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

一百零五、

氣候回暖,天色暗得愈來愈晚,但總是緩慢地、不住地、持續地暗了下去。人世間許多事情就如同這晝與夜,也許會早一些,也許會晚一些,但該來的總是要來,逃也逃不掉。比如分離或是重逢,新生或是死亡。

張隨道:“還有半個時辰就要關城門了,你們這就動身罷。記住城南五里,子正為期!”韓泠泠臉色略顯蒼白,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卻終沒說出口,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李映蕊微微撇撇嘴角,道:“不要再做兒女之態啦!人生在世,哪能不經歷幾番分別呢?惟有分別時的難捨,我們才會更加珍惜可貴的重逢呢,不是嗎?張隨你就放手去做你想做的,我保護着泠泠直到你回來。”趙巨炎哈哈笑道:“李小姐真是至性豁達之人。只是你夜半歸家,李大人不會擔心么?”李映蕊道:“他有什麼可擔心的?我武功不弱,人品又好,行事有度,我爹爹對我是最信任的。再說,他也早就習慣啦!哈哈!”

丁毅之不大喜歡人多的熱鬧場面,冷臉抱臂一言不發。張隨不再累贅,幹練道:“今晚我們出不去,你們也不用擔心,小小一個北京城還困不住我們幾個,頂多只是拖延幾日罷了。你們小心趕路,莫生事端,徑直向首陽山去便是——輕易不要回周家口!”眾人互道保重之後,陳仲平、陳泰、韓泠泠、李映蕊四人兩駕馬車轆轆而去。

張隨目送夕陽收回了最後一抹餘暉,料來韓泠泠等人已經出了城門,回頭向堂中湊桌喝茶的趙巨炎和丁毅之道:“好了,我們走吧!喜貴,你來帶路。”喜貴,便是白日裏探得楚載安居處的那個年輕掌柜。

白日反正無事,張隨將自己全身上下收拾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又換了一聲合體的衣服,仔仔細細地束紮好了,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地簡單綁在腦後,身上不帶雜物,遍體通泰舒適。稍一凝力握拳,骨節咯咯作響,整條手臂都充滿了力量,似乎吐納不盡的內息遍體流轉,好像只要輕輕一跳,便能跳到二層樓那麼高。這種無堅不摧的自信狀態,感覺真是好極了。趙巨炎表面看去並沒精心準備,還和平常一般無異,但他白嫩富態的面龐讓人覺得可敬又可愛,面上彷彿永遠不會褪去的微笑,讓人覺得溫暖而堅定,不禁生出無盡的信任來。丁毅之外面罩了一件寬大的布袍,將隨身帶着的長刀掩住——京城中除有特命,常人是不許帶了兵刃行走的。他臉上不如張隨那麼滋潤,還能看清幾處坑坑窪窪的傷疤,是他小時被人欺負同人打鬥時留下的,配上如今堅毅的面容、鋒利的眼神、沉穩的氣勢、略尖的下巴、挺拔的身姿,還真有點人中龍鳳的味道。

喜貴一溜碎步小跑着,張隨三人大踏步跟在後面,只比喜貴落後半步。是時華燈初上,正是北京城中一日之內最繁華的時段。穿過三條主幹道,從東面繞過半個皇城,這時兩人從路邊迎上道:“老爺好!就在前面不遠處了。”原來是趙巨炎手下的夥計,兼密探。

趙巨炎略點一點頭,那兩人又退了開去,喜貴一路不停,在這一帶的民居中轉了幾個彎,停在一惡搞拐角,道:“從這裏出去,左手邊第二個門,門是朱底藍紋的。那老兒傷得不輕,終日不出門一步,現在還在裏面。”張隨拍拍他肩膀道:“好樣的,辛苦你了。”趙巨炎從懷中摸出一小錠白銀,道:“下去和兄弟們喝兩杯吧。”喜貴道了聲謝,雙手接過退下。

張隨冷笑一聲,道:“走吧,我們去會會這位金龍幫幫主的八拜之交!”三位英雄轉過拐角,大步而去,越走越近。此時周圍人也不少,張隨三人混在人流之中,乍一看,只和路人無異。

恰在此時,一人手提一隻粗麻布袋,袋中裝了半兜不知什麼,興沖沖地從路邊走過,一隻手搭上了那扇朱底藍紋大門,輕輕推開了一條縫。張隨認得清楚,這人正是楚承洛!楚載安在此無疑!

楚承洛剛剛把門推開一條縫,忽然覺到了什麼不尋常的氣息,轉眼一看,目光立即定格在張隨身上,又看到旁邊的丁毅之和不知名的胖掌柜,面上不由一緊。張隨面帶嘲謔,走近楚承洛。楚承洛啪地將門關上,面色嚴峻,眉頭緊皺,右手依然提着那隻布袋,左手僵硬地扶在腰間百變摺扇之上,不住地對張隨使眼色,眼中商量、請求的意味反倒多了一些。

看這樣子,他是不欲張隨等人進門。他嘴唇不斷翕動,似是在述說什麼。張隨從他口型看出他是在說:“稍候片刻,把人還你,自當道歉。”這句無聲之言說完,又和張隨緊緊對視了一霎,轉身進了門去。

張隨和趙巨炎、丁毅之對視幾眼,悄立門外。這只是一座普通的民居,門內說話之聲在門外依然約略可聞。只聽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道:“我兒回來了。”張隨聽得清楚,雖然略略沙啞,但正是楚載安的聲音無異!

