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天人相勝(一)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天人相勝(一)

沈照曦試想過見到薛檀樅的場景,那就是正義之師終於逮到了已經失去理智、嗜血如命的魔鬼,並萬眾一心令其伏誅。

可一見到薛檀樅,便直接顛覆了沈照曦在腦海里勾勒出的刻板印象。

一身玄色寬袍的薛檀樅玉面凝霜,高潔出塵,沉靜閑適地坐於高台之上,瀑布般的烏髮被一根赤色的頭繩半繫着,心無旁騖般在雪白色冰冷的石案上奮筆疾書。墨香隨着流暢的筆畫瀰漫開來,甚至令人心曠神怡。

似乎,薛檀樅已經獨自寫了許久許久,因為厚厚的一摞紙張堆在腳邊。

“薛檀樅,可算是找到你了!”人群里有急性子激動地喊出聲來。

沈照曦聞聲看過去,瞧此人素未謀面,認不出是何門何派,在孟千山未發話前便擅自做主,顯得粗魯不堪。再看孟千山的臉色,絲毫不露聲色,頗有些靜觀其變的意味。

薛檀樅恰好寫完一頁,輕輕地將其放置於最上面,沾了沾墨,繼續書寫下一頁,根本沒有理會的意思,簡直把下方烏壓壓的人群當成擺設。

許是被薛檀樅置之不理的姿態激怒,那人又吼道:“有爹生沒爹養的傢伙,喊你呢,聾了聽不見嗎?”

雖說世家子弟總愛在討伐前搬些名目出來,以彰顯自己名正言順,常被詬病惺惺作態。可如此粗俗的開場方式不免令沈照曦皺起眉頭,忍不住嘀咕道:“這是誰啊?簡直把我們襯得像莽漢土匪。”

蔣術奇倒是認出來此人,道:“龍虎寨的二當家關虎,出身草莽,半字不識,但刀法不差,發揮超常時甚至能與照暉打個平手。”

“跟哥哥平手?我不信。”

蔣術奇笑了笑,“孟莊主不會平白無故挑中他,不久你便能見識到此人真正的實力。”

可難聽的挑釁辱罵絲毫不能撼動薛檀樅半分,他沒抬眼,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更不要提回應了。他越靜,圍觀的人越燥,到底是在寫什麼能寫的如此專註?

下方有人在竊竊私語,“真想把他的寫的東西搶過來瞧瞧。”可面對能輕易把謝京瞻、孟松承打敗的薛檀樅,誰都不敢上前送死。

此時,若孟千山開口,便輸了氣勢,若不開口,眾人難免有疑,無疑是場心理戰。

好在後方有人適時提問打破了僵局,可拋出的問題並不討喜,“不是說天機紫微宮內有寶藏嗎?寶藏在哪裏?”

所謂的正義之師中混雜着一些本地氏族,純為利益而來,他們與薛檀樅一無仇二無怨,完全無須借用正義的旗號來粉飾自身。

沈照曦也納悶,小聲道:“也許寶藏之說從始至終就是個騙局,術奇哥哥,你覺得呢?”

“薛郢因天機紫微宮而死,真正的謎底唯有孟莊主和衛叔父得知了。若寶藏之說純屬無稽之談,那麼人心之深更加不可測。”蔣術奇隨意應付道。

“沒錯,他們之間的恩怨你和我實在沒有必要摻和進來,尤其這裏就薛檀樅一人,雲姑娘好像不在這裏。”

蔣術奇聽后,神情明顯鍍了一層愁色。

一群貪財之人放棄了偽裝,開始在偌大的廳堂里用兵器隨意敲敲打打,尋找暗門或密室。場面變得稍許混亂,孟千山頗感不悅,他向關虎使了個顏色,示意其按計劃行動。

從進入天機紫微宮開始,關虎便禁錮着一名黑袍罩身、黑紗遮面的女子,教人猜不透身份。此時,他當著眾人面,將面紗一扯,黑袍之下露出一張白皙如雪、貌美無比的面孔。

關虎有些得意,叫囂道:“薛檀樅,抬起你的狗眼吧,瞧瞧這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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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漠光行走到甬道的盡頭,來到了一間石屋。

