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月下私奔
姥爺這個人,五短的車軸漢子,老年人紫紅的臉上,吸吸啦啦鑲嵌幾個麻子。
在村裡,人們都稱呼他的大名,沒有一個敢戲謔的喊他麻子的。
這倒不是姥爺性格不好,他成天吸咪咪的憲哥買了房。只是到了家,他見到幾個孫子輩,喜笑顏開的臉就板正起來。
他在村裏的人緣很好,誰家有了難處,他就毫不吝嗇的去幫忙。至於借出去的東西,還和不還,他都是一筆糊塗賬。在在塗改劃定成分的時候,姥爺弄個小地主根本不成問題。關鍵點是村裡人,對他下不了手,最終給他訂了個富裕中年成份。
當年那個在泉口邊,被佟清禮強暴的大姑娘,後來成為他的小老婆。解放后,本來就帶霸的佟清禮,罪行一一暴露。自己挨了槍子。房屋、和財產全部分給了貧僱農。
無處可去的地主小老婆,外姥爺冒着風險,讓她住進了過道東邊的廂房。
姥爺家做好飯,好招呼他家或盛兩碗送去。她的兒子比白刃大六、七歲。白刃暑假去看姥爺,在那住幾天,地主小婆的兒子對他才好,領他下地割草河沿逮螞蚱,玩的可自在!當然,每次白刃都想辦法喊上柳玉蓮。
地主小婆的兒子叫佟有財。地主小老婆就是秀芝。
秀芝福沒享過,罪可沒少受。解放前在佟家做小,挨打受罵不說了,解放后佟清禮被鎮壓,莊裏人把泄不盡的恨,都灑到了她身上。
改革開放以後,佟有財那是枯木逢春,混得風生水起。都以為秀芝能過上幾天好日子了,一輩子養着獨苗的她竟被發了財的兒子,冷落在家裏的大門過道邊的西廂房裏。據說是兒媳婦挑唆的,但日升月落幾百個循環后,她的處境更慘。莊裏老人談起秀芝,都會搖着頭嘆氣:這個女人天生的命苦呦。據說,佟有財一輩子只喊過秀芝一聲娘,那是秀芝躺在土嘍坑裏,大老支(婚喪嫁娶主事的人)催他填一鍬土。也許是良心發現,已經大貴大富的佟有財,第一次跪倒,聲淚俱下的喊了聲:娘!這對一輩子以自己為中心,只要結果不問過程的他,很不容易。尤其是發財以後,老人們說他的個性,和他死去的爹沒兩樣。
因為家庭成分,佟有財從小就孤孤單單,願和他玩的孩子不多。即使在一起玩,佟有財也大多低眉順眼,只有受氣的份。小夥伴們不是拿他當馬騎,就是在打仗的遊戲裏讓他裝壞蛋。磕磕碰碰,鼻青臉腫,滿身泥土、呵呵斥斥是常事。
只有柳玉蓮對他好,從沒大聲和他說過話。有時看他被別人欺負,就過去幫他拍打衣服上的灰,有時實在看不過去了難免和那伙小惡霸們發生口角。
她看佟有財吃虧太大,竟柳眉直樹,抓起塊石頭就扔了過去,差點砸傷人。
惹得那伙人直喊:又不是你男人,你護得那麼鐵?
我就是看不慣你們訛人!
那你以後嫁給他!
嫁就嫁,有什麼了不起!
文化大革命剛開始,念小學的百忍無事干,喜歡到姥爺家過。
再看那有財,蓬頭垢面,說話畏畏縮縮眼睛都不敢離地面。
文革後期,白刃在皇姑墓庄住了一陣子。門過道的廂房裏,只是堆些乾柴火,不見了地主小婆和她的兒子。好奇的他問了幾次。問急了,姥爺說死了;再問他家人,姥爺臉色黯然說不知道,小孩家不該問的別問。
白刃後來想不通,姥爺為什麼有些事瞞着自己?
後來白刃問媽媽,姥爺怎麼沒劃成地主。媽說,你姥爺人緣好;那時家裏有錢,他經常掏錢和別人打平伙。
姥爺當時沒給白刃說實話。
他們搬走的原因。白刃後來通過佟有財才明白:為不給姥爺家添麻煩,佟有財和他娘住進了庄西大麥場邊又破又爛的看場屋子。
那時國家正在困難時期,白刃到了姥娘家就不想走。
娘說:貓戀食,狗戀家,小孩戀他姥娘家。
姥娘笑着說:外孫是姥娘家的狗,吃飽就要走!
