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九、

一百零九、

白崛捧了一杯茶細步走進書房,輕輕將茶碟放在桌腳。白思源手持狼毛細豪,佝僂着身子在一張地圖上勾勒着,頭也沒抬一下。白崛也沒說話,放下茶碟便輕輕走出。他也不得不承認,白氏一族近年來連逝了數位長老,雖然仍是業內首屈一指的巨擘,但確確實實正處在一個盛極而衰的轉折點上,若是把握得好,還有可能延續龍頭地位,若是處理失當,只怕立即便要一落千丈。

房內只剩白思源一個人。那幅地圖方方正正,所繪正是皇城,原來他是在計算確切位置,安排出入路線。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直起身子,滿意地出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還好,只是在皇城邊緣……勝算還是有的。”說著端起白崛送來、已經半涼的茶喝了一口。

忽然桌角的一隻司南莫名地旋轉起來,磁勺的柄顫顫巍巍,旋轉時快時慢,總沒個確定的方向。白思源吃了一驚,愣了一下,連忙放下茶碗,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圓盒子,打開來觀詳着。這個小圓盒子,是他從西洋人手裏買來的“指北針”,體積小巧,同我國古時的司南、羅盤一般有判定方向的奇效。那圓盒裏面的鋼針,也是顫動不止,搖擺不定的。

白思源眉頭皺得緊緊的,面上一派茫然失措,好似想起了什麼,大步走到窗邊拉開窗戶向夜空中看去——

正是一天之內夜色正濃的時分,新月昏暗,星光慘淡,但卻是前所未有的安謐。白思源本以為會和前日晚上所見那般,有萬丈白芒出現,不想夜空中卻是空無一物,這才稍微放下心來,關上窗子,長長嘆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梁綉一隻大鼻子不住抽動着。龍向夾起一塊鹿肉,打趣道:“是有寶貝,還是有毒藥啊?”梁綉冷笑道:“我估計,狐狸連雞毛都吃不到了。”師公延哈哈笑道:“連味道都聞不到!”一抬手,碗中烈酒一飲而盡。

*****

這還是張瀟平生第一次見到生物的屍骨,自然驚駭異常,而且他身體虛弱,心志難比往日堅強,所以才會驚呼出聲,半天都不敢動一動。

過了好大一會兒,他總算慢慢回過神來。四下里除了自己的呼吸,便是水流摩擦泥壁時發出的唰唰輕響,這地底的溶洞,安靜得怕人。

張瀟吸一口氣,定定神,慢慢摸到箱子旁邊。外面飛起的幽藍鬼火雖然已經熄滅了,可是這人骨殖上還殘餘了些許的磷質,依稀能看清一具骨架的輪廓。這影影幢幢的輪廓,比剛才驟然出現在張瀟眼前的景象更要可怖一些。

張瀟心中暗祝:“小子後生張瀟,無意淪落於此,得瞻前輩遺容,實無冒犯之意。前輩啊,前輩!我雖不知你是何許人也,但你深藏地底溶洞之中,定然也有一番轟轟烈烈的緣由。若是忠臣烈士,便保我出得此洞,為皇上傳一訊息;若是狼心賊子,那便讓我張瀟和你在此同歸於盡了罷!”

一番祝禱完畢,張瀟退開一步,向這具不知名的骨殖行了三禮,道了一聲“得罪”,便取下一根臂骨,輕輕晃了幾晃。這一晃之下,亮度便增加了幾分,張瀟看清這箱中除了一人一劍,並無別物。鬼使神差一般,他隨手拿起了那把古劍,以臂骨照亮,向唯一的出路走去。

事後張瀟想起此事此境,仍然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要拿起這把遍體生鏽的古劍,是習劍之人對劍的喜愛么?是身處危境自保的本能么?是憐憫那人死後的慘狀么?還是由於別的什麼原因?當時心裏不知劃過了什麼念頭,如今已然了無蹤跡,但不管怎麼樣,他還是把這劍拿起來了!

