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廷議

七十八、廷議

卯時還沒到,皇城南平門外就聚集了不少蟒袍玉帶的官員,可陸鼎卻還沒有出現。這些官員們要麼是一方諸侯,要麼是京中要員,不消說都是跺跺腳便地動山搖的大人物,此時群龍無首,便各自打着招呼。姜朔兄弟三個也在其中——年紀最大的姜望,連任兩任山東布政使,如今有六年了,此刻已經解任,回京到吏部來接受新的任命。他便是前日在姜朔房中出現的滿面鬍鬚的剛毅之士,同姜朔一樣懷着心事,只在有別人主動招呼他時,他才點點頭致意。

另外一個姜晦,是和姜朔同胞出生的親兄弟。前後雖然只差了一刻鐘,但他生在月末那一天的子夜,姜朔卻生在接下來那月月初一天的凌晨,是以一個叫“晦”,一個叫“朔”。他二人從小一起長大,一起進私塾,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姜晦如今已經是南京知府了,一年只能在春節回家一次,廷議之後還要立即趕回南京。他年紀不大,行事卻甚是沉穩成熟,哪怕是此刻同自家兄弟站在一處,也不像別人那般竊竊私語,表情恬淡自如,同每一個投來目光的人不冷不熱地交換着微笑。

姜朔雖然也算是二品大員,位同六部尚書,但只是負責京城北部的治安防衛,平日裏籌謀的國家大事他根本沒有插手的資格。可等會他便要和一手遮天的陸國師、陸丞相當面對敵,想到這裏,心中不禁怦怦亂跳。為了掩飾這份緊張,姜朔不斷偏頭和身後的張瀟說幾句話。

“在六部之上,還有一個天機院,主持全國政務,這陸鼎便是天機院的第一把手。那邊幾個人依次是戶部尚書卓籍英——便是提走朱鐵的那個人——吏部尚書馮六陽,他們兩個一個主管全國錢糧調配,一個主管各地官員升遷,和未到的兵書尚書古軒都是天機院的重要成員。那邊是禮部尚書傅致堯、工部尚書車捷、刑部尚書王正奇,這王老大人今年已經六十五歲,和陸國師以及宮裏的大太監費公公都是文皇帝西遊之前的顧命大臣,也是天機院的老人。你看,他身子骨依然硬朗,可是腰板更硬!另外三個顧命大臣在過去的幾年間要麼是不在人世,要麼是告老歸田,前日費公公也因為那件事進了大牢,現在只剩下王大人和陸國師兩個了。”

張瀟心知肚明,“那件事”就是皇後身上的事了。那無名僕婦既是費公公引薦的,那麼他也脫不了干係。姜朔接著說:“京城分為三個區域:城北、城南和皇城,那個穿白衣佩紫帶的,便是皇城侍衛隊總管、皇城平安使翟英。平日裏上朝他是會站在皇帝身邊的,一年中只有今日他要站在階下。那邊那個發胖的中年人名叫魯萬里,是費公公的外甥,現任城南平安使。”

張瀟奇道:“他舅舅都被抓起來了,他還能屹立不倒?”姜朔搖頭道:“這是吏部的事了,我也不知內情。這些事,緩緩再說。”

這時人群中忽然一陣騷動,紛紛向一個方向涌去。張瀟凝神看去,原來是兩頂轎子一前一後而來,前面朱紅,後面深紫,都是四人抬的小轎。眾官員都圍在第一乘轎子邊,一個當先出列跪在轎邊道:“學生叩問老師安好!”張瀟眉頭一皺,姜朔低聲道:“那是洛陽知府程鰲!”

程鰲這麼一跪,登時也有好幾人跨出人群,跪在程鰲身後,想來都是陸鼎的門生。餘人面上不禁露出遺憾和羨慕的神情,好似跪在陸鼎轎前是無上的榮光一樣。轎簾掀開,陸鼎身着官服,微笑地走了出來,見到程鰲等幾個人跪在轎邊,略一皺眉道:“都起來,這是皇城!你們身着官服,是國家棟樑,只能跪皇上!”程鰲數人唯唯站了起來,眾官一擁而上,阿諛奉承之詞溢涌而出。後面一個轎中走出身材高大的古軒,和陸鼎一前一後走到南平門外,眾官鴨群似的跟在後面。

姜晦暗扯身邊的兩個兄弟,迎上前去。姜望和姜朔雖然計劃好了等會要發難,但此刻時間、地點、場合都不適合翻臉,只好隨着姜晦一起走上去,向陸鼎深深揖了一揖。

陸鼎伸手扶起他們三人,疾步走到前面,轉身向大家道:“列位同朝,今後千萬莫要如此。我們做大臣的,心裏只能有皇上一個人。我知大家敬我愛我,但列位這樣做,反而是害我!”

