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失落（上）
……
木侑寧的眼淚無法控制地滴落，就這麼直愣愣地看着李念，過了好久才機械性的慢慢張了張口：“媽……”
聲音在她心裏遲滯地喊出聲來，現實里的李念只看得到她軟弱生厭的眼淚。
腹部一陣陣的抽痛，木侑寧痛苦地閉上眼睛，淚像鈍刀一樣割過她的臉頰，很痛很痛。
“你怎麼能這麼說我？你怎麼能……跟我說這樣的話？”
幾乎是咬着牙慢慢站起身來，木侑寧看着李念，皺眉一臉不解，她看着母親的臉怎麼也無法生出恨意，腦子裏一片混沌，明明眼前的人就是媽媽，可是為什麼要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
“這麼多年，你一直在背着我做什麼？你覺得我不知道嗎？你每天出去起早貪黑的，真的是在忙店裏的事情嗎？”
木侑寧一手撐着桌子，撒出的薑茶已經涼了，滑膩膩地爬滿整個手掌：“你為什麼總是局限在你自己的世界裏？明明我已經在很努力的勸你包容你了啊？”
“我稀罕你來包容！”李念不知道被哪句話觸動了心弦，氣勢一下子弱了許多，但嘴依然很硬：“我把你養大，這些都是你應該給我的！”
應該？
應該啊……
木侑寧無言，抹乾凈眼淚換了直直地瞪着李念，沉着聲音表情也有些冷淡：“他這些年給了你多少錢？”
“你幹什麼！關你什麼事！這是我的錢！這都是我應得的！”坐在床角的李念毫不示弱地回瞪着，木質的堅硬床柱被她緊緊抓着，硌得手掌發痛：“誰也別想把我手裏的錢奪走！我要全都留給年年！一分錢都不給你！”
胸口劇烈起伏了兩下，木侑寧被李念氣得眼前發黑，連帶着腦子裏也有些不太清醒：“你拿出來，全都還給他。”
“做夢！”
“為什麼不肯拿？”桌上的水漬濕噠噠的纏綿在手指上，木侑寧表情淡漠，甚至有些嘲諷：“為什麼呢？這不是我陪人睡出來的錢嗎？怎麼你不嫌髒了呢？”
“給了我的就是我的，誰也別想從我這裏拿走！！”李念被這眼神看得心煩，煩躁地撒起潑來，外面三個保姆聽到動靜，隔在門外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是該先打小報告還是先拉架。
“是拿不出來吧？”木侑寧轉頭看着李念笑了笑：“你都輸光了，是不是？”
其實一早就發現了，只是怎樣開口？又如何去提呢？
對她來說天塌下來的事，徐溫木都不會放在眼裏，李念比她還要束手無策。
沒辦法，沒有一點辦法。
只好暫時苟且着，直到再也遮掩不住。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看着女兒慢慢踩過水漬朝自己走過來，李念忽然開始控制不住地有些發抖：“我有錢！有好多錢！！能讓我和我兒子下半輩子吃喝不愁，不用依靠任何人的錢！！！”
“年年生病你為什麼不肯拿錢？！！媽——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跟我說事發突然你沒想到不可以嗎？你跟我說錢都讓你花掉了我不可以去湊去借嗎？你為什麼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明明你錯了也要做出一副對的模樣來指責我——把所有擔子都加在我身上？我不明白，為什麼呀！你到底為什麼呀！！！！”
“啊啊啊啊啊啊——”李念突然大聲地尖叫起來，像是受了什麼刺激似的將不斷靠近的木侑寧一把推開：“我才沒錯！我有什麼可錯的？我為這家裏付出了一切！有誰記得我的好！！有誰真正在意我的辛苦！！還不是都在一個個的離開我！我沒錯！我永遠都沒錯！！！！”
木侑寧被推了一把，下意識地想扶住記憶裏手邊李念剛剛坐着的藤椅，哪知李念一通輸出之後有些崩潰，扭頭往外走得急，一個不慎被藤椅絆了一跤將它踢遠了些。
“艹！”惡狠狠地罵了一聲之後李念瘸着腿走到門口，一下子拉開卧室門，就見周絮萍和鄒金姈守在門口一臉驚訝尷尬的表情，劉菁拿着手機，站在稍遠的地方撥着電話。
“哼！”李念白眼一翻什麼也沒說，氣勢洶洶地撞開兩人，摔門離開。
