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賓客（下）
“那要待多久啊？咱們怎麼回家啊？醫院的報告呢？你也不拿了？”木侑寧正要答應了就走，木佑年卻演戲演全套：“還有我們倆怎麼辦？難道也陪你一起在這待着？”
“你倆沒事你倆沒事，有事媽媽替你們擔著，走走走，你倆走！等天黑了來接我，寧女記得了啊？媽媽在這剛好給你們兩個求福……走走走，快走！”
姐弟倆被李念推搡到院子裏，李念站在屋檐下一步也不肯多邁。
“那……我帶年年玩一會，然後去醫院拿了報告就來接你。”木侑寧有些不放心——主要是心虛和愧疚——扭過頭來眼巴巴的看着李念，彷彿是被趕出家門的小狗，雖然實際上李念才是被關在籠子裏的那個。
“那我們走吧，我去看遊戲機，明年聽說會出新款呢！！走啦走啦——”木佑年一副不知愁的少年模樣，呲着小虎牙壓着木侑寧的肩膀朝着李念擺了擺手：“我們走咯，等我們回來接你哦媽媽——”說罷拉着木侑寧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木門吱呀一聲關上，李念站在客廳看着空蕩蕩的院子，南方的秋天依然綠葉蔥蘢，她卻在盎然生機的院子裏再次落寞起來。
轉身房間裏的神仙坐像一臉淡然的俯視着眾生，李念搖了搖頭將失落的情緒丟到身後，轉身回到像前的蒲墊下坐下，看着神婆將花綠金銀紙寶一個個丟進紙灰紛飛的燎爐，虔誠地向神明在心裏祈求着自己所有美好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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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七扭八拐地進了一個偏僻老舊的小區里，木佑年歪在副駕駛上悠然閉眼小憩，絲毫體會不到木侑寧此刻因為激動連雙手都微微發汗的心情。
“你說……他怎麼會想得到要給我們倆留套房子呢？”依着導航將車子停在樓下的車位上，木侑寧戳了戳弟弟：“他又是從哪裏攢下來的錢來買的呢？”
“是市郊小區又老，幾年前這房子就不太值錢了，現在更是貶值，大概是他自己攢的吧。”車子停穩，木佑年睜眼從車裏向外打量，想了想回答了木侑寧的問題。
“雖然是農村的安置房，但我看網上說買下來也要小十萬了，爸就是給人打工，是怎麼一個人攢下這麼多錢的呀？”
“你怎麼對這個房子這麼關心？”
木佑年下車，這邊所有的樓房採光都不是很好，植物也因為沒人照管長得格外茂盛，目之所及都有些陰涼涼的。
看着她走遠的腳步，想了想從車裏將木侑寧脫下的那件砂礫色大衣拿出來，快走了幾步跟上木侑寧將大衣罩在她身上。
二人慢慢走進單元樓梯，拾級而上，直到頂層，未裝修的房門連鎖都是中看不中用的，也難怪木安江連鑰匙都沒給，輕輕一推門咔噠就開了。
“呃……”木侑寧好奇地探頭打量了一下，隨後才邁步進了屋子，完完全全毛坯房的模樣，甚至因為長久沒人照看四處都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因為是完全屬於我們的房子啊！”木侑寧回頭看着自己身後嫌棄地捻了捻門框上的灰塵的木佑年，給他遞了個新的口罩。
“那有什麼用！也不值錢，也……”木佑年眼神里滿是嫌棄：“沒法住。”
木侑寧抿了抿嘴抬手將他戴上的口罩整理端正壓緊，儘管一母同胞血親姐弟，但木佑年大概也不會理解她這種對一件東西完全屬於自己時而擁有的那種安全感吧。
“走嘛姐姐，這裏灰塵好多哦，髒兮兮的我不要待在這裏，走嘛走嘛……”木佑年抬手捂住木侑寧的口罩，挺大個子壓在她身體上，雖然瘦，但依然讓木侑寧有些喘不過氣。
“別鬧，臭孩子你別鬧！”
木侑寧打不到他，只緊緊抓着他的手腕掙扎，兩個人鬧騰了一會兒，可能察覺到姐姐確實不想就此離開，木佑年也停止了玩鬧，倚在沒安門的門框上歪頭打量着她。
走走停停，單薄的腳印丈量着這方小小的家。
“他是不是待你不好？”
被驟然從專註里打斷，木侑寧愣了一下轉過頭來獃獃的看着他，隨後笑着搖了搖頭走近垂頭不語的男孩，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說什麼呢！這麼大了，可不許胡說了啊！”
