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最後的傾訴(六)
大姑,我沒有把你仙逝的消息,告訴給你弟弟的理由是:
從遺傳物質的角度來說,你是他姐,我是他閨女,你比我近一些;論情感,他是我父親,我是他生的,我應該比你近一些。
可這些年,他對我這個親閨女都不聞不問,你這個當姐姐的恐怕他都記不起來了吧?
大姑,咱得承認,對於老家,你我都是被遺忘的人。
你不用難過哈,咱不和那些無情冷血的人計較,不值得。如果你覺得親情凄涼,那你就想想我,我有父親,有大哥大姐。可我,從懂事起就當自己是孤兒,冷暖自知。
親情這種東西,不在量而在質,你閨女阿聽就是你我最好的親人!
你生病的這些年,表面上看,只有我日夜陪在你身邊。可是姐也沒閑着啊!我們兩個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姐供給的,姐在背後做了很多很多事情!
你想,假如姐不管我們,我們的生活還能過得無憂無慮嗎?
什麼是親情?我覺得,親情就是無處不在的關愛和默默付出。
話雖這麼說,說到家人,我還是很難過。為什麼難過,我說不出原因。
我常常想:要是我的家人和姐一樣好,哪怕有一個人像姐這樣對我好,我就不會受那麼多苦了。
這大概就是人生該有的遺憾吧?佛說:沒有遺憾,給你再多幸福,你也對比不出來。
說實話,與家人斷絕往來以後,我並不恨他們,只是不再想念他們。我甚至慶幸,我在悲傷時管住嘴,沒有和老家的那些所謂的親人一樣,說憤恨絕情的話。雖然那樣的話,與他們很匹配。
我是不喜廢話的人,即使怒不可遏,面對講不通道理的人,我也不想多說什麼。你生病之前,我從不和你犟嘴,你還誇過我少言聽話。大姑,這能算我的優點嗎?
但是,不說不等於不在意。其實我是小心眼、愛記仇的人。
你讓我失去最愛,我對你有恨;十七年前你收留我,你又對我有恩。恨與恩兩兩相抵,大姑,你我之間的恩怨可以扯平嗎?
反正在我這裏扯平了。
說實話大姑,我很同情你!你性格強勢、多疑、好面子,就連壽命也要比大姑父多活一年,以顯示你掌控自身的能力。可是,如果活着不快樂,就算多活一百年,又有什麼意思?
你可能說,都是男人不好。那你有沒有想過,一個人被長期擠壓、冷落、不信任,就算是最愛你的人也會生變?
我沒有見過姑父,也不知道他性格如何。但是,從姐和楊撿的性格上大致推測,姑父應該是個守情顧家的人,起碼是個多情而不濫情的人吧?不然,以他當時的職位和外表性情,不可能只有楊撿一個私生子。
其實,姐和楊撿早在你生病之前,就姐弟相認了。怕你生氣才沒跟你說。
姐也知道我和楊撿相識,而且,暗中幫了我倆好多次,你沒想到吧?
姐並不是背叛你,而是血濃於水的自然相吸。你看姐和楊撿長得多像啊!高個頭,乾淨的膚色,靈動的單眼皮,直挺的鼻子,人中凹下、唇線分明……
基因真的太強大了!
當年,楊撿以為我是姑父那邊的親戚,和你沒有血緣關係。大概是家庭變故,萬不得已,我才住到你家。
後來,他知道我是你的親侄女,和你有很近的血緣關係,還為我憤憤不平:不能因為給了我溫飽,你就要求我什麼都聽你的。
我那時並沒有和他說過話,只在心裏說:有溫飽,有光亮,夠好了。
我想得開:寄人籬下,溫飽第一重要,其它都往後稍稍。
有很多個寂寥的夜晚,我無語問蒼天:我從未作惡,命運為何對我如此狠毒?
蒼天無語。
我猜,老天爺大概知道我的無辜,也沒臉說什麼吧?
你曾告訴我經書上的一段話:天地之間的主宰,是上帝和佛祖兩位大帝天尊。
上帝會給凡人兩種東西:好東西和壞東西。但上帝把好東西設置了期限,到期收回;壞東西可無限期擁有。
佛祖則是要幫助凡人把好東西留下來,壞東西送走。條件是:人必須剔除原罪,並終身虔誠悔過。
你當時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還小,聽不懂。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弄不明白。
我就不說別人,只說我自己:我來到世上,也不是我自己說了算吧?如果由我自己決定,我願做茫茫太空裏永恆的一粒塵埃,絕不到這個世上來。
可我,莫名其妙就來了。
那麼,所謂的原罪從哪來?難道我是一粒塵埃時,就有罪么?這怎麼可能?那時候,我只是虛空裏的一個微點,無知無覺、隨處漂浮,怎能惹罪上身?罪是誰定的?多大罪必須終身悔過?
那個場景太魔幻,以我對生命膚淺的認識,真就悟不出來。
我幾乎翻遍了你的經書,也沒找到讓我信服的答案。
這事我和姐討論過。姐說:玄學就是給你答案,你也不會信,頂多半信半疑。
回想我人生27年,要說有罪,那就是小時候餓,偷了堂嫂家幾個雞蛋,和小夥伴們野地里烤着吃了;還有貪玩忘了做家務,怕被家人打罵,說過小謊。除此之外,沒幹過其它壞事。
也許是我的慧根不夠深,肉眼凡胎看不見其它隱罪?也有可能,那就等我有機會到了佛家之殿,再悔過吧!
想起昨晚翻看的佛經,凡人問佛:世間為何多遺憾?佛曰:這是一個娑婆世界,娑婆即遺憾。沒有遺憾,給你再多幸福也體會不到快樂。
大姑,這句話我是否可以這麼理解:世間所有的苦痛,都是天神故意給凡塵小民設的障礙?如若真是這樣,用意何其惡!佛家無限的博愛呢?”
看向佛龕里大姑的相片,等待回答。
大姑目色混沌,好像說:是上天讓我給你設置障礙,非我本意。
安心低頭想了想,說:“好吧!天意難違,我不怪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