石屋裏點着油燈,傢具俱全,陳設雅緻,乾淨寬敞,屏風后是一方上乘的紅木軟榻。對於兩夜一日未合眼的雲漠光來說,在身心俱疲的時刻,於陰冷潮濕的地宮內遇見一間溫暖乾燥的屋舍甚是難得,但她並不喜歡這裏,沒有窗戶的房間就像是個牢籠。

也不是完全沒有窗。

房間的三面石壁上各有一個手掌大小的通風孔,雲漠光站立在通風孔處,目光沿着厚厚的石壁剛剛能探出去一點,看到了圓弧狀的青白色穹頂和雄渾的石柱。

外面,莫非是天機紫微宮的大殿?

終於有了一點眉目,她雀躍的將全屋上下查探了一番,可令人失望的是除了入口,這裏並沒有發現其他出路。在苦無頭緒之時,遠處響起來密集的腳步聲,似乎有很多人闖入了殿內。

儘管隔着一堵厚厚的石牆,但大殿的風吹草動似乎都被收攏在這間密室,讓雲漠光聽得一清二楚。苦無出路之時,聽到薛檀樅的名字足以令她感到幸運,一牆之隔外,便有要尋的人。

可,下一刻關虎仰天而笑,戲謔淫笑道:“薛檀樅,你連雲漠光都不認識了嗎?如此我見猶憐,又實實在在是能令男人開心。”

關虎挾持的正是幾日不見的雲漠光,此時的她憔悴不堪、雙目無光,像一個破舊羸弱的布娃娃被人攥在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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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辱自己薛檀樅能忍,但玷污漠光的名聲,斷不可恕。他感到全身的氣血都在倒流,一時動了殺心。

“這手段也未免太下三濫了!孟莊主,您就不管管?”沈照曦氣極。

蔣術奇已一個箭步衝出去,星羅劍直指關虎,“放開她!”

關虎將“雲漠光”的喉嚨掐得更緊了一些,“蔣谷主,你不是我的對手,莫壞我好事。”

沈照曦繼續勸誡道:“相信在場大部分同道絕非貪財戀物之輩,乃是尊敬孟莊主的為人、本着匡扶正義才追隨至此。這位關副幫主的做法惡俗卑鄙,簡直是玷污了我們的初心,傳出去,恐怕會敗壞各大世族的英名。”

蔣術奇見心愛之人受苦受難,眼眶一熱,心如刀絞,“漠光?”

嘴巴被封住的“雲漠光”彷彿沒有注意到蔣術奇,而是將目光投向高台上的人,執着的發出嗚嗚的聲音,兩個模糊的音節回蕩在殿堂里,“救我!救我!”

這雙如琥珀般通透的眼睛梨花帶雨、飽含深情,流露出足以凝固時空的美。薛檀樅見之心頭一刺,疼痛的厲害。但他了解漠光的性格,她是沙漠裏長出來的玫瑰,是雪山上不懼料峭的蓮花,越是危急關頭,越不會膽怯,更不會慌張。

他挑了挑眉,一雙曜目死死的盯在關虎身上,漆黑的瞳孔里散發出刺骨的寒意。既覺有疑,轉而用党項語喚道:“小楓,是你嗎?”

眾人面面相覷,聽不懂他在講什麼,迷惑了一陣,後知後覺明白了其中有詐。

薛檀樅又用党項語說了長長的一段話,漸漸從“雲漠光”的眼神中看出端倪,而後悵然的一笑,深邃眼眸逐漸發亮,眼前的“雲漠光”是假的。

可這段發自肺腑的話,若不是藉著今日的機會,恐怕永遠不會說出來。這段話是他最後的掙扎,多想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站在她面前,可惜過了今日便更不能了。

一隻白色的雀鳥無意中闖入了廳堂,掠過眾人的頭頂,繞來繞去,最後停在了通風孔里。

雲漠光急中生智,將雙手手指交疊在一起,吹出從前與同門夥伴在雲杉林里慣用的暗號,像極了雀鳥的音色。

啾啾啼鳴,輕柔似語,宛若仙樂,喚醒了薛檀樅的希望。

關虎聽不懂外族方言,可心底逐漸發毛,彷彿伎倆被看穿一般,心虛不已。他掐了一把“雲漠光”的后腰,“雲漠光”便繼續嗚嗚的哭泣,“救我!救我!”

