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裴煊之痛
上元宮宴。
宋初玉本也在邀請之列,卻因前日與公儀鶴玩雪,落了寒症,被公儀鶴強留在府中,不準外出。
“乖,喝葯——”
公儀鶴坐在榻邊,銀勺攪動着黑乎乎的湯藥,每舀一口,勢必放在嘴邊吹,直到確信不燙口,才緩緩送入宋初玉口中。
葯很苦,口腔里溢滿苦味,淚都要飆出,可是心裏,卻總是說不出的甜,就連嘴中的苦澀也被沖淡。
那樣一雙恍若神作的手,竟一次次,為她做着,不合乎其尊貴身份的事,這個男人真的很寵她,寵的她有時,真的忍不住落淚。
眼見宋初玉滿含笑意的眸眼中,頃刻蓄滿氤氳的霧氣,公儀鶴將葯碗放下,以為是她覺得苦,慌忙自一旁的白玉桌上,取過盛滿蜜餞的零食匣子,修長如玉的手,捻一顆甘梅,送入她唇邊。
酸酸甜甜的甘果香,宋初玉下意識,就將那梅子,含入口中。
看着那慢慢收回,卻沾上果漿的玉指,宋初玉猛地從被子中抽手,微涼的小手,握住那同樣溫涼的手。
也不看他,取過床邊的手帕,認真替他擦拭。
就這樣,時光靜靜的流淌,不長不短的時間,兩人都不言語,用沉靜,體味這凡塵煙火中的細水長流。
直到,連生叩門的聲音響起,“世子,該出發了——”
公儀鶴緩緩起身,扶着她躺下,細心的替她將被角掖好,輕盈的吻混着蘭桂香,落在她額上,身邊溫潤和暖的空氣,這才一空。
宋初玉偏着頭目視門邊,看着他修長的手打開房門,帶入片片飛雪,斯人如玉如蓮,明月珠輝,駐足回頭的瞬間,笑容是撫慰,平息她內心所有的躁。
“我等你回來。”
急不可耐的出聲,聲音大的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就像硬生生,讓他將自己的話聽入耳中,刻在腦海中,記掛在心上。
“好,在家等我。”
家,多麼美好溫暖的字眼,家裏有她相守,所以,即便知道此去禍福難測,他卻一定要,為她保全自己。
踏入空茫雪地,房門在身後閉合。
“連生,你與其他青鋒衛留於此,保護世子妃的安全。”
冷靜不容置喙的語氣,透露無限尊貴與雍雅。
“世子,不可,若全數留在王府,那世子?”
青鋒衛自成立,便清楚明白,他們終其一生所要守護的對象,誓死追隨的主子。
“她是我的命!”
沒有多餘贅述,公儀鶴只是靜靜悠然,吐出這樣一句話。
再也不看連生,負手邁步,向著前方行去。
連生怔怔立在原地,似一尊雪雕,良久握了握手掌,咬了咬唇,對着那清絕背影,堅定道:“是!”
然,在公儀鶴走後一個時辰之久,閉目休息的宋初玉,睜開了幽深若子夜的雙眸,顧不得頭痛風寒,穿上冬衣,披上披風,拿過門邊的傘,就要出行。
剛打了熱水進來的濃兒,眼見宋初玉起身,似要出門,慌忙出聲:“世子妃——”
“噓!”宋初玉對她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她不要聲張。
“我去找師兄,問看看還有沒有其它解千噬蠱的方法。”濃兒待她忠心耿耿,她不願瞞着她。
“可是世子妃,您的身體?”濃兒目露猶疑,很是擔心宋初玉的身體。
“不礙事,我身體底子好,好歹以前習……”武字還未說出,宋初玉眸中掠過一抹黯然,武功,她怕是再也不能用武了。
但,即便武功被廢,她也絕不是坐等命運,什麼都不能做的廢物。
跟在宋初玉身邊已久,濃兒深知,但凡宋初玉做的決定,她無論如何也攔不下,雖然憂心,但也始終拗不過她的執拗和堅持。
“李嬤嬤與貓兒可有安置好?”宋初玉輕聲詢問。
“小姐放心,都已安排妥當。”
濃兒這樣說,宋初玉才略微寬心。
李嬤嬤伺候她半生,加上幾年前惠清庵摔斷腿的後遺症,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她跟在自己身邊受罪受苦,面對未知的劫難,至於貓兒,它是個心寬體胖的老虎,現在可以陪着李嬤嬤打發無聊歲月,若以後,她再也不能陪它,它也可以,再度回歸山林。
至於濃兒,她本也想安置,許是遺傳了她的執拗,那丫頭倔得很,硬是要留在她身邊,這才無法,將她留在身邊。
“世子妃,你替所有人都想好了後路,那你自己呢?”濃兒深深望着宋初玉,眸中是掩不住的心疼。
自小姐嫁過來后,待在榮王府,雖吃穿不愁,萬事無憂,但她到底是個聰明的丫頭,世子妃與世子兩人,時不時掠上眉梢的陰鬱和愁悶,她早就料到,會有事情要發生。
那麼,她的小姐,可有替自己籌謀好?