唵,是為了吃的。挨餓的那兩年,計劃本上的幾斤糧食不夠吃幾天的,白刃就長住姥娘家。
姥爺往地里送糞,套着牛拉的大車。大車是四個木輪子的,走在土耬路上轟轟隆隆的。姥爺晃着大鞭,坐在車前幫,百忍坐在車后幫,得意洋洋看姥爺吆喝慢騰騰邊走邊甩尾巴的大黃牛。
是餓極啦,一次跟姥爺下地,和二拐子抓了只蛤蟆,剝了皮用蔴耔葉包着燒了吃。下地的社員東指西戳的說窯花子真狠、窯花子餓的像狼。
那是唻,七級工八級工,不如社員一溝蔥。
姥爺用馱車拉着步犁下地,白刃也跟着。姥爺干農活是好手哩,地犁的一線直。姥爺扶着犁甩着大鞭,啪的望空一抽,大黃二花啊哦……悠悠長長的唱起來,那高亢悲涼的調子穿雲裂石在空中久久的盪啊盪。五十多年啦,白刃夢裏還常聽到。
在姥爺身後,黃土地波浪樣的翻騰着,白刃象那快艇后的海鷗,從泥浪里找到條白芋的肥根,在前襟上擦擦忙塞進口,太餓了唉。姥爺從生產隊食堂揣來的一角窩窩頭,是表兄弟最好的巧克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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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不知柳玉蓮餓不餓。
獨眼龍,過長江,他叫麻蝦攮一槍,麻蝦麻蝦你別攮,我是生產隊的大隊長。
柳玉蓮的爹是大隊長!堪比現在的村長。
姥娘家的燕子叫白刃着迷,它們不知飢不知餓,成日歡天喜地的。小燕屋內樑上粘的窩裏,嘰嘰喳喳歡叫着。
燕子父母白天很忙碌,不時閃電一樣,從門上樑子瀟洒的飄逸而入,瞬間引起雛燕一片歡騰,很叫白刃嫉妒。
堂屋和南屋過道里都有燕子窩。嘰嘰喳喳的,成雙成對的,從門上亮子飛進飛出,旁若無人。這裏的人對燕子特別呵護,一旦發現有雛燕掉下地,都會像端着盛滿熱湯的碗一樣,百般小心的把它送回窩。
好奇和嫉妒讓白刃幾次想用棍捅燕子窩,可他不敢,姥娘說捅燕子窩,長禿瘡,成瘌痢頭!丑哩。
莊裏的人都知道,從小到大,柳玉蓮不僅人長得俊,還特別勤快、善良。
也正因為柳玉蓮善良,這也為她以後的人生悲劇埋下了伏筆。
那天,柳玉蓮用老嬤嬤端燈的拿穴法,捏着白刃的耳朵是要去南湖。去南湖,必要經過泉口。
這可不是一般的泉,因為出水量大,就像地下泉打開了個口子,從井底噴涌而出。
泉口流出的湍急的碧水,千百年溜出條小溪。翠綠的小溪西邊的小路是到南湖最近的路。
姥娘那個庄,是不牢河邊的一顆珍珠,地下冒着水泡、打着旋渦的泉眼,興旺了一口井。這井半腰,靠南邊井壁的青石壘成個大口子,形成了四季不斷水的泉口。泉口流出的清水順着皇姑墓溪成了條湍急的小溪。溪東邊地勢高,可都是菜地。小溪不多遠就有一串串的汪,留農家戽水澆地用。汪的四壁用青石壘起人把高的石壁,石縫生滿青苔,縫間的小石洞裏有時爬出只螃蟹,有時躥出條血鱔。
小溪的西邊有條蚰蜒小路,小路被蘆葦半遮着,再挨着便是柳樹、槐樹林。小溪東邊的菜地偶爾有人在勞作,小溪西邊太陰,晴天白日的也很少見人影。
佟清禮摁倒秀芝的地方,就在泉口形成的小溪西。成就好事的地方,更在秫秸攢下,槐樹蔭下。天賜良機,圈裏的羊,活該是狼食。
文革初期,大表哥沒出去串連,他弟兄們多,張嘴就得吃,造反當不了飯吃。他選擇了安安生生的回到家掙工分。
百忍才上小學,沒處去,麥秧才掛銀白銀白的霜,媽就叫他到姥爺家過幾天。大表哥讓白刃跟他睡。