卧室里木侑寧扶了個空，再想穩住身形時沾了茶水的腳一不小心從鞋裏脫出，踩着濕滑的地面控制不住地出溜出去，整個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後腦勺磕到玻璃的桌台角，接着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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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很黑，似乎又到了夢裏那種詭異又吸引人沉溺的氣氛里。
慢慢睜開眼睛，恍惚間似乎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誰在那裏？”身後像是有什麼東西跑過的動靜，木侑寧下意識回頭看，卻什麼也沒有捕捉到。
無邊無際的黑暗，就這麼穿着軟塌塌的孕婦裙光着腳漫無目的地走着，而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害怕——似乎一切本來就該是這樣似的。
“到底是誰呀！怎麼一直在吵？”木侑寧氣惱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向身後打量着：“幹嘛一直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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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團白色的小影子憑空出現在一片視野里，亮亮的一小隻，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睛，小白糰子一半隱匿在黑暗中，雖然只是小小一坨，但木侑寧下意識地覺得它好像在看着自己。
“你是什麼呀？”像是知道自己在夢裏，木侑寧比日常生活中活潑自在不少，小心地蹲下身子朝着小白團伸出手來：“為什麼要跟着我？”
明明那麼小一個，卻好像一點也不害怕似的，見她伸手只是稍稍猶豫了一下，隨後就將小身子完全從隱藏的黑暗裏脫離出來，歪歪扭扭地靠近她。
木侑寧見她走得艱難，下意識地有些可憐，靠近幾步將這團東西慢慢捧在手裏：“你好像認識我？是從哪裏來的？”
一接近自己原本純潔柔軟的糰子像是轉了性似的，白光越來越刺眼，緊緊地附着在她的手臂上一拱一拱的，像是迫不及待地想撲到她懷裏。
“誒誒誒……你幹什麼呀？”木侑寧有些不悅地甩了甩胳膊，可卻沒將這團東西甩掉，緊貼着相互接觸的皮膚微微有些灼熱感，木侑寧卻來不及拉扯，用另一隻手小心地護住自己的肚子，呲牙咧嘴地忍受着逐漸加重的灼燒感，語氣嗔怪卻洋溢着幸福：“你可不能撲我肚子，我肚子裏有個小寶貝呢！我很愛她，想讓她成為這個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小公主~”
胳膊上的小糰子突然不動了，一下子有些發冷，冰得胳膊又有些發麻。
“我想我一定能當個好媽媽！”木侑寧自顧自捧着肚子憧憬着美好的想像：“因為我最愛她呀！我一定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的！要讓她漂漂亮亮的，穿好看的裙子，梳好看的頭髮戴好看的卡子……讓她可以跳舞畫畫，念書跑步……”
耳邊有什麼聲音響起來，木侑寧一臉疑惑地止住話頭，小白團不知道什麼時候慢慢滑在腿邊，好像沒了剛才的活力，像是融化的雪水，滑膩無力。
“……梳好看的頭髮夾好看的卡子……讓她可以跳舞畫畫，念書跑步……我會永遠守護她，看着她長大嫁人做媽媽，再生一個像她一樣可愛漂亮的小姑娘……”
木侑寧被這熟悉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急迫地向四周看去，“誰？誰在說話？”地上的小白團凝成一團熱氣慢慢消散成一隻模糊的小臂，似乎還在竭力地抓住她的裙角。
可木侑寧被耳邊的聲音吸引，壓根沒注意到這虛無縹緲的求助，站起身來四處尋找着聲音的來源，“誰在學我說話？”木侑寧有些氣憤，那聲音依然細聲細氣地綿延着，很熟悉卻就是想不出來究竟是誰，木侑寧一邊找一邊搖頭：“我的小公主做什麼都可以！我只想看着她健康快樂……”