眾人見陸鼎不悅,這才安靜下來。陸鼎走到王正奇身邊攜起他的手,並肩站在前面。眾官員見勢如此,也紛紛按照官階排好了隊伍,等待開門面聖。他二人後面是馮六陽、卓籍英、古軒,後面是傅致堯和車捷,姜朔和翟英、魯萬里並排又站在後面,接着就是各個地方官員,張瀟和他人帶來的護衛約有上百人拱衛兩旁。

此刻正對着南平門的一家酒樓上,趙巨炎坐在一張桌子旁自斟自飲。此刻還沒到開張的時間,酒樓里空無一人,趙巨炎看着遠處南平門外黑壓壓的人群,不知在想些什麼。

張瀟和其他官員的護衛一起站在隊伍後面,驀地聽到門內一聲鐘鼓齊鳴,隨後那足有十人高、半尺厚的朱紅塗漆、黃銅門釘、樟木整板的南平門緩緩打開,陸鼎當先走了進去,隨後是六部尚書、平安使及各地方官員。張瀟剛想跟着進去,卻見身邊的護衛沒一個動作的,怔了怔立即醒悟過來,心裏不禁一顫:原來姜朔不願自己扯進**,這才出言相騙,而自己去孤身犯險!

可皇城門口侍衛成群,張瀟不敢有所動作,心似滾油,俄而想到:“陸鼎就算要動手,料來也不會在朝堂之上。”心中一寬,默默為姜朔祝福。

北京城城牆方方正正,皇城也是四四方方的恰好在城池正中央,而每日上朝的金殿又在皇城的正中央。陸鼎率領百官一直向前,直走了近兩里路才看到高高的金殿。

殿前漢白玉台階共有一百零八級,規定是第一級先跨左腳,右腳跟上,第二級是先跨右腳,左腳跟上,一點也差不得。台階雖然不高,但這樣按着禮數仔仔細細地走下來也是非常勞累的。姜朔向前面的王正奇望去,見他背影巍然如山,心中稍安。

眾官員又整了整着裝,出汗的拿出手帕擦乾,走累的乘機喘口氣,然後按照官階大小重新換了個隊形。陸鼎依然獨自一人在最前面,接着是馮六陽、卓籍英、古軒、王正奇四位天機院成員,第三排是傅致堯、車捷、翟英、姜朔、魯萬里,至於後面的地方官員,就以程鰲、姜晦、姜望這些富庶地區的長官打頭了。

這金殿之上是一個足能容納數百人的大堂,地面是雲南特供的大理石磨製,光可鑒人。最裏面又有九級台階,搭起了一個高台,高台之上,又有九級台階,上面才是金光燦燦的龍椅。一個約莫十**歲的小太監從殿後繞出來,高聲叫道:“皇上駕到——”眾官員聞聲,齊刷刷地跪在地上,口頌萬歲。

往年裏都是大太監費公公擔任這一職務,這次他因事下獄,才給了這小太監一個出頭的機會。過了一小陣子,一個身着龍袍的年輕人在四個黃衣的帶刀人環衛之下從殿後步出,那四人中,赫然便有一個司熠辰。

那小皇上雖未親政,但也過了二十歲,行過了加冠禮,還差點有了個龍子,看上去也不是很稚嫩。他一邊落座一邊道:“眾位臣工不必多禮,快快平身吧!”語氣冷淡漠然。司熠辰四人手按刀柄站在皇帝身前,那小太監侍立於測。

小皇上道:“請各位挨次把去年的各項事務報上來罷。”陸鼎是丞相,掌管天下大事,自然不用彙報具體事務。戶部尚書卓籍英從袖裏拿出一份奏章,率先上前道:“臣戶部尚書卓籍英稟,去年一年中,我朝全國總收入為白銀一千一百零十四萬兩八十六錢九分六厘,總支出為八百三十六萬五千五百七十九兩五錢三厘。其中京城……”他照着奏章上一點一點念下去,有條不紊,清楚明白。待他奏完,馮六陽也上前奏道:“臣吏部尚書馮六陽稟,去年一年中,我朝全國有數在案的官員變動總數是三千三百五十二人,升職重用的有一千五百九十三人,降職調用的有一千七百五十九人。其中……”接着又奏明了重要的人事升遷,又按地區分別闡述了升遷人數和升降級數。接着古軒道:“臣兵部尚書古軒稟,去年一年中,北方夷狄共來犯五十九次,無一例外均被我聖朝大軍擊退……”又細細說明了來犯地點、斬敵首級數、俘虜敵人數、我軍傷亡數,各項數字有條有理,一絲不苟。王正奇、車捷和傅致堯又上前稟報了自己去年的工作成績,姜朔聽得暗暗心驚,對他們的認真仔細大為咋舌,暗道:“即使是結黨營私之徒,也沒忘每日的工作,看來我朝果然是底蘊深厚,不容小覷。”甚是滿意。

除了路途遙遠,或是服喪守制的官員,今日來朝的人也有七八十個,挨個奏報下來,也花了兩個多時辰,陸鼎聽得仔細認真,不時指出個中錯誤。而那小皇上耳中聽着這些數字,目光卻只是獃獃盯在一處地面,明顯是跑神了,連眾人奏報什麼時候結束的都沒發覺。陸鼎輕輕咳了幾聲,他才猛地清醒過來,面上仍帶有一絲茫然。

吏部尚書傅致堯上前道:“啟稟皇上,今年春節后十天,天下古剎少林寺的後山里現出寶物,前來獻寶的少林寺僧眾就在殿外相候。”小皇上聽到寶物,好似稍微高興了一點,道:“宣他們進來罷!”