這古劍提在手中,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比正常的劍重了大約兩倍,一被抽出,那具骨架轟然震落,成了堆在箱底的一叢白骨。張瀟心生愧疚,想要把這位前輩的骨殖收拾起來,又覺擅自挪動不妥,嘆了口氣,轉頭向外艱難地走去。

這條洞穴,果然是人為的直進直出式,設造簡單,一路都沒見什麼陷阱機關。張瀟雖然詫異,但細想也可以理解:除了自己一時衝動,誰敢來皇城裏擾人清靜?又有誰能想到這浣衣局的水井之下竟然別有洞天暗藏玄機?今日若不是被追得急了,又怎會鑽進水井?若不是張瀟歪打正着撞上,這一人一劍不知還要在地底埋藏幾百年。

走了一會兒,張瀟漸覺頭暈眼花,氣息不勻,看看路程,卻總也沒個盡頭,心想:“就算能走到盡頭又如何?到了井下,頂多是能抬頭看看天空,還不是一樣出不去么?”又想:“當年舜帝被父兄活埋在井底,尚能自己挖一條路逃生,我又何嘗不能?”這般想着,張瀟抬手便是一劍,這裏泥土甚是鬆軟,不多時便被掏出一個大洞。張瀟彎腰喘了一會氣,繼續向斜上方運劍挖掘。

卻說樊瑞和孫令追丟了人,也不敢這般回去,只是帶了那二十幾個侍衛來來回回地繼續搜查着,明知無望,也要做個樣子。此時的宮廷侍衛,絕大部分都被東北角落裏的張隨和趙巨炎引去。丁毅之依然在屋脊上同司熠辰比拼,這兩人年紀相佛,都是同輩中人的高手,鬥了幾乎整晚,各自的刀法翻來覆去不知施展了多少變化,現在都是臉頰通紅,微有汗跡,已經露出疲態。

王金方那支暗箭將張隨傷得極重,整條手臂都無法用力,偏偏一時之間難以取出,只能憑右手長劍砍殺,任他血自己流去。趙巨炎奪了一條鐵槍在手,在人群中大開大闔,一時人莫能當。只是聞聲趕來的侍衛越來越多,就算兩人功力再強也絕不能久持,趙巨炎不禁焦躁起來,強拉着張隨且戰且退,手臂一振,挽出斗大一朵槍花,“轟”地一聲巨響,最外面那層高高的宮牆登時破了一大塊。

四下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層朦朦朧朧的霧氣,就好像是從無形無質的空氣中滲透、發散出來的,又好像是從陋巷的角落裏、屋檐上的龍獸嘴裏、拱門的門檻上、石獅子的爪子底下、門前石鼎之中冒出來的,不知不覺間越來越濃了,彷彿大地被罩上了一塊蒸饃布,又好似是剛從乳汁里撈出來的一樣,多了一種乳白色的底色。

皇城外那片空地的東邊,一個魁梧的身影顯出了輪廓,逐漸越走越近,卻是一個滿面虯須的大漢,身高八尺,肌肉飽滿,嘴巴闊大,眸子亮得發光,面色冷厲陰沉,手中倒提棗木大棍,旁若無人地向皇城走來。這時曙光初起,路人不多,即使有路邊小販發現此人舉動異常,但見他面相不善,都不約而同噤口無聲,不願招惹這樁麻煩。

若在平時,怎麼能容生人走近皇城半步?只是今天眾多侍衛都被調配到一角堵截張隨等三人,其他地方的守衛一時便疏忽了。而且這時晝夜更替,正是換班的時候,舊力已竭,新力未生,正是最好的空當。

那大漢大踏步走去,忽然聽得背後叫聲:“朱鐵!”這大漢,正是前幾日裏當街取鬧的朱鐵。他在姬有容麵攤上吃了白食,又打傷了外國王子伽修,後來被張瀟制伏,卻又被卓籍英調去保釋了。