“既然逃不掉,又何須妄自猜想,搏一搏,不到最後,勝負難定!”她從不信命,所以,這躲不過的禍亂,她便與天一搏。
正如此刻,她憂心公儀鶴的性命,但凡有一線希望,也要,與天爭命!
“好了,我出去了,一會外面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要出來,權當不知。”說完,一掌劈在濃兒肩頸。
雖然沒了武功,但到底前世學過跆拳道,該有的力道還是有的,也是怕濃兒事後遭公儀鶴怪罪,不得已,才敲暈了她。
打開房門,漫天的冰雪,便朝着她面部一股腦罩來。
有些不適應的眯了眯眼,偏了偏頭,其間,還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然後,剛邁了兩步,就撞到鬼魅般攔在她面前的連生。
“世子妃,您要去哪裏?”連生的表情很冷,似是下定決心,不容許她再移動分毫。
宋初玉咳了兩聲,笑意淺淺,“屋裏太悶,我出來透透氣。”
“世子交代過,世子妃感染風寒,應在屋內靜養。”一副油鹽不進的冷漠樣。
不愧是公儀鶴的手下,宋初玉倏忽響起,與連生初次交鋒的時候,這個人,似乎一直到不大待見自己。
她又哪知,不是不待見,連生早已打心眼裏將她當成女主子尊敬,只是,牽扯到男主子的生命安危,這對她的態度,就理所當然的冷淡。
四目相對,互不相讓,即便宋初玉強大的氣場,已讓連生心生敬畏,但世子的囑託,他不得不遵。
“好了,我回去便是。”嘆了口氣,果真,宋初玉扭頭就往屋內返回。
連生正納悶,世子妃如此好打發,卻猛然看見本已轉身的宋初玉,眸中迸發的喜色和柔情。
“公儀鶴,你怎麼回來了?”
那舉止太真實,以致連生回頭,看見的除了空落的白雪,半個人影也無,待他反應過來,雪中埋着的石子,朝着四面八方激射,妄圖阻攔的青鋒衛,全數被擊倒在雪地。
連生亦是無奈,看着那脫兔般掠出王府的宋初玉。
被耍了!
隨着跌倒在地的青鋒衛起身,連生對他們擺了擺手,“世子早就料到,我們跟在暗處保護便可。”
連世子妃可能的行為,都料定的如此透徹,世子果真是很懂世子妃,或者,是愛的太沉太深,所以,心意相通。
牽了門外的一匹駿馬,利落翻身,一聲呼哨,馬踏飛雪疾馳。
冬天的風,冷的刺骨,冰刀般割在臉上,宋初玉縮了縮脖,感受到額間的熱度,都因這寒風消解成冰涼。
伴着一聲鳥鳴,盤旋在頭頂的鳥兒,忽然,在駿馬奔騰之時,穩穩落在宋初玉肩上。
“靈鷲?”
看着那渾身雪白的鳥兒,以及那白羽上刺目的鮮艷,她禁不住眉頭一皺。
尤其那鳥兒的凄婉聲調,不住在耳邊盤旋,靈鷲是極有靈性的生物,難道,裴煊出事了?
顧不得多想,手掌將馬韁攥的越來越緊,顧不得寒風呼嘯,雙腿狠狠一夾馬腹,加快奔跑速度。
快速的奔跑,加上傷寒未愈,雙手凍僵,到達珍緣坊后,宋初玉幾乎是從馬背上滾落,披風上落滿了雪水污漬,幸虧底下有雪做墊,她才不致跌的慘痛。
快速爬起,顧不得擦拭滿手滿身的雪渣,跌跌撞撞就朝着店內奔去。
剛行至裴煊門口,便聽聞一陣尖銳刺耳的咒罵,“裴煊,似你這般人,有什麼臉面,繼續活在世上!”
