛刀、袖箭、梅花鏢之類稍小稍輕的,就要多用到腕力和指力,一旦腕力和指力參與進來,那麼多樣化的手法才算真正開始了。四川唐門的暗器久負盛名,他們的銀月弧刀,能在半空中划半個圓弧,指東打北,難以防避。這類暗器擊中人體后,余勢不衰,傷口可以看到有撐裂的跡象。還有東南的暗器名家羅那鐸,出手之時軌跡是一道直線,直到敵人身側才忽然轉向,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甚至能從正面擊中敵人後腦,詭異莫測。據說他一出手,便要取一條命!他出招時,在暗器上附着了獨特的螺旋勁力,從傷口也能看到痕迹。南荒之外的化外野民有一種奇妙的來回鏢,飛擊人獸不中的話,還能回到你手中再次施放。”

“至於飛針這類極輕極細的物事,更是機巧萬千。你看這裏,”張隨讓開一點,讓張瀟看着姬有容額上傷口,繼續道,“入體不深,孔道不直,該是手指彈出的。這彈針之法,勁力雖然不大,但勝在破空之聲極小,令人難以察覺。不過,若非針上附有劇毒,殺傷力倒也不大。咦,奇怪。”

張瀟看出了一點端倪,道:“他的額骨還沒變色,說明毒素並未深入。”張隨皺眉道:“不錯。我在獄中手指曾被那毒針刺了一下,以我的道行尚能存活,姬前輩定然不致如此不濟。取他性命的,應該另有他物!”說完,張隨輕輕將姬有容的屍身翻了過來,剝開他身上衣物。二人一眼看到,姬有容背心上另有一個顏色更深、面積更大的黑斑!

張瀟叫道:“是這裏!”張隨面色嚴峻道:“噤聲!”伸刀下去研究傷口。屍庫外的陣陣陰風不知何時又開始囂張了起來,嗚嗚之聲極盛,直吹得窗欞嘩啦啦作響。那露天停放的屍體上蓋着的屍布紛紛被捲起,有幾張甚至飛到了牆外去,那新入的眾屍便裸露出來。

過了小一會兒,張隨奇道:“奇哉怪也,這針入體之勢,應是從上向下射出的。難道半空中還藏着一人不成?”張瀟道:“可是那羅納鐸么?”張隨搖頭道:“羅納鐸舉家居住在東南海外的一個小島上,輕易不會離島,斷然不會為了我這個無名小卒萬里奔波而來。”他站起身,邊慢慢踱步邊回憶當時場景。這面上兩處中針是小事,真正致命的位置是背心那處深及心肺的傷口。姬有容身後十餘丈之外確實有一片樹林,但是稀稀疏疏,根本藏不住人,而且那麼遠的距離,飛針決計無法出手。這來歷不明的詭異飛針,讓張隨又是煩亂又是驚懼,不住掃視周圍,惟恐自己什麼時候也中了一針。

張隨想了半天,理不出個頭緒,看着姬有容凌亂的屍身,心裏更是難受,半晌道:“我們走罷!等天亮了,我要去那日戰場勘察勘察,唉,這次遇上了一個厲害對頭,當真難辦得緊。”說著拿過張瀟手裏的燭台領先向外走去,一路順手點燃了眾多死屍上的屍布,到了門邊,更是把門框、窗紙什麼的全給點燃了。

張瀟雖知張隨此舉是為了掩飾自己來過的痕迹,但仍是叫道:“隨師兄!這些遇害人的屍體都是最好的證據,你現在把他們燒了,捕快們還怎麼查案?”張隨回頭笑道:“你儘管放心,那本冊子上已經把每個人的死狀描述得清清楚楚了,就算沒了屍體,金領捕快還是一樣犀利!這些未得壽終的人們有姬前輩這俠義之士相伴,想來陰間也不會被欺負。願眾位來生能投到好人家。”張隨說完,將燭台向火海中一扔。

張瀟暗嘆一口氣,覺得張隨很多做法自己都無法理解,此刻又不好和他辯駁。目下火勢漸大,速速離開此地才是正經。

張隨轉身走了幾步,眼光如電在院中來回一掃,頓時倒抽一口冷氣,如遭雷擊般死死盯在一具屍體上。張瀟順他眼光看去,大吃一驚,低呼道:“陳劍誠!他怎麼……”

張隨臉上又是震驚,又是悲痛,又是難以置信,腦袋好似被大鎚重重砸了一下,顱腔嗡嗡不止。他用力瞪住陳劍誠僵卧的屍身,牙關咬得咯咯作響,瞳孔亮得要射出光來。張瀟上前幾步,半蹲在陳劍誠屍體邊,道:“沒錯,真的是他!啊,這旁邊的一位,是陳伯安!那邊幾位,都是陳家的好漢!隨師兄,剛才那陣陰風,定然是陳氏群雄含冤不白,要我們為他們伸張正義!”

陳劍誠是張隨下山後結識的第一位好朋友,二人相交五載,情逾兄弟,如今驀然見到他冰冷僵硬的屍身出現在自己面前,張隨一通震驚過後,淚水如決堤之水般噴涌而出,怎麼也剋制不住。忽然覺得脖中一涼,一把長劍已從背後架在了自己頸上。

ps:這兩個星期準備期末考試,更新會慢一點……過了這一段就好啦,寒假保證一天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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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劍天瀾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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