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4章 袁虔
大雨瓢潑,兩人約莫隔了十幾米。
孟茴的視線定格在男子的笑上,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
那日天氣悶熱,可是到了夜間,卻下起了雨。
這人提着劍,渾身是血滿身狼狽地爬到孟家的後門。
見到她的第一面,也是笑着喚了她一聲“嫂嫂”。
那是他們兩個人都很狼狽的時候。
兜兜轉轉十年,好像又回來了......
在荊州,天神教方先生的名聲褒貶不一。
有人視他為神只,有人視他為手段毒辣的魔鬼。
可是鮮少有人知道,他還有另一個名字,叫袁虔。
實際上,這個名字,方固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他出生在偏遠之地的一個小青樓,那裏面的人,都喚他狗兒。
生他的那個女人說,賤名好養活。
但其實,他知道,是她覺得,他不配有名有姓。
她將對那個拋棄她的男人的怨恨,全都發泄在了他身上。
方固記得她叫海棠,是青樓里最好看的姑娘,但和帝都那種地方的花魁必定是比不得的。
她不是多高貴的女子,十七八歲的時候,花個十兩銀子,便能和她做夫妻。
方固知道這個,是三歲那年,海棠接了個客,那客人四五十歲,肥碩的身軀似一座肉山,滿臉橫肉微微顫動,透着一股子噁心的猥瑣氣息。
海棠將他丟到房間外,打扮地花枝招展,一口一個大官人地叫着,貼着那客人進了房間。
這對他們來說都司空見慣,狗兒很懂事,海棠將他丟到外面,他就貼着牆跟站好,望着花廳里的沙漏,想着等沙漏漏完,裏面的人出來,他就可以進去了。
只是這天他等了許久,約莫是尋常的兩倍時間,那客人才挺着個大肚子出來,臉上是饜足的神情。
狗兒緊接着就進了屋,裏面的味道很難聞,令人作嘔。
“娘......。”
狗兒衝著床帳內喚了一聲。
床榻裏面的人在瑟瑟發抖,聽到這句,抄起手邊的一兩碎銀,就像狗兒砸了過去,正中他的額頭,留下了一個大包。
下一瞬,海棠從榻上下來,衣衫凌亂,身上全是鞭痕,美麗的臉龐略有些猙獰,死死地瞪着他。
“都是你,要不是因為生了你,老娘怎麼會接這種客人?”
海棠說,她以前是這座花樓姑娘中的翹楚,要想做她的入幕之賓,起碼要十兩銀子,還不是什麼人都接。
可是現在,因為生了他,身上留了痕迹,要養活他,連這種人都不得不接,為了賺一兩銀子,不僅要逢迎奉承,還得去掉半條命。
海棠拿起剛剛客人打她的鞭子,甩到狗兒身上,一鞭接着一鞭,一邊罵著他,一邊罵著他那個素未謀面的父親。
他一邊跑一邊求饒,但還是難消海棠的怒火。
出生在這種地方的孩子,哪有老實的?
狗兒也學會了油嘴滑舌,知道怎麼樣對自己更好。
他對海棠說,等以後自己長大了,一定好好賺錢,當大官,給她買胭脂水粉,買綾羅綢緞......
興許這些話,他那個素未謀面的父親也說過,聽在海棠耳中,就只能換來更狠的一頓毒打。
青樓里的姑娘們見怪不怪,頂多說上一句,瘋婆娘又打小雜|種|了......
這種時候,他就只能等海棠消氣。
等她冷靜下來消了氣,又總是後悔,抱着他一個勁地哭。
次數多了,狗兒就習慣了。
他知道,這個時候的海棠,是最心軟的,他可以拿着她滿身傷痕換來的錢,去買糖葫蘆,去買燒雞。
以至於後來,狗兒都摸清了規律,並且毫無負罪感。
他聽說過海棠的故事。
他的由來,在這座花樓中,本來就不是什麼秘密。
一直都被老鴇用來警告其他姑娘,也一直被其他青樓女子引以為戒。
據說,海棠曾經是這座花樓中心氣最高的姑娘,連對客人都是挑挑揀揀。
但因為漂亮,仍舊是花樓里的寵兒。
若是不出意外,她的花期,撐到二十四五不是難事。
但海棠的花期,卻在十八歲那年戛然而止。
十八歲那年,她遇到了一個風流倜儻,出手闊綽的袁姓富商。
袁姓富商在小城有生意,包了海棠整整三個月。
那段時間,兩人出入宛若夫妻。
也就是這三個月,海棠被對方迷了心竅。
至於是被富商這個人,還是他的甜言蜜語,亦或者是他的錢......那就無從得知了。
總之,海棠犯了青樓最大的忌諱,就是將恩客的話當真。
袁姓富商承諾說,不嫌棄她的出身,要納她為貴妾。
他說,家中有急事,需回去一趟,等解決好,就回來接她,最多不過兩月,臨走前,給海棠留了塊玉佩。
結果顯然,海棠被騙了,兩個月......三個月......十個月,海棠的肚子越來越大,直到狗兒出生,那名富商都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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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三個月的時候,青樓里的老鴇就勸海棠打掉孩子了。
這種事並不少見,恩客的話要是能相信,母豬都能上樹了。
就算有那萬分之一的可能,遇到個有良心的,先把孩子打了,也不耽誤後面的事兒。
反之,遇到那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對方一去不復返,打了孩子,才能繼續做生意,就當做了一場黃粱美夢,損失也不大。
真要將孩子生出來,這輩子才真算是毀了。
只是海棠不聽,她覺得那富商和旁人不一樣,不會騙她。
老鴇問她哪裏不一樣。
海棠笑得一臉甜蜜,她說那人,教她寫自己的名字......