朱鐵回頭看去,那叫他的人,卻是一身布衣的姜朔。原來姜朔因父喪丁憂之後,雖然成了一介平民,心中卻時刻沒有忘記日後的發奮,日日早起先要繞皇城慢跑三圈才肯回家吃早飯,一來鍛煉身體,二來他也知此刻皇城守衛最為疏忽,特意來視察情況,正所謂“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朱鐵是京城有名的鬥狠之人,不知被姜朔抓進過牢獄幾次,此時見了姜朔,登時沒有好臉色,鼻孔里哼了一聲,繼續往皇城走去。姜朔心裏咯噔一下,望望四周,竟然沒有一個得力的人,只得自己跑上前去,展開雙臂擋住朱鐵去路。

朱鐵道:“你如今不是什麼平安使了,我勸你還是趕緊讓開,等老子去把那小皇上打一頓屁股,自然會來找你清之前的舊賬。”姜朔道:“皇上天恩浩蕩,尚未親政,哪裏得罪了你?”他自知不是朱鐵對手,只求暫時將其拖住,等新一輪的皇城侍衛隊來換班之後就好辦了。

朱鐵認認真真道:“我就是不服他跟陸國師作對!陸國師沒日沒夜地批閱奏章,每日裏休息不足兩個時辰,這種忠臣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可那不懂事的皇帝竟然陰謀着暗算國師,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你讓開,我要去教訓那個小人!”姜朔道:“是國師讓你來的?”朱鐵道:“沒人讓我來,我只是見到不平之事,看不順眼。”一把將姜朔推開老遠,幾乎跌倒。

姜朔勉強站穩身子,看見朱鐵已經走進了皇城東門,心急如焚,無暇細想陸鼎害人之深,奮力衝進皇城,追上朱鐵,叫道:“來人哪!有刺客!”從後面緊緊抱住,拚死不松。朱鐵勃然大怒,道:“我差點忘了,你也是跟國師作對的!好的很,那便先教訓你罷!”粗大的臂膀反手箍住姜朔后腰,一甩手,姜朔足足被他拋出十步之遙,摔落在地,連打好幾個滾方才止住。

朱鐵不依不饒地舉棍衝來,姜朔只喊了一聲:“有刺客!”朱鐵便到了他跟前,棗木大棍當頭砸下。姜朔不懂武功,只好向旁邊一閃,朱鐵又是一棍打來,姜朔堪堪避開。這位侯爺之子,曾經的當朝二品,竟然在皇城裏面被一個當地惡霸四處追打,當真狼狽之極。所幸的是朱鐵只是力氣大,武功卻也使絲毫不懂,否則姜朔早就送了性命。

他終究只是一介文官,身子不如朱鐵那般壯實,沒過多大一會兒,身上早中了五六棍。姜朔心想:“我在這裏多纏住他一刻,皇上便保得一刻平安!”這才強忍痛楚,繼續跑動着和朱鐵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只是時間一長,挨的打越來越多,身法不靈。姜朔大喝一聲,和身撲上前去,死死抱住朱鐵虎腰不肯撒手。朱鐵哈哈大笑,左手拄着棗木棍,右手如同擂鼓一般“咚咚咚咚”不停地猛擊姜朔後背。姜朔哪能禁得住他天生神力?二十幾拳過後,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眼看姜朔性命不保,卻忽然從牆後轉過一個人來,身材雖然不高,卻是精神十足。這人正是楊勛。他被司熠辰屈責之後,心中憤憤不平,發誓不再管別人的閑事。可聽到附近的響動,想起自己職責所在,還是過來看了一眼。姜朔見有人來,張口含糊不清道:“刺客……他是刺客!”

楊勛吃了一驚。他也是不會武功的,見到所謂的“刺客”也不禁心生懼意,裝出一副派頭對朱鐵道:“你是刺客?大內高手如雲,就憑你也敢前來行刺?今日饒你一條性命,快快滾回去!”朱鐵大怒道:“看滾的是誰!”一巴掌把姜朔甩到一邊,舉棍向楊勛追來,楊勛手無寸鐵,轉身就跑。

姜朔看看楊勛跑去的路徑,大吃一驚,拚命大叫道:“不能再跑了!前面……是皇宮啊!”星星點點的血沫從他口中噴射出來,如同下雨一般。皇宮與外面皇城交界,也有一道門,楊勛跑到門后拿過門閂,轉過身來正面對着朱鐵。姜朔見他這般舉動,方才放下一半心來,搖晃着慢慢站起,扶着牆壁向兩人所在之處挨去。

