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大觀園的異類
見惜春忽的落淚,獨孤策也不由得慌了,忙起身上前,扶着惜春的肩膀道:“說的好好的話,怎的就哭了!?”
惜春揚手推了獨孤策一把,道:“我怎的哭了?還不是因為你這沒良心的,你要建功立業,哪個會阻了你,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對我們姐妹明言,你只道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四方,可如何能解女兒家的心思!”
惜春說著,一把將獨孤策推開,轉身到了黛玉身邊,靠在黛玉懷中,見惜春落淚,黛玉也不禁想到了前些陣子,整日裏為了獨孤策提心弔膽,可他一到長安,卻不想着即刻前來看看自己,心中覺得委屈,也跟着一道落淚。
獨孤策見狀,也不禁撓頭,前世哄女孩子的手段倒是不少,可這會子偏偏全都忘記了,只是忙不迭的認錯。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兩位妹妹寬恕則個!”
惜春原本只是惱獨孤策行事不周全,哪裏當真曾記恨上,此時見獨孤策慌了手腳,連連的打躬作揖,那模樣哪裏還像威名赫赫,被突厥蠻子畏懼的殺神,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獨孤策見狀欣喜,忙道:“四妹妹笑了,可是不再記恨我了!?”
惜春聞言,登時又板起了一張俏臉,道:“我可不曾說,這邊繞過了你,只是你須記得,萬萬不可再有下次,倘若再有時,我便是死了,也不原諒你!”
獨孤策忙道:“四妹妹放心,再不會有下次就是了!”
惜春聽了額,對着獨孤策使了個眼色,她是沒事了,可黛玉卻還在哭呢!獨孤策一時頭大,黛玉的性情,他前世看《紅樓夢》還能不知道,每每與大臉寶拌嘴,哪一次不是大臉寶伏低做小,才求得黛玉的原諒。
沒奈何,獨孤策也只能效仿,將好話說盡,黛玉才收了淚,自然少不了又是一番保證。
見兩女都沒了事,獨孤策在鬆了口氣的同時,也不禁暗自佩服自己,前世只哄女朋友一個,就讓他費盡了心思,如今面對兩個女人,居然都能應付得來,更何況其中還有一個分外難纏的林黛玉。
“兩位妹妹日後萬萬不可在哭了!”
惜春道:“你不來惹事,哪個願意整日裏哭哭啼啼的。”
獨孤策忙道:“我日後定然不再惹兩位妹妹傷心就是了,若是再犯,就讓我~~~~~~”
不等獨孤策說完,黛玉便驚道:“哪個讓你起誓了,表哥也該仔細着些,誓言出口,可是神佛共鑒,哪能隨意就亂說的!”
獨孤策笑道:“我只需對兩位妹妹心誠,不違背誓言,便是神佛難道還能奈何我怎的!?”
惜春啐道:“又在胡言亂語,神佛也是可以拿來打趣的,也不怕遭了報應!”
惜春可是個信佛的,哪容得獨孤策拿着神佛來玩笑。
說了一陣子話,獨孤策想起寶釵臨走之時,曾說要去櫳翠庵,獨孤策也對那妙玉十分好奇,便攛掇着兩女一同去櫳翠庵。
黛玉向來與妙玉交厚,惜春也時常與妙玉論佛,聽獨孤策說起,也不疑有他,三個人只帶了紫鵑,入畫兩個,便徑直投櫳翠庵而來。
到得山堂,有小尼姑入內通稟,不多時一個身着青色僧袍的清麗女子便迎了出來,不必介紹,獨孤策也知道,眼前這代發修行的尼姑,便是妙玉了。
獨孤策前世看《紅樓》,每每書中出現妙玉的時候,都會覺得異常詭異,大觀園這麼一個富貴的所在,偏偏存在着這樣一個異類,看上去格外的不和諧。
明明是修行之人,即便要入世,可哪裏去不得,卻非要來這大觀園。
思及妙玉的身世,總會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說實話,獨孤策並不是一個獵奇者,尤其是在評論他素來敬仰的《紅樓夢》的時候,但是,當他理解了一個富豪之家,如果父母早亡,又僅僅只留下一個獨養女兒的話,她要面臨怎樣的“陰謀與算計”時,對貌似簡單的妙玉的身世,就立即感覺到惶恐和不安了。
而且,獨孤策相信,在散失的后四十回的妙玉的結局,就和這個所謂陰謀有關。
關於妙玉的身世,曹公其實描寫得很少,但就是這短短几行字,卻已經讓獨孤策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妙玉在書中一次出場,在小說的第十七回:外又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買了許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這姑娘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十八歲,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因聽說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迹並貝葉遺文,去年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着。他師父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圓寂了。遺言說他:“不宜回鄉,在此靜候,自有結果。”所以未曾扶靈回去。
說實在的,在讀這段文字的時候,獨孤策的感覺是和賈寶玉一樣的,妙玉是有些仙風道骨的。
妙玉的才學,也實在是出色,書中關於中秋節她幫黛玉和湘雲兩人整理聯句,就連黛玉和湘雲兩個寫詩高手都自嘆莫如,妙玉的才學可見一斑。
由此可見,妙玉家絕非一般的富豪官宦之家,財富驚人,書中曾有櫳翠庵妙玉、黛玉、寶釵和寶玉品茶一節,妙玉為賈寶玉提供自己常用的茶杯,用妙玉的話來說就是“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裏未必找的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
這其實就是在告訴讀者,妙玉的家庭出身絕非尋常,是頂級的富豪之家,富有程度其實在賈府之上。
但就是這樣一個富豪之家,偏偏父母雙亡,只留有一個女兒。
和妙玉類似身世的,小說里還有黛玉和夏金桂,黛玉的情況,無須贅言,而夏金桂的情況,則是富豪之家只留下孤女寡母。
書中記載,夏金桂最終是嫁給了薛蟠,不難想像,薛家之所以相中夏金桂,和夏家只有一個女兒,而且有萬貫家資是重要原因,薛家畢竟是生意人,財大氣粗的賈府在對待黛玉家時尚不能免俗,何況已經敗落的薛家呢?