“姐！”記憶中溫暖堅實的懷抱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瘦小單薄了？懷中的觸感讓木佑年愣了一下，隨即將人抱得更緊：“你不開心，我看的出來。”
又看出來了。
驟然被擁入懷抱讓木侑寧愣了一下，隨後又突然被放開，像是一下子想到了什麼似的，小孩滿臉驚慌地握着她的手臂掀起衣袖：“他是不是打你了？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哎呀！你這孩子！沒有沒有……哎呀——木佑年——”木侑寧好不容易才從弟弟的懷抱里掙脫出來，整理了下罩衫調整着呼吸：“你把你姐姐勒死吧，勒死我就不用擔心會不會被別人打死了！”
“你還開玩笑！到底有沒有啊？！”木佑年癟着嘴對木侑寧的插科打諢生氣，肯定受委屈了想逃跑，不然幹嘛揪着這破房子當寶貝啊！
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圓溜地瞪着自己，明明很兇的模樣卻又被紅紅的眼眶襯得可憐巴巴，一點也無法令她生起氣來，見人如此自然也不好意思再逗他：“沒有！！沒吵架也沒鬧矛盾，好好的他打我幹什麼？”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我不信——那為什麼對這個破房子這麼上心嘛？”木佑年紅着臉挨近小聲嘟囔着戳了戳木侑寧的後背——怕木侑寧騙他，也許是打在了什麼不容易被看見的地方。
“就是……哎呀我剛不是說了嘛！我想有一個自己的家。”剛鬧了脾氣這會兒又乖巧扭捏的像只貓，木侑寧想生氣但忍不住嘴角的笑意，抬手揉亂了他的頭髮。
？
(?_?)
原來是這樣啊……
我的姐姐想跟我有個家……
嘿嘿~
沒事了呢。
(???)?
“那你回家住幾天嘛，我和媽媽一直都在呀。”木佑年黏黏糊糊地賴着她，低頭蹭了蹭她的脖頸：“這裏現在根本沒法住人嘛，裝修也要等好久。”
“是啊，慢慢來嘛。”木侑寧眼裏閃過一點落寞，任由小孩樂顛顛地拉着她走到採光並不是太好的陽台，原來這樣破碎的家庭里也可以生出像弟弟這樣開朗天真的小孩，沒有日常生活里莫名其妙的危機和孤獨感，像只快樂的小羊羔。
陽光燦燦爛爛地照在少年的臉上，抬頭看去，側臉的輪廓毛茸茸的散着暖黃的光。
澄澈乾淨的笑眼與她對視了一下匆忙別過臉去，只留給木侑寧一隻紅透的薄薄耳郭。
“哎呦！還害羞上了！”木侑寧笑着抬手揪了揪他的耳朵：“那走吧，取完報告帶你去買遊戲機，這邊以後有機會我再來。”
手被她像小時候那樣緊握在手裏牽住，膩膩的生出汗來，心跳像是漏了一拍，半扎的頭髮柔順的搭在她的肩膀上，好像都能聞到那股讓他安心的香味。
“兩個房間誒，”緊了緊手頓住腳步，木佑年拉着她挨個走進房間查看：“浴室也挺大的。”
“是呀，到時候可以裝個浴缸，”雖然不明白怎麼又看起來了，但木侑寧也樂得給房間添加自己美好的想像：“還有客廳！要是可以裝個鞦韆就好了，再鋪滿軟墊——我一直都想這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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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講你倆少熬夜，少吃零食，媽媽血脂有點高哦，氣管也不太好要少打牌，年年太瘦，平時注意休息，多吃新鮮的瓜果蔬菜，給你們開得營養補充劑要記得……”
“哎呦現在人那個不熬夜嘛，”李念喝着木侑寧給她帶的檸檬番茄汁滿臉不在乎的模樣：“打牌玩嘛，你放心好啦，就只玩不做別的啦，沒事的沒事的……”
木侑寧將車子停在樓下，將買來的東西交到兩人手裏：“不是說這個！打牌又熬夜又有人抽煙，你身體受不了！”
小孩車坐久了有些昏睡，微微彎着腰靠在木侑寧肩膀上，被李念一巴掌打開：“我還要玩啥嘛，不就打個牌，管管管天天管！”
木佑年捂着臉看看李念又看着木侑寧：“你不上去了嗎姐姐？”
“不去了，”木侑寧搖了搖頭：“也都累了一天了，你們兩個也早點回家休息吧，改天我再來看你們，在家乖乖的，上去吧，我看着你們走。”
“你先走吧，別墨跡了。”李念心裏一閃而過的失落，心裏不禁又生出愧疚，開口卻仍是不客氣地催促。
“那我走了。”木侑寧垂下眼睛，抬頭看了看站在單元門口的兩人，隨後轉身離開。
