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東郭

七十六、東郭

京師內城東門之外,有一片向陽的高地,風水極佳,散落着幾十座或是有主或是待售的別業小墅,各自獨立互不相連,從高空看上去好似一塊高台上放置了一塊塊的方糕。許多有地位的人都在這裏購房,少的一套,多的甚至買了七八套。這塊高地叫做“東郭別業群”,房價極貴不說,且並不只是有錢便能買到。這幾十座別業的房主,毫無疑問在京城中都是樹大根深的厲害人物。

以這些人的身份,必然是狡兔三窟,在東郭購置了房子后,幾乎整天閑置,半年也來不了一回。只有偶爾從外地來了客人,才或許會引他們到這裏來歇息。只是這個“東郭別業群”房價被抬得很高,房主中不乏高官巨富,能在這裏擁有一套房子,更是一種身份的象徵。閑暇時到這裏來住上幾天,大部分是抱了一種炫耀的心態,真正要休息的人反倒不多了。這裏雖然沒有固定守衛,可城中平民也基本不到這一範圍活動。

辰時剛過一刻鐘,按說這正是人們吃早飯的時間,可在“東郭別業群”里卻有十多個人匆匆忙忙地在一個個宅院之間穿來插去,好似在尋找什麼走失的人物。這裏平日就很少人來,而此刻正是朝堂之上眾臣工面聖的時候,更加顯得靜悄悄的。只有這些身着灰衣之人拉網般搜了一遍又一遍。

過了小半個時辰,這些人先先後后聚集在一處。一個貌似是眾人領袖的圓臉老者驚訝道:“這些宅院的主人都是有背景的,實在不方便闖進去找。算了,跑了就跑了吧!不識好歹的東西,不稀罕他一個。”這十多人竊竊私語了一回,在那老者帶領之下向回走去,分散着進入了三四處宅子。

又過了一小會兒,從一處宅院旁邊的一處柴房的窗子裏探出一隻腦袋,看了看四周,微微笑了笑,縮回腦袋。不一霎,一個年輕人推開門走了出來。這人身着藍灰色粗布衣服,面上皮膚甚是粗糙,手背上生着一層暗紫色凍瘡,髮髻只用一根小樹枝穿起,用一根邊上起絲的布帶束着。這人面貌非但平凡,甚至還有一絲醜陋,若不是他一雙眼睛明亮潤澤,便幾乎和四五十歲的老漢無異。單看這年輕人衣着模樣,應該是車夫、苦工、雜役之類的下層人物。

這人反手把門掩好,輕鬆地走了開去。東郭別業群里都是一座座的獨門宅院,道路並不複雜。那年輕人向西南方向繞過了十多座宅院,忽然看到前面有兩個人。

這兩人一高一矮,在前面不疾不徐地走着,都包了厚厚的頭巾,若是旁人,從背後絕難分辨。可這年輕人看到兩人後並沒覺得陌生,反而生出一股熟悉之感。先是怔了一怔,而後嘴裏呼嘯一聲,快步跑上去,笑道:“二位要買房么?”那前面兩人聞有腳步聲,正在戒備,聽得這聲音,都是低呼了一聲,叫道:“張隨!是你!”

原來這看似苦役的年輕人竟是張隨所扮!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座藏了不少避難的江湖人的宅院周圍果然暗中佈置的有守衛,若是冒昧越牆而出,只怕自己當場便要成為眾矢之的。他昨日察看半晌,終於發現廚房邊上有個小門,三五個雜役模樣的人正在進進出出。張隨靈機一動,乾脆“借”了其中一人衣衫服飾,看準機會逃出這間“軟監獄”。他身懷奇香曼陀羅,迷倒一個小廝自然易如反掌,又就地找來煤灰和麵粉調和之後簡單易容了一番,連手上的凍瘡也是假作的。他內傷和毒傷都好了大半,已然不足為慮,只是身上肉傷非有十天半月好不了,是以他凌晨逃出后並未立即走遠,而是先在一件柴房裏歇息了半晌,待得這陣搜捕風頭過去之後才現身出來。誰知無巧不成書,竟碰到了師公延和師玉霓父女倆。

三人假作無事,慢慢向前走着,張隨簡略把這幾日來的際遇挑重要的說了。他怕師玉霓心疼自己,那獄中受刑之事只是一筆帶過,並沒重提。講完后,他問道:“你二人來此,有何貴幹?莫非師伯伯又是夜觀天象,測出了我的分野么?”