不要像她媽媽一樣。
遠遠地黑暗裏出現一團糊塗的人影，木侑寧不知道為什麼，內心就突然鬆了一口氣，像是遇到了什麼相熟的故人，靜下剛剛因為找人有些撲通撲通的心來，慢悠悠地朝模糊的人影走去。
奇怪！
背對着她的女人坐在一張藤椅上，木侑寧怎麼也沒辦法走到她的面前。只依稀可以看到藤椅縫隙里女人的一點點側臉，正對着她身邊同樣溫柔的男人低語呢喃着什麼，仔細一聽，就可以聽得到她在源源不斷地重複着引自己來找她的那段話。
“喂！幹嘛學我說話！”木侑寧叉着腰朝兩人大喊：“那是我對我的寶貝說的話！你這個學人精——”
兩人像是剛剛發現她一樣驚訝地扭過頭來看着她，木侑寧還想叉着腰罵人，卻突然被一陣尖銳的喊聲打斷：“你還站在那裏幹什麼？沒聽見飯已經煮好了！還不快去盛飯！原本就不舒服還得伺候你！”
兩人在她的視角里突然從平視變成了仰視，木侑寧有些不自在地扭扭身體，突然發現自己的手變得短短小小的，低頭一看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變小了，變成了一個小豆丁，剛剛聽起來只是比較嘹亮的嗓門此刻像是喇叭一樣刺耳的划拉着她的耳膜，刺激得她控制不住地發抖。
“還不去！”再抬頭時剛才還在藤椅上女人身邊的男人忽然就不見了，只剩那女人一個艱難地鼓着看起來大得有些可怕的肚腹哀哀咒罵。
在女人刻薄不斷地咒罵聲里木侑寧搖了搖頭拚命地往回跑，像是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追趕她一樣，拚命地、不間息地跑呀跑呀，直跑到兩隻手恢復到平常的成人模樣才停下來慶幸地呼了口氣，劫後餘生般的擦了擦腦袋上的汗珠。
豆大的汗珠滑落到手背上，木侑寧又抬袖去擦，可好像怎麼也擦不幹凈了似的，一顆一顆的，像雨一樣落下來，很快有些口渴，接着嘴唇發乾喘不上氣來，腳邊依稀有塊黏膩的痕迹，木侑寧因為脫水有些站不住腳跌在地上，迷迷糊糊間腦子裏有塊白色的小糰子跳着跳着跳出腦海消失不見。
“不……不！！”像是突然反應過什麼來似的，木侑寧顫抖着將手放在肚子上——平平的，甚至不斷地乾癟下去。
掙扎絕望間不小心按到了身邊的那塊黏膩的痕迹，腥氣遮掩不住地從指縫裏溢出，手裏像是多了什麼東西，軟軟滑滑的覆在手上，顫抖着攤手一看，卻是一隻血淋淋的帶着小手腳的死胎……
“呼——呼……”大喊着從那片黑暗裏醒過來，木侑寧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了醫院裝飾風格的病房天花板。
一時間有些耳鳴，聽不太清周圍的聲音，身體非常非常的疼，尤其是肚子，像有一隻冰涼乾枯的鬼手直直地伸進肚子裏，纖細尖利的手指刺破子宮用力地攪啊攪啊，直把盆腔里的幾處器官攪得稀巴爛。
“……老婆……老婆你醒了……”
焦急的聲音慢慢傳進腦子裏，木侑寧慢慢地轉過頭來，看到了眼眶有些發紅，一臉憔悴的徐溫木。
“沒事的，沒事了……別哭……很快會好的。”
大概是她流淚了，徐溫木溫柔地抬手輕輕抹了抹她的眼角，語氣里有些控制不住地哽咽。
手輕輕搭在腹部，雖然依然有着差不多的弧度，但木侑寧腦子裏清楚地意識到：裏面那條鮮活蓬勃生長的小生命已經不在了。
“孩子沒了……”說完又覺得自己真傻，徐溫木肯定比她早許久知道了。
“沒關係……我們還年輕，以後還會再有孩子的。”徐溫木輕輕摸着她軟弱萎靡的臉頰，扯着嘴角勉強地笑了笑。
“對不起。”木侑寧不知道該說什麼，嘴巴動了動下意識地說了這句話。
徐溫木一愣，一滴眼淚順着眼角慢慢滑落下來，很快不動聲色地揩去柔聲安慰，木侑寧閉上眼睛一臉疲憊：“我想睡會兒。”
“……好。”徐溫木沒再開口說什麼，只抬手細心地給她掩了掩被角：“睡吧，我在這兒陪着你，別怕。”
有什麼好怕的呢？
只不過又回到了從前一個人的時候。
只是好想睡去，似乎有什麼東西因為自己的粗心被略過了，所以才想不顧一切地趕回去，趕回到夢裏，竭盡全力地想要將一切彌補回來。
怎麼可能呢？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誰又能讓上天特別偏愛一下，將一切過錯都挽回呢？
反正怎麼也輪不到她木侑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