因此,可以斷言,妙玉的處境更加可憐可怕,如果說黛玉尚有賈母庇護,夏金桂尚有老母扶持的話,妙玉則是父母雙亡,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而且,妙玉的身世自小就非常蹊蹺。
首先,說妙玉的身體不好,在塵世就多病,連買替身都不行,只有親自入空門才行,一入空門,身體就好了。
可問題是,寺庵的清苦條件如何能夠比得上錦衣玉食的自己的家,對於體弱多病的妙玉來說,物質條件好反而多病,條件艱苦反而身體健康,豈不是違反常理邏輯?
只怕是有人從中做了手腳,造成妙玉在家裏多災多病的事實,迫使妙玉父母把唯一的女兒送入空門,而妙玉家的巨額財產才好被人上下其手。
因此,獨孤策認為,妙玉的出家帶有“避禍”的意思,這可以從書中發生的很多事情得到證明。
一是妙玉的師傅是“精演先天神數”的高人,二是就是這位高人在即將辭世,而妙玉原本打算在師傅死後“回鄉”時,師傅給了妙玉忠告:“不宜回鄉,在此靜候,自有結果。”
這就不得不讓人疑惑了?
妙玉現在身體已經很好了,很健康了,師傅也不在人世了,父母也不在人世了,作為帶髮修行的妙玉是可以還俗的,可以回家的,為什麼不行呢?
只有一種可能,在妙玉背井離鄉出家以後,在妙玉的父母死後,妙玉的家產已經被人託管了,而且,這些人除了提供給妙玉必要的修行的費用之外,已經完全控制了妙玉家的財產,甚至可能已經把妙玉家的財產大部分轉移出去了。
妙玉一回家,自然要發現這一切,而盜竊者豈能善罷甘休,那麼到那時妙玉就有性命之憂了。
因此,洞察一切世事的師傅才在臨終前告誡妙玉千萬不可回鄉,或可保全性命無憂。
至於何人圖謀妙玉家產,應該就是家裏極親密的人,或叔伯兄弟,或娘親舅爺,或管家,只有這些人才可能造成妙玉極小在家病多,而出家健康的假象,而且乘妙玉出家在外,父母雙亡之時,控制妙玉家財產。
這些人自然是不希望妙玉回去的,他們甚至盼望妙玉永遠不要回來才好。
可是,妙玉在安身賈府獲得短暫的寧靜與幸福之後,即遭遇了賈府的變故,元春病逝,賈母驟死,賈府被抄,黛玉夭亡,寶玉成婚,賈府已經不是昔日安寧祥和的賈府,已經不是棲身之處,此時,妙玉再次動了回鄉回家的念頭。
要回家,勢必要和家裏聯繫,也正是這個念頭,導致了妙玉遭到迫害,這應該是散失的后四十回妙玉的真實結局。
在高鶚的后四十回續本里,寫的是妙玉無辜被強盜搶去,不知所終,但這樣的安排,其實割裂了之前曹公關於妙玉身世家庭的種種暗示,顯得很突兀。
在獨孤策看來,真實的情況應該是,當圖謀妙玉家家產的人得知妙玉要回鄉時,頓時陷入惶恐不安與殺機四伏之中,最終,他們選擇買通山林強盜,搶走並奸.污了妙玉,並將其賣入妓.院之中,讓其生不如死、自生自滅。
這正是關於妙玉判詞所說的:“後面又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污之中。其斷語云: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紅樓曲中也曾有言:“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孤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妙玉一腔的“春心春.情”對寶玉,最終卻落得個身陷污泥之中,風塵者,花街柳巷也。這就是冰清玉潔,而且有着潔癖的妙玉的可怖、可悲、可嘆的歸宿。
她的不幸,僅僅在於家裏太富有,早早就被人盯上了、算計上了。
另外還有一種猜測,妙玉的身世不但極富,而且極貴,關於這種猜測,則是因為元春省親一節,當時已經貴為皇妃的元春在接見了家人,批完了詩,看完了戲,游幸了大觀園各處景色后,居然還忘不了去看妙玉一眼。
書中寫到“忽見山環佛寺,忙另凈手進去焚香拜佛,又題一匾雲‘苦海慈航’。又額外加恩與一班幽尼女道”。
別看這短短二三十個字,裏面卻包含了不少內容。
首先,元春去焚香拜佛的寺廟是什麼地方?書中說過賈府中有地藏庵、玉皇寺、廬雪庵、櫳翠庵等寺廟,而元春去的寺廟是“山環佛寺”,而且肯定是在大觀園裏。
書中第七十五回寫道,過中秋節就在凸碧山,附近就是妙玉的櫳翠庵,所謂“山環佛寺”應該就是凸碧山環繞着櫳翠庵,那麼元春就應該是進的櫳翠庵燒的香拜的佛。
其實,元春燒香正該在寧府的宗祠才合符禮規,到櫳翠庵燒香只是一種掩飾,真正的目的,恐怕就是去看望妙玉!