蔣術奇逐漸察覺有異,卻不敢拿雲漠光的性命去冒險,道:“關二當家,只要你放了漠光,你要什麼,我答應你。”

關虎開始犯嘀咕,心想此行斷不能空手而回,“蔣谷主,我要黃金,十萬兩黃金!”

此言一出,數額之大,令在場之人無不瞠目。

蔣術奇近日剛剛清點過家產,雖不及關虎要的數目,倒也相差不多,“如此巨額財富,梧桐谷拿不出來,不知關二當家願不願意發發善心。”

這個數目本就是關虎隨口一說,龍虎寨窮的叮噹響,連十萬兩白銀都不曾見過。關虎的目光滴溜溜轉,擔心人質的身份遲早被戳穿,瞬間改口道:“算便宜點,十萬兩白銀也行。”

蔣術奇剛要答應,便被薛檀樅搶了話,“他沒有,天機紫微宮有。”

而後,薛檀樅開始在高台上閑步,頗具耐心的一一回答方才的問題,“你們問天機紫微宮的寶藏都有什麼?據我所知,有黃金、有玉石、有兵器、有秘籍,其數量足以讓眾位滿意。在下與眾位無仇,也無意將寶藏據為己有,只管公佈寶藏的位置,至於如何分配概不負責。”

眾人聽他這樣說,紛紛興緻高昂,問道:“在哪裏?”

關虎的注意力早已不在“雲漠光”身上,緩慢放鬆了鉗制,附和問道:“在哪啊!少賣關子!”

薛檀樅不接下句,轉而與孟千山對話,“孟莊主,黃金已經在您的手裏了吧?”

孟千山神色微變,“你在說什麼,老夫聽不懂。”

關虎的目光時而放在薛檀樅身上,時而投向面色鐵青的孟千山,對於手中的人質更加的心不在焉,連“雲漠光”的戲癮都淡了。

“天機紫微宮的入口被火藥轟炸了兩日兩夜,斷龍石既毀,斷龍石後方的暗室自然保不住。而到達大殿必經暗室,倘若眾位未見甬道破裂掉落出的黃金,便定是被孟莊主設計的障眼法給矇騙住了。對黃金感興趣的人,再不離開就來不及了。”薛檀樅隨之一笑。

關虎徹底撒手,將“雲漠光”往蔣術奇懷裏一推,滿心歡喜朝出口跑去。

薛檀樅冷眼瞧着發生的一切,玉色的修長手指揉捏着筆尖的毫毛,倏地向遠處一擲。誰也沒看清他的動作,只見一根細長的毛筆刺穿關虎的後頸,而後“咣當”一聲,在眾目睽睽之下,奔跑着的關虎虎軀一震,傾倒在地,血濺了足足一丈遠,而那根毛筆通身光潔,安靜地滾到一旁。

在場之人無不受到驚嚇,手中的刀劍尚未出鞘,便失去了比試的勇氣。一些精明之輩迅速計算出得失,早已將秘籍、兵器拋諸腦後,若能得些黃金便不算白來一趟。索性交頭接耳,陸續溜出大殿,片刻之後,留下的人員數量甚至趕不上最初的一半。

薛檀樅有意嘲諷道:“孟莊主不走嗎?難道還有什麼比實實在在的黃金更重要?”

“老夫此行不為得到沾滿鮮血的財富,不為掠奪珍稀罕見的兵器,不為覬覦別家精妙的武學,僅僅是為了剷除你這顆江湖毒瘤,維護來之不易的和平正義。”

“是嗎?事到如今,您還要繼續演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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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漠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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