師公延想起那晚為救張隨力抗金龍幫眾之事,微微笑道:“慚愧的很,我雖然對占星之術一知半解,卻從來沒有測准過什麼,這兩次碰到你,都是巧遇。”說完師公延看看四周,壓低聲音道:“我們今日來這裏,是為了圖一件大富貴。”

張隨心念一動,想起在滄州聽師玉霓說過京城中有一件寶物即將現世,又想起那金領捕快葛長生說起過“北京城中暗流涌動”之類的話,因此並不怎麼吃驚,反而理解了他兩人為了打扮得這麼嚴密。

他正在猶豫自己一起跟去是否合適,師玉霓道:“不如你也跟我們一起去罷。你正被陸國師的私人守衛追殺,又是刑部歸檔的戴罪之人,需要仰仗我爹才是。”看她說話的情態,明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張隨笑道:“晚輩有傷在身,無法與人動手,只好麻煩師伯伯了。”師公雙手在背後一背,什麼也不說,得意洋洋地領先走去。張隨和師玉霓相視一笑,並排跟在後面。

張隨剛剛脫身,卻根本不將那些個相府的私人守衛放在眼裏,大搖大擺地隨着師公延、師玉霓一起走去。

師公延在前面左拐右拐,到了一座朱門大宅前,上前拿起一隻門環,“噹噹當——當、噹噹當——當、噹噹當——當”如此三重一輕敲了三遍,才放下門環。俄而那扇厚重的大門開了一條細縫,僅能容一人出入。師公延等三人魚貫進入,那門扇又合上了。門后一名老得眼睛都睜不開的駝背老僕伸手指了個方向道:“師先生安好,我家主人正在中堂奉茶相待。”師公延理也不理他,帶着張隨和師玉霓昂首闊步穿過一道道門戶,最後橫穿一個天井,進到一間當中門扇大開的堂中。

堂中已有了四五個人,均是身着銀白衣服,擁着一位長者模樣的人在一張圓桌后坐着。那人約莫和師公延一般年紀,麵皮白凈,身材勻稱,唇邊髭鬚理得一絲不亂,頭髮油光水滑,整整齊齊地在腦後挽了一個髻,顯得比師公延年輕多了。此人一看便知是家境甚為優越,他身後站着的另外四個都是不超三十歲的年輕人。這幾人後面,是一道厚重的黑紅色帷幕,邊上一個火盆,一隻坐着銅壺的煤爐,只是大門開着,覺不出暖意。

師公延到得堂中,也不謙讓,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捧起面前一杯茶便啜了一口,便把厚頭巾層層解開,故意當著那些白衣人的面露出蓬鬆凌亂的滿頭紅髮。那坐着的白衣人輕輕笑了笑,掃了張隨一眼,道:“師先生來得早啊,近來可好?玉霓可是越長越漂亮啦。”師公延好似對此人甚是厭惡,但仍假意笑道:“白兄放心,三五年還死不了。其他人怎麼還沒到?”那白姓長者嘆道:“咱們這一代人如今也都成了‘前輩’,可像您這般勤勉的幾乎再找不到第二個。這次別說按時到會,能來的我估計也不會有幾個。”師公延道:“那是啊,人家前半輩子吃苦,後半輩子享福,現在都到了安度晚年的時候,誰願意還拼着晚節不保的風險出來攪這一趟渾水?除非是吃飽了撐的。”說到最後一句,眼睛直盯着那白姓長者。那白姓長者面上冷了一下,隨即復作無事,道:“師先生隱居多年,此時為何要復出呢?”師公延笑着回頭看看師玉霓道:“你說為什麼?我總得給我這寶貝女兒弄一份嫁妝罷!你白思源不也是這個念頭么?”那白思源會心哈哈一笑。

他身後一名白衣青年笑道:“師叔叔,其實憑晚輩自己也能闖下一份家業了,只是家父愛子心切,捨不得讓晚輩單飛。”這人看來是白思源的兒子,和張隨一般的年紀,身體孱弱單薄,面色紙一樣的蒼白。他邊說邊繞過桌子,走到師玉霓面前,從懷中拿出一支綠瑩瑩的手鏈道:“師家妹妹,這隻翠玉手鏈是我親手從漢陽一處古墓中取出的。這是我平生第一件戰利品,今日送給你。”說著將那手鏈遞上前來。