“拜拜姐姐，路上小心點，下周陪我回家打遊戲！”木佑年戀戀不捨地朝着木侑寧搖了搖手看着車子慢慢開走，消失在視野里。
樓梯的燈光有些昏暗，李念扶著兒子的胳膊慢慢地往家裏走，這幾年不怎麼工作又加上年紀大了，她胖了不少，每次上下樓梯時膝蓋都有點不太舒服。
“你想讓她回家就直說唄，每次都嗆她她肯定也以為你不想讓她回來呢！”木佑年開了手機為母親照明，撐着胳膊隨着她的腳步慢慢地挪動。
她這兩年身體明顯的變差了，常年勞累的人一下子退休之後身體便會像拉久了的彈簧一樣，無論再怎麼恢復也無法休養回原來的樣子了。
“老娘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李念快速地眨了幾下眼睛，對著兒子開口訓斥來轉移話題：“管好你自己的眼睛，都要貼到你姐姐身上去了！！老娘這輩子是造了什麼孽！沒有一個靠得住的！！！”
木佑年一下子不再開口，母子二人又恢復了平日裏的靜默氣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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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區鱗次櫛比的高樓讓木侑寧喘不過氣，再次生出自己並不屬於這裏的恍惚。
她在電梯裏頹然地靠着梯壁滑坐下來，似乎只有這種時候才可以真正的喘口氣休息一會兒。
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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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這麼累啊。
好像是連淚水都填不滿的空虛。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能吃苦的人，從小到大，一個人遇到過很多困難，但全部都勇敢地面對了，每當累的不行的時候，或者受了委屈，她會自己找個安靜的地方——有時是家裏，有時候就在學校食堂後面貧瘠的小竹林子裏——放肆地流會兒眼淚，太難過的時候還會哭出聲音。
煩惱隨着淚水一同發泄出來，滴到床單上，沙子地，或者衛生紙里，然後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再站起來又是一條能吃能睡、活蹦亂跳的好漢！
但現在不是了。
現在她每天可以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賬戶里是她這輩子靠自己掙不到也花不完的錢，一切看上去都那麼美滿，那麼得意。
可是她就是不開心。
大概是因為那些美滿得意都只是看上去吧。
又不是傻子。
她很清楚的明白，此時此刻所享受到的一切，都不是上天看她可憐慷慨贈下來的。
既然想不勞而獲，就總要失去點什麼。
她以為自己完全可以接受這樣的生活的，可現在確實又覺得有一點厭倦……
和後悔。
真是個爛人！
但也不全爛，大概爛了百分之四十吧。
木侑寧自嘲地笑了笑，拍拍屁股站起身來，電梯到達慢慢走回家：“他還沒回來嗎？”
這兩年除了周絮萍其他的傭人都換了好幾波，直到上個月她以身體不好為由辭去了職位，新來的兩個阿姨看上去很是專業，但卻也不怎麼能讓她提起食慾來了。
“先生剛回家不久呢太太，這會兒在卧室里。您要吃點東西嗎太太？”一個她不認識的阿姨回應了她的話，木侑寧循着聲音扭頭看她。
完全陌生的，從沒見過的一張臉。
“你什麼時候來的？”
“太太，我在這裏工作了四個月了，到下周剛好五個月。”
“嗯。”客廳很安靜，她現在應該屬於加班——因為木侑寧沒有回家，被徐溫木留下來差遣。
“我沒什麼事了，你回去吧。”她沉靜着臉，在聽到下班的時候微微翹了翹嘴角又很快掩飾住，木侑寧看得會心一笑，語氣里也不自覺的帶了點輕快：“辛苦你了，等發工資的時候你告訴我，我給你加獎金。”
“謝謝太太，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們是有加班費的，所以不用您破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