其次,是誰取的“櫳翠庵”這個寺名?書上沒說,直到第四十一回“櫳翠庵”這個寺名才出現,雖然大觀園試才時,賈寶玉取了很多名字,但凡元春到過的地方大多把名字改了。
元春既然親臨了妙玉的寺廟,即使寶玉原來取了名的,也很可能被元春改了過來,妙玉的身份也特殊,當然要取一個特殊的寺名。思來想去,“櫳翠庵”最適合。妙玉是綠玉,綠玉就是翡翠,“櫳翠”就是保護和限制妙玉的意思。
難道妙玉也是皇室血脈,所以要保護呵護,因為是不可明言的、傳出去可不得了,所以要限制,不準出門,不準亂說亂動,必須“櫳翠”。
因此,櫳翠庵這個寺名,應該是元春進寺燒香以後才賜的寺名,從妙玉後來的一切活動基本都在庵中進行來看,的確也遵守了賈府“櫳翠”的規定。
再次,元春給寺廟賜的匾叫“苦海慈航”,從表面看很普通,很一般,是佛道常規,是賜給寺廟的。
但從實質上分析,尤其賜給此廟、此人就更有深意。妙玉既然有可能是沒有名份的皇家女,那麼就只能在家族“慈悲”的呵護和限制的苦海中,漫長地航行到生命的彼岸,元春更要遵守皇族家規族矩,不能賜於更多自由。
最後,元春“又額外加恩與一班幽尼女道”,這句話很有意思,為什麼是“額外加恩”?就寫“加恩”不行嗎?
可見加的恩不同一般尋常,所以特別用了“額外”二字,“額外加恩”給誰,書上只說是“一班幽尼女道”。妙玉是庵中的主持,加恩的賜物當然歸妙玉使用和支配,所以元春的“額外加恩一班幽尼女道”的賜物,實質上就是“額外加恩”給妙玉的。
然而為什麼曹公不明寫加恩妙玉,而要閃爍其詞呢?無論是賜給賈母、賈赦、賈政、賈珍、賈璉、寶玉,還是賜給王夫人、迎探惜、黛釵鳳,就連賜給戲子的禮物都是點到了人頭的,怎麼到了妙玉這裏就一概而過呢?其實沒有別的,就因為要忌諱妙玉身份的原故,所以用了“一班幽尼女道”來代替,來概括。
那麼,元春額外加恩給妙玉的賜物究竟是什麼呢?
書中把元春賜給其他人的東西都一件一件標出名來了,為什麼賜給妙玉的東西不寫出來呢?其實是寫了的,不但寫了,而且還大書特書,第四十一回寶黛釵在櫳翠庵品茶的茶具就知道了。
因為是元春的額外加恩的,所以妙玉才敢說寶玉“只怕你們家未必找得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
妙玉尼姑一個,賈府是“四大家族”之首,如果不是元春所賜的宮廷物品,妙玉再狂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妙玉喜歡茶道,又身份特殊,元春賜她茶具、茶葉,是令她好好在櫳翠庵修心養性,不要外出亂說亂動,這是元春賜妙玉禮物的真實含義。
賈母非常理解元春的用心,難怪帶劉姥姥游大觀園時,都忘不了到櫳翠庵看看這個身份特殊的異類,說是“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當然是“好茶”,六安茶、老君眉都是宮廷貢品。
然而賈母在妙玉處吃茶,更主要的目的是提醒妙玉,時刻記着規定和元春的要求,所以妙玉對賈母的態度是不冷不熱,表喜內不喜,把茶給賈母一