為讓窯花子別讓瘴氣撲了起木疙瘩,大表哥新換了床上鋪的麥壤,被子也是裡外三面新的。
要問白刃喜歡大表哥還是二表哥,唵!說不太准。
其實,白刃喜歡大表哥。大表哥叫劉正義,身高體壯,力氣大得能舉起壓麥場的碌碡,他不愧是上過初中的人,人極豪爽大氣。
佟有財從小就沒有多少朋友,全庄年齡相仿的孩子不少,只有小妹妹樣的柳玉蓮對他親近些。
從心底佟有財就對她有說不完的好感。
長大以後,佟有財細思,喜歡柳玉蓮也不全是因為護着他、好和他說說話搭搭腔,還有她那天生的俊。
黑皴皴的小臉上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就連薄薄的嘴唇都大小合適的長在該長的地方。偏偏。她又用紅絨線扎出一對神氣活現的羊角辮,常年最愛穿的是紅上衣,紅方格、白底子碎花,紅洋布是她的最愛。走路時除了臉上常年帶笑,總愛咯噔着小跑,一蹦一跳的活像一團嗤嗤拉拉燃燒的火。
喜歡歸喜歡,佟有財可不敢找柳玉蓮玩,不是她脾氣瞎,而是怕她那個當大隊長的爹。她爹成天黑着張臉,人見人怕,何況他這樣的惡霸留下的小崽子。
在泉口,吃了佟有財丟過來的紅紅的散發著乙醛香味的托盤(形狀如同草莓,只是食指頭般的蛇果大小)。白刃很是興奮,沒等柳玉蓮張嘴,就笑眯眯的問佟有財:咱們去南湖吧?
那麼熱的天,上那幹啥?
玉蓮姐要去的,她想順便打些豬食。
那…佟有財猶豫着。
不去就拉倒,誰也沒硬牽着你去。
柳玉蓮扁着嘴,有些不樂意。
去!去!還當真生氣?佟有財三五個箭步搶到跟前。
柳玉蓮臉笑成一朵花,用手捧起水灑向佟有財。誰稀罕你呀!
佟有財誇張的抱着頭:涼!涼!
三個半大孩子嘻嘻哈哈向南湖一蹦一跳的跑去。
到了南湖,往南看就是寬闊的不老河。河有二里多路寬,河兩岸靠岸邊長滿蓊蓊鬱郁的蘆葦叢。遠看那葦叢一片青紗,東西綿綿延延幾十里的都是蘆葦,葦梢飄蕩着近乎透明的霧氣,像極了舞動的碧玉帶。近看活像南方的竹海,葦棵很高,走進去,葦子葉刀一樣左三右四前五后六刷拉拉的逼過來。走近蘆葦深處,花花啦啦的偶爾能看見太陽,葦喳子(一種小型水鳥)躥上躥下的掠頂飛過,它怕來犯者傷了它搭在葦梢的窩,窩裏有張着小黃嘴嗷嗷待哺的光腚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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葦子叢邊的河裏,清清的水飄動着水草,珊瑚形狀的、飄帶形狀的交織在一起。間雜着雞頭米、菱角、荷花,油撇子花很特殊,樣子很像侏儒型的荷花,只是花小色鵝黃,鵝黃的叫人看一眼就不能忘哩,緊貼水上面飛着紅蜻蜓、黃蜻蜓、藍蜻蜓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飛蟲。河心水太深,除了清波就是水面倒映的藍天白雲和飛鳥,輕舟飄過,漣漪在長久盪啊盪。
這不老河,和它陰雨天霧霧籠籠的神秘一樣,有許多傳說。最出名的是,河地蟄伏着一條蛟,它要一翻身天搖地動,河水漫地,要不姥娘家怎麼叫皇姑墓庄!想借皇姑鎮住老蛟龍。
不老河形狀的確像個大蟒蛇,蜿蜒曲折粗粗細細,這裏的河面是最寬的。發大水的光景,河這岸看不清對岸的人,影影綽綽的人象個金殼螂。旱得時候,河不過庹(成年人伸長倆臂的長度)把寬。六八年大旱,大表哥帶白刃淌水過河,河裏的淤泥齊腰深。那天正逢莊裏的人逮魚。不大的水面,被密密麻麻的人攪和成泥湯,不用費勁就能捉條斤把重的魚。渾水捉魚,白刃領教到了。