楚承洛道:“爹爹,這是毛醫生給你開的葯,你看,這是黃芪、阿膠、冬蟲夏草……”楚載安道:“剛才你推開門,為何不立即進來?”楚承洛笑道:“適才孩兒剛剛推開門,忽然一陣香風飄過,原來是個俊俏小姐走過,孩兒看得痴了。”楚載安哈哈笑道:“我說你怎麼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呢!好,把葯放下,你想去就去吧,小心別讓你母親知道。”楚承洛笑道:“父親真是通情達理,那麼孩兒先告退了,晚時再來伺候。”

吱呀門開,楚承洛反身將門掩好,沖張隨三人做了個手勢,向一邊走去。離得那民居遠了,楚承洛才放緩腳步,繼續走着道:“張大少手眼通天,真是好手段。”張隨道:“父親通情寬大,兒子體貼孝順,羨煞人了。”話音剛落,忽然上前同楚承洛并行,左手搭在他右肩,右手扼住他右腕,外人看來,還以為這兩個少年勾肩搭背而行,而實際上楚承洛整條右臂都被張隨制住了。

張隨貼近楚承洛耳朵,一字一頓道:“師玉霓在哪裏?若有一字虛言,我先把你一隻膀子擰下來!”楚承洛額角露汗,賠笑道:“大少莫慌,實不相瞞,師姑娘是受我所邀,到了一處安逸的所在。”說是“所邀”,實則必然用了什麼手段。張隨聞言虎爪一緊,楚承洛忙道:“未經允許冒昧相邀,實在有悖主人知道,小弟現在這裏道歉了。不過我能保證,師姑娘如今安然無恙,頭髮絲都沒有少了一根!不信的話,大少就跟我一同前去。”張隨也知楚承洛是個難纏的角色,逼急了只怕適得其反,於是鬆手笑道:“那麼煩請楚相公帶路吧。”楚承洛道:“不出一炷香的時間便到了。”

穿過一片開闊的地面,到了一座二層小樓前面。楚承洛在腰裏摸了半天,什麼也沒摸到,尷尬地一笑,乾脆取出摺扇,啪地一揮,將門上銅鎖斬為兩截,轉對張隨道:“師姑娘就在樓上了。”

張隨見他身上沒帶鑰匙,微覺不大對勁,此時見他不欲上樓,心中更覺不妥,那“如今安然無恙”之語九成九是虛言。楚承洛立了一會兒,見不大可能躲不過去,只好跨進門檻,帶頭向樓上走去。張隨緊緊在後面跟着,做好了隨時出手制伏楚承洛的準備。

楚承洛踏上最後一級木階,放眼望去,二樓哪有一個人影?忽聽一聲喝叱,一人從樓梯后撲了出來,楚承洛敏捷地避過,那人踉踉蹌蹌地停下身子,可不正是師玉霓?

不過分離短短的一天時間,師玉霓已經鬢角紛亂,容顏憔悴,腳步浮亂,似是遭了什麼折磨一般,見到張隨,竟然怔了一怔,不敢相認。張隨見此心痛不已,大怒瞪向楚承洛。楚承洛見狀一把扯過兩人中間的師玉霓,摺扇架在她玉頸之中,嘿嘿冷笑不止,一步步向後退去。

師玉霓身體虛弱,無力掙脫,看着張隨的眼睛淚光盈盈。張隨渾身的肌肉綳得緊緊的,只是不敢上前,趙巨炎和丁毅之從後面逼過來,對楚承洛成合圍之勢。

眼看退到窗邊,楚承洛縱聲大笑道:“公子爺還有幾個嬌娃要寵,沒空陪你們玩了!”說著飛起一腳踢碎了窗欞,在師玉霓背後輕輕一推,師玉霓身不由己地向張隨跌去,張隨連忙張臂抱住。楚承洛大笑道:“破鞋還是留給你自己穿吧,咱家可沒興趣!”飛身出了窗欞,如一隻輕靈的大雁般隨風舞動,瞬間出了視線。

趙巨炎望向他去處,道:“這人輕功不錯。”環顧這座二層小樓,道:“鎖窗說毀便毀,產業說棄便棄,卻也是個洒脫人。”張隨右手握住師玉霓手腕,右臂摟緊玉人嬌軀,輕輕道:“他沒把你怎麼樣吧?”說著左手輕輕理順她的髮腳。師玉霓淚眼如珠,埋頭張隨懷中再也不肯起來。趙巨炎和丁毅之見狀,正要悄悄下樓,張隨道:“丁門主,二師兄,皇城東門處見。”他見師玉霓委屈如此,生怕她被楚承洛玷污,因此要先把趙丁二位支開再細問。

原來昨夜師玉霓見韓泠泠與李映蕊相談甚歡,自己插不上嘴,心中難免苦悶,於是下樓走走。不想到了天井之中,不多時竟然見到張隨出現,沒說幾句,便拉着自己出了寶日號,到了這座二層小樓。師玉霓正在奇怪,張隨哈哈大笑,卸去偽裝,原來是楚承洛妙手假扮的。他本欲不軌,卻見師玉霓眉心散亂,知她已非處子,忽然沒了興緻,嘆口氣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啊!”說著自顧自下樓去了,之後如同遺忘了此事一般再沒出現。師玉霓被他困在樓中整整一天,又渴又餓,虛弱已極。

張隨道:“你說他扮作我的樣子?以你我這般親密尚分別不出,他的易容之術定然極為高超了。你可同他說話了么?”師玉霓道:“我們說話不多,但他能模仿你的聲音。”張隨輕輕念叨着:“他能模仿我的聲音……”眼中光芒閃爍,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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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劍天瀾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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