“你那娘也真厲害,未婚懷孕,還不知是誰的野種!”
“二少爺,請你說話注意分寸!”似是牧伯氣惱的辯駁。
“你以為,他還是裴家的大少爺,少主?未來繼承人?”狂妄嘲弄的聲音,伴着陣陣大笑。
聽着這般刺耳的嘲弄,宋初玉欲推門的手,僵在半空中,難怪,裴煊討厭女人,他也認為自己的母親不潔吧,未婚先孕的女子,在現代都是遭人唾棄,更何況,萬惡封建的古代。
什麼樣的童年,遭受過怎樣的羞辱與唾罵,裴煊的人生,竟是在這般沉痛中走來?
不知道父親是誰,母親還是受人唾罵的對象,即便他再優秀,也擺脫不了野種的稱謂。
“裴煊,斷了兩條腿真是可惜,像你這種人,就該下地獄!”
這句話落,宋初玉再也抑制不住憤怒,猛地一腳將門踹開。
那力道之大,直接將站在門邊大放厥詞的男人,踢得一個趔趄。
裴烈滿含怨毒的眸子,在看到森冷外泄,眸中十丈冰寒的宋初玉后,將要衝口而出的話,愣生生卡在喉間。
裴煊亦在這時,抬眼看向門邊的少女,潔凈的雪顏,有一絲頹然,他第一次笑了,垂下頭,隱藏那自嘲的笑。
她生氣了?是因為那人辱他,還是,不經意發現,他竟是如此不堪?
莫名,心裏有些煩躁。
然而,清越的語調響起,言語間,是對他滿滿的維護。
“野種尚且說不出如此惡毒話語,你這種人,豈不是連野種也不如!”
“你——!”聽出是在罵他,裴烈的臉,一瞬變的青紫,容顏扭曲,頭上幾欲冒青煙。
“你是誰?難道你喜歡他?嘖嘖,喜歡一個母親不潔,與野男人亂搞的賤種!”
惡毒的語氣,裴煊眼中鏡湖寸寸冰封,正待出聲,卻聽聞清脆的響聲,接着,便是裴烈偏轉臃腫,嘴角帶血的臉。
“你娘沒教你什麼叫做尊敬兄長?你娘沒教你素質人品?你娘沒教你寬容大度?那麼,我教!”話落,又是接連三個清脆的巴掌。
裴烈再度抬頭,整張臉,早已腫成豬頭,分外妖嬈。
因憤怒,裴烈指着宋初玉的手指顫抖,然而,嘴角一牽就疼,只能怒目而視。
這個膽大包天的女人,不僅敢揍他,還諷刺他有娘生沒娘教,更讓他忍受不了的是,他堂堂雲霧山莊的二少爺,竟被一個女人打成這般模樣。
“一個人的過去,並不決定他的未來,只有沒出息的人,才會一直記掛着別人曾經的不堪,通過嘲諷打壓,滿足自己懦弱無能的嫉妒心!”
字字珠璣,宋初玉不去看裴烈早已烏黑一片的臉。
兩眼一翻,裴烈險些氣背過去,他懦弱,他無能,他嫉妒,一個瘸子,他有什麼好嫉妒的!可偏生,那口悶氣就這麼憋着,他竟找不到話反駁。
裴煊聽着這維護的話語,莫名覺得數十年照不進陽光的內心,感受到了久違的暖意,有什麼東西,正在慢慢碎裂,消解。
嘴角微微上揚,那弧度,讓身後的牧伯,震驚的睜大雙眼,少主笑了,從未被任何人事牽動的少主,竟然因為一個女子對他的維護,笑了。
那一刻的感動無以復加,牧伯此刻總算懂了,少主並非生性涼薄,而是孤獨太久,連自己也不知道溫暖的感受,然今日,這個他曾一度厭惡的女子,竟將陽光注滿少主心間。
少主對她好,對她維護,開始也許是因為他師父的囑託,可到後來,可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就是喜歡了。
只是,這喜歡來的太遲,她已是,別人的妻,少主他,可懂?