聽得老鴇是一臉無語。
當然,這只是理由之一。
海棠不是什麼純情的小姑娘,相反,她有自己的計較。
那名富商和自家夫人的關係不好,雖然有了兩位嫡子,但多年都是同床異夢。
她出身不好,卻得他喜歡,但深宅大院裏面的道道太多,若是能有個孩子,她的後半生才更有保險。
這個誘惑太大,大到海棠願意用自己的所有積蓄,去賭一把。
老鴇看在錢的份上,才勉強容她養胎。
只可惜,海棠賭輸了。
海棠一日日的等,一日日的失望,遇到來往客商,便湊上前打聽消息,只可惜一無所獲。
直到狗兒出生,直到青樓里來了更多比她漂亮,比她年輕的姑娘。
最終老鴇的耐心耗盡,海棠沒辦法,只能重操舊業。
只是這時候,她不再是老鴇的“好女兒”,她沒有了再挑揀恩客的資格,只能撿別人剩下的。
也是那時候,海棠的脾氣越來越壞,整個人性情大變。
她給兒子取名叫狗兒,帶頭叫他小|雜|種,可是別人叫的時候,海棠又會衝上去與人拌嘴,訴說著自己曾經的種種光輝事迹。
在狗兒的記憶里,海棠的精神一直不怎麼穩定。
什麼事都能和人吵一架,為了頭花,為了吃食,為了恩客......
且不管吵贏吵輸,都得回來拿他出氣,巴掌打,鞭子抽,抽完了再抱着他哭。
哭自己的命不好,哭那個男人沒良心......
他就由着她抱着。
他其實並不愛她,她這樣打他,實在是愛不起來,哪怕她是他的親生娘親。
甚至同情都很少。
為什麼別人不上當,偏偏是她呢......還不是她痴心妄想嗎?
海棠的痴心妄想還不止這一點呢。
在他四五歲的時候,就買來四書五經,哄得一個恩客高興,給他求了個讀書啟蒙的機會。
是了,他的那句,以後出人頭地,為她養老,給她買胭脂水粉綾羅綢緞的話,海棠又信了。
海棠鮮少有這麼高興的時候。
給他買筆墨紙硯,還做了個嶄新的書袋。
她說,要他好好讀書,以後考狀元,等考了狀元,她要狠狠整治負心漢那一家。
海棠又開始做夢了。
就連他這個歲數的小孩都知道,天底下就沒有一個從妓院出去的狀元。
可是海棠費了好大的功夫,又花了好多錢,這個書他不得不讀。
只是從此之後,打他的人除了海棠,又多了幾個。
那些小同窗們笑話他的出身,笑話他的娘親。
說實在的,他並不是那麼在乎。
畢竟那些打他笑他的人,他都一一記了下來,用另一種方式報復了回去。
妓院裏出來的孩子,當不了狀元,但害人卻很有天分。
他們打他,他就在他們的水裏,放海棠匣子裏的,往常給恩客喝的東西。
看着他們上吐下瀉,抽搐暈厥,狗兒只覺得心中快意。
他還是打算好好讀書的,只是,他是為了離開海棠,離開青樓。
有時候看着海棠做夢幻想未來好日子,他就想笑。
因為啊,就算他考中了狀元,也並不打算給海棠買胭脂水粉,綾羅綢緞。
他要離開她,將她丟在這裏,和那個負心的男人一樣。
不是因為那些巴掌,也不是因為那些鞭子,僅僅因為她生了他。
只可惜後來,他還是和海棠一起離開青樓的。
準確來說,是被老鴇給丟出來的。
海棠染了臟病,沒辦法再接客了。
那年他六歲,海棠領着他在青樓門口跪了好久,也沒換得對方心軟。
其實在海棠哭求的時候,他就知道沒用。
老鴇怎麼會養着他們吃白飯呢。
但海棠跪着,他也不敢反抗,只能跟着一起跪。
跪到她知道徹底無望為止。
她這個人,永遠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其實那時候海棠也不過二十多歲,可是因為常年心情鬱郁,生出了刻薄面相,加上生了病,臉色蠟黃。
那天實在悶熱,悶熱的天氣,人的脾氣就格外大。
只是那日海棠卻一反常態,沒有拿他出氣,看着青樓的大門,緩緩將他牽起來。
她沖他笑,眼裏有淚,卻仍舊拿着乾淨的衣角給他擦着汗。
動作很輕,神情也是難得的溫柔。
“狗兒別怕,有娘在,到哪裏都能養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