師玉霓微微撇了撇嘴,對此人並無好感。但別人送自己東西,怎麼說也是好意,不便當面拒絕,為難地笑了笑,看向師公延。師公延笑道:“白公子送的,你就收下。不管禮輕禮重,總是人家一份情意。”師玉霓見父親這般說了,只好接下那串手鏈,卻並不戴上,只是握在手裏。那青年見師玉霓收下手鏈,心中一喜,高高興興地走了回去。師玉霓趁他回走,趕忙把那手鏈暗中塞給師公延,並極快地看了身邊的張隨一眼。張隨面上似笑非笑,正饒有興趣地看着她,師玉霓櫻唇撅了一下,橫了他一眼,偏過頭去。

白思源看到他倆眉來眼去,渾若無人,眉頭稍蹙道:“師先生,這年輕人是……”師公延道:“哈,我前幾日患了腳氣,不好走路,便在路邊買了個小廝背着我。誰知道這小廝很會伺候人,是以我腳疾雖已好了,卻捨不得放他走。”這話一聽便是胡扯的推托之詞,白思源眼睛眯了一眯,不再說話。

這時堂外天井傳來腳步聲,兩男一女並肩而來。中間那男的一身素灰色布袍,服飾倒也整齊,也將近六十歲了,看去好像是個愛靜不愛動的人。他右手邊上一個身材佝僂的老婦,好似極為怕冷,一件紅褐色披肩從面部幾乎垂到了腰間。這些在盜墓界中威名卓著的人,無一不是在年輕時以損耗身體為代價的,此時年紀大了,難免都有些萎靡,只有那左邊一個四十歲上下的漢子精神甚是旺健,面上竟還露出些許紅潤之色。

白思源率眾迎出,朗聲道:“龍先生,梁先生,文先生,小可和師先生等候多時了。”師公延也站起身面向門外,師玉霓喜上眉梢,迎出門檻叫道:“鼻子婆婆!”說著撲進那老婦懷中。那老婦笑呵呵地伸手撫摸師玉霓,面露慈祥之色。她身上的披肩這才打開,張隨這才看到她雙眼如豆,鼻子奇大,幾乎要將嘴巴遮住了。一笑起來,面上皺紋擠在一起,更顯得臉小鼻大,古怪醜陋,可師玉霓不但不嫌,反而同她身為親昵。那當中的素袍人笑道:“玉姑娘,只認得鼻子婆婆,不認你龍叔叔了嗎?”師玉霓不好意思地地叫了聲“龍叔叔”,那“龍先生”也笑了起來。

張隨看向師公延,師公延趁他們眾人在門外寒暄,低聲道:“你身在正道,不知我們圈裏的事。我們盜墓之人身受地底寒氣侵蝕,能活到六十就算高壽,我也是得了你師父傳的‘坐日功’,才能僥倖活到現在。那白家是世代有名的家族,但族中長老已經全部過世,這對父子並沒多大本事,只是憑着祖先積累的家產,坐吃山空了好些年。那中間的龍向,和旁邊的大鼻子梁綉,和那白思源一起都是我的老相識。另外一個年輕的喚作文日達,是後起一代中的中流砥柱,據說做了不少大事,不過我倒沒和他共事過,不知他實力究竟怎樣。”

那個龍向在懷裏摸了摸,拿出一支頂端鑲了一枚大珍珠的翡翠發簪,笑道:“得了你這一聲叔叔,怎麼也要拿點什麼做見面禮不是?這隻夜明簪你戴上,半夜能當燈籠使。”師玉霓故作嗔怒道:“那不是要被暗中的敵人當做眾矢之的么!”話是這麼說,她還是伸手接過那枚翡翠簪,當即插在頭上。那梁綉斜了龍向一眼道:“偏你有好東西么?小玉兒,接着我這個。”說著從脖頸里取下一串白中泛黃的項鏈,道:“這串暖玉項鏈是北齊蕭太后隨身佩戴的,我戴上還沒幾天,也給了你罷!你摸摸,能生暖的玉石,神奇的很呢!”師玉霓也不推卻,含笑任梁綉給她戴上。眾人說說笑笑進入堂中,那門扇隨後便緊緊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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