朱鐵當頭一棍砸去,楊勛橫棍一擋,震得雙手發麻。照樣一棍擊去,朱鐵格擋不及,被他打了一下,只覺不痛不癢,不由哈哈狂笑道:“大內高手如雲,你也是高手嗎?”楊勛雖然不會武功,但是身體壯實,心思也比一般人靈活,見朱鐵咧嘴大笑,當即一棍捅去,正中他兩顆門牙。朱鐵痛呼一聲,丟了棗木棍退開兩步,雙手捂着嘴巴。楊勛大喝一聲,手中木棍——應該說是門閂——暴風驟雨般向朱鐵打去。饒是朱鐵粗壯有力,也被他迫得連連後退。

姜朔從兩人身邊繞過去,撿起那根棗木棍,貓下腰趕到朱鐵後面,一棍照他膝窩擊去。楊勛看得清楚,縱身向前狠狠撞去。朱鐵只顧招架楊勛的攻勢,沒有看到姜朔,膝蓋一彎,還沒穩住身子,楊勛已經撞到自己懷裏。他再也站立不住,鐵塔般的身軀轟然倒下,被楊勛壓在下面,地面一大片青磚都震了一震。

朱鐵怒吼連連,掙扎着想要站起,楊勛橫起門閂卡住他胳膊,拚命按住。朱鐵這種姿勢使不上力氣,可楊勛仍然在上面搖搖欲墜,即將被朱鐵掀翻下來——沒辦法,朱鐵力氣實在太大了,不是個懂武功的人很難將其制住。

姜朔又慌又急,難得有一次機會將這莽漢制伏,若是被他站起身來,情況可大大不妙了!焦急之中,姜朔隨手抓起旁邊宮牆邊擺着的一個花盆,照朱鐵頭上砸去。嘩啦一聲花盆粉碎,朱鐵也暈了一剎,瞬間醒轉過來,其狀愈狂,一口咬住楊勛右手,登時鮮血淋漓。

楊勛痛得大叫一聲,對姜朔道:“繼續……繼續砸他腦袋!”姜朔被朱鐵暴毆那麼久,胸前衣服紅了一大片,肺腔里如同被砂紙狠狠磨着,一呼一吸之間疼得鑽心入骨,聽到楊勛這話,也不顧自己,抓過一個又一個花盆連貫往朱鐵頭上砸去。不管是什麼地方的花種,什麼窯的瓷盆,都管不了這麼多了。

噼里啪啦一陣亂砸,泥土幾乎把朱鐵的大腦袋埋住了。朱鐵口吐白沫,眼睛翻白,喉嚨裏面咕嚕咕嚕響個不停,鼻孔里呼哧呼哧的,看樣子是不會再站起來了。楊勛這才精疲力竭地滾下來,仰躺在朱鐵旁邊,姜朔在他身邊坐下,兩人看看人事不省的朱鐵,均是后怕不已:素以驍勇之命著稱的皇城侍衛隊,今日竟然犯下這麼大一個疏漏!張隨三個人,幾乎將所有侍衛都吸引了過去,朱鐵出現的這個時機,實在是千古難逢的一個空當,若不是姜朔和楊勛拚死抵住,皇上個人的安危暫且不提,這皇家的臉面往哪裏放!皇家的銳氣往哪裏放!以後可還有底氣號令天下么?

姜朔長長出了一口氣,胸腔里仍然疼痛不已,可他卻覺得很快樂。看看楊勛,嘴角也是掛着微笑。姜朔道:“你笑什麼?”楊勛喘着氣道:“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只要自己心裏知道,我做出了成績,我對得起我身上這身衣服。”姜朔儘管不知他被屈責之事,但想想這話這理確實不錯,人生在世,但求無愧於心,對得起自己,便是對得起天下人!

楊勛看着姜朔道:“我叫楊勛,你呢?”姜朔微笑道:“姜朔。幸會!”楊勛翻身坐起,伸手同姜朔握住,笑道:“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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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劍天瀾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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