傅致堯走到殿口,從懷裏掏出一隻小紅旗,向外招了幾招,又回到隊列中。不多時,殿外響起鐘磬之聲,殿口現出一群鮮衣俊美少年僧人,一邊吟哦頌念,一邊按着預定的步伐緩緩走上前來。眾官員有序地退到兩側,那群少年僧人在當先的延空率領下向左前進四步,又向右後退三步,向右前進四步,又向左後退三步,身體卻一直正對着前方的龍椅。就這樣按着“左四右三、前四后三;右四左三、前四后三”的節奏到了龍椅三丈之外,延空長頌一聲佛號,手捧一方紅木盒子,五體着地跪了下來。那小太監走下兩重九級玉階,從他手中接過木盒,打了開來,正要拿回給小皇上看,小皇上揮手道:“拿出來給大傢伙都瞧瞧!”

那小太監遲疑了一下,將木盒放回依然匍匐在地的延空手中,然後從中拿出一塊石板,高舉過頂,朝着四方轉了一周。姜朔身在前列,看得明明白白上面是“天地變,異姓王”四個歪歪扭扭的青色古篆。

眾官員中升起一陣疏疏淡淡的驚呼和唏噓,陸鼎不動聲色,低頭看着兩尺前一方大理石磚地面,不作任何錶態。卓籍英上前兩步道:“皇上,這六字是秦朝時候的大篆,並非今人偽造,看來早在秦時,上天已有註定了。”馮六陽也上前和卓籍英並排道:“皇上,卓尚書所言有理。如今能有資格封王的異性人,只有陸國師一位。那年前之事,請皇上順應天意,給個定奪。”他二人一開了這個頭,車捷、傅致堯、古軒、程鰲等人紛紛隨之上奏,一時間喧嘩異常。皇上高高地坐在龍椅上,向後一靠,看着他腳下嘈雜的朝堂,嘴角似乎浮出一絲冷笑。

程鰲出列奏請之時,將姜朔撞了一個趔趄。姜朔穩了穩身子,偷偷看了王正奇一眼。王正奇屹立如山,面如刀刻,冷峻異常,直盯着腳下一方石磚,任身邊官員進進退退,石頭人般動也不動。姜朔握緊了拳頭,咬緊了牙關,心道:“等他們鬧劇一過,我便站出來罷!我便率先同國師、丞相、太子太傅、天機院主事,權傾天下、一手遮天的陸鼎陸大人唱反調了!”想到不久后的場景,熱血上涌,太陽穴一陣陣地發燙,腳下的磚縫似乎也扭曲振蕩起來。他的心臟跳得極快,幾乎沒有間歇,且在他聽來聲音極大、分量極重,彷彿要將堂上百官的百舌之語都蓋了過去,又彷彿下一次搏動就要從喉嚨口蹦出來一般。早上明明沒吃什麼東西,可他一想到馬上就要當著天下的面在這金殿之上痛斥甚囂塵上的擁王派,便有一種強烈的嘔吐**——要知道陸鼎權勢極大,此刻堂上幾乎全都是他的擁護者,姜朔一旦站出來,那便意味着和整個朝野對敵!那麼自己的前程、家庭、性命……全都成了未知之數,想到這一點,又覺不小的恐懼。

就在這難以忍受的極度緊張之中,少林寺眾僧人倒退着退了下去,擁王派也覺得自己似乎有點過分,聲音逐漸小了下去,等待皇上發話。姜朔心道:“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你們終於閉口了么?”一低頭,衝出隊伍,越過站在前面的陸鼎,高聲道:“皇上,臣姜朔以為此舉不妥!”

這近百人的殿堂之上忽然變得極為安靜,連呼吸之聲都聽不到,只有姜朔的回聲在柱子、牆壁、地板、拱頂之間如同一隻不羈的跳蚤般肆意地來回亂撞。在這四處沖盪的回聲之中,姜朔扭頭掃視他身後的人群,又和坐在對面的陸鼎對視,心中忽然不再緊張了,反倒有一絲破壞的快感:“你率領百官朝政之時,也是這般非凡的感覺么?可是你再怎麼非凡,現在依然站在規規矩矩的隊列里,我卻能站到這“規矩”之外!天下人皆服你,我偏偏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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