“自己滾,還是讓我送你走?”宋初玉冷睇着裴烈,不客氣下着逐客令。
裴烈指着宋初玉,整張臉漲得通紅,然而,在那強大的氣場下,他果斷選擇了灰溜溜離場。
臨走前,他托着撕裂的臉頰,口齒不清道,“裴煊,你等着,族中長老不會放過你的,你就等着龍骨釘的懲處吧!”
幾乎是從齒間磨出的冷冽,龍骨釘?一種極為變態的刑罰,穿透人骨,九九八十一顆長釘,直到血液流盡至死,天下,當真有那麼殘忍的刑罰。
一想到裴烈對着裴煊說出這種話,莫名的煩躁,宋初玉也不顧裴烈自行要走,在他從門邊退去時,拎着他,將他從窗邊,一腳踢了下去。
一聲慘呼,伴着幾聲咒罵,可能是裴烈無意墜落,砸了別人商攤,撿了一條小命,算他命大!
裴烈方被宋初玉趕走,裴煊便一口鮮血,從口中溢出。
“師兄——”宋初玉大急,衝到他身邊,拿起手帕就去擦那血,但轉瞬又想起裴煊的習慣,正欲縮手,卻被裴煊猛地抓住手腕。
驚詫於裴煊的突然轉變,宋初玉抬眼看着他,裴煊似也察覺不妥,急急鬆了手,低低道,“無礙——”
無礙?是說他吐血無礙,還是說她靠近他無礙?
來不及細想,宋初玉轉頭問牧伯,“牧伯,師兄為何會這樣?”
那血,不是正常的紅色,是黑褐色,看起來像是中毒的徵兆。
“上次救治榮王世子,少主他——”
“牧伯!”
被裴煊喝止,牧伯重嘆一口氣,背轉過身去。
因為上次救榮王世子,少主犧牲掉半株雪絨花,身上的寒毒,是裴氏長老為了牽制少主而種,也因此,少主一夜白頭,畢竟,他是這一代族中人最優秀的繼承人選,可是,他的身世,卻註定不能繼承雲霧山莊。
看出了裴煊對她有隱瞞,他不願說,她也不問,只是隱約猜到,是與公儀鶴有關。
接下來請求裴煊幫公儀鶴解毒的事,她現在也不好再開口,只想着,過會再詢問,有沒有其它辦法。
“師兄,謝謝你!”
裴煊微怔抬頭,對上的便是少女滿含感激的秀雅眉眼。
“是我,謝謝你!”
宋初玉知道,裴煊說的自然是教訓裴烈的事。
“師兄幫我數次,我不過就是動動嘴皮子的忙。”她將自己的作為,說的雲淡風輕。
然而,她越是這般渾不在意,對於裴煊這種性格的人來說,越是覺得深重,尤其,她讓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暖。
晚膳是在珍緣坊用的。
飯桌前,氣氛融洽溫馨,店中的夥計,包括鳳九等人,俱將這幾日發生的趣事說給他們聽。
嬉笑暢談,菜肴鮮美。
也就是這樣的安逸寧和,在被一群官兵打破后,才會覺得莫名違和,以及讓人惱怒。
“哪位是宋初玉?”為首的官兵,直呼其名,氣焰囂張。
宋初玉靜靜看着,因重力推開,在風中咯吱作響的店門。
沒有人理會,那官兵明顯有些不耐,正待直接下令抓人,卻猛地,被一雙沉重的手掌,按在原地,那掌中傳遞的森寒,刺骨。
“對待女子,要客氣,尤其,是宋小姐這樣的美人。”
東陵胥噙着淺笑,分流而出,三分邪佞,三分清雅,三分風流,還有一分捉摸不透的暗沉。
“東陵胥?”宋初玉大驚,今日上元宮宴,他為何會出現在此。
公儀鶴他?不知道為什麼,只要一看到東陵胥出現在她面前,內心的那種惶恐與不安就再度被放大。
今日不讓宋初玉隨行,除了知曉她身體不宜再受寒外,也是怕她捲入,不必要的麻煩。
深知自己已經沒有武功,去了也是添亂,許還會讓他費神,所以她也不再堅持。
“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皇上今日宮宴遇刺,命懸一線,有人,在現場,發現了宋將軍的物件,下官不過,奉命行事!”
東陵胥一笑妖嬈,那樣的笑容,顯露在嫡仙般的容顏上,竟不覺得矛盾,反倒一種詭異到極致的美。
諸葛弘遇刺?刺殺一國君王,那可是誅九族的大罪,東陵胥此番,是來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