白刃還撿個臉盆大的河蚌,叫別人笑話了一頓,窯花子不識貨。那年頭,本地人不吃河蚌,認為河蚌里有吸螞蟥,吸螞蟥煮不死,吃到肚子裏要竄窩。擱現在,那麼大的河蚌是寶嘍。
那天白刃和柳玉蓮三個人在南湖瘋玩了很久,下了河,穿過蘆葦叢,摘過雞頭米,還劃了船。
天漸漸冷了起來,先是瓦盆里的水結了薄冰,到後來,清早起床嘴裏哈的都是白汽。晚上睡覺前,大表哥都會抱些柴火在床前點,烤烤火哥們才上床。關上門烤火,麥秸不好,煙太多太煙眼。還是豆秸好,煙小,弄不好還能撿到個把爆出的豆粒。
地結冰啦,洋鎬一刨一個白點,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凌上走嘍。家裏的柴火少,生產隊場裏的麥秸垛多。咱到隊裏去烤火,大表哥說,白刃很興奮,尾巴樣的跟着他。
六八年的冬天特別的冷,水缸瓦盆夜裏都能被凍裂。派性鬧得邪性,踢派和支派打了又打,先是用棍,後來用槍,在後來連小炮都用上。有什麼辦法,背後都有雄厚的支持,誰弄不了幾支槍?
白刃爸自認為是革命派,白刃爸自己為偉大領袖為革命路線死了不害怕,他害怕獨子被連累。
逃跑到省城前一夜,千叮嚀萬囑咐讓兒子到鄉下避避。光是避嗎,爸爸逃走沒了工資,白刃只好和二表哥二拐子干起重活。
早上,天才見亮。白刃和二表哥拉着平車出了門。
正是:地曠天倍寒,人稀風更冽。
風打着踅,狼一樣嗚嗚的叫着。地上鋪層白霜,布底鞋走在上邊,咔嗒咔嗒的響,好像碎碎的馬蹄聲。白刃坐在平車上,兩手抄在袖子裏拱了又拱,襖袖太細,再拱手脖子還是在外邊。真冷,腳凍得像貓咬的,脖子縮了再縮,恨不得縮進肩胛骨里去。凍極啦,百忍蹭了把清水鼻涕,跳下車跟着小跑。
不是說好今天我拉你,明天你拉我嗎,二表哥問。
白刃哈哈的噴着白氣,冷,我現在就想拉你。
這天,白刃倆人往磚廠拉了十車土。
那土一刨一個白點,鐵杴斂土噹啷啷的響。晚上回到家,手面子火不溜球的疼,凈是皴裂的血口子,手心也是血泡摞血泡。就這樣,一個月百忍也掙了二三十塊錢,當然出力大的二表哥讓了白刃。
這讓白刃多年後,仍心存感激,想到當年的兄弟情義,仍暖絲絲的。
白刃最愛姥爺家的東洋刀,每次去姥娘家,他都要扛着東洋刀到處轉。扛着他,白刃感到特提氣、特有精神,很有點大將軍威風凜凜的感覺。
東洋刀哪來的?
多次問以後,最疼他的小姨,笑着給他說:您姥爺沒當過保長,他不是當過甲長嗎,是上邊硬性指派的!就是家裏有點地的,不幹也得干,游擊隊來了好給籌飯。有個小頭頭,酒喝得高興,攀問您姥爺親戚里道的,提起馬蔡庄。他晃晃悠悠抽出把刀,說刀就是日本人從莊裏回撤時,他從高粱棵打埋伏得的。刀刃上的口子,就是後來砍在日本人的鋼盔上崩的。酒高了,扒脖子摟腰的就送給您姥爺啦。聽說,那人後來叫日本人逮住把皮剝了。您姥爺以前可把東洋刀當個寶。
佟有才的娘秀芝,在佟清河家轉眼過了十六歲,出落得人有人樣有樣。身子苗苗條條,粉裏帶紅的臉水靈靈的。要不是佟清河每天值班打更的護着,魚早就讓貓叼去了。可他千防萬防,卻沒料到光天白日的,一朵盛開的鮮花竟然叫狗糟蹋了。要不,怎麼自古以來就流傳紅顏薄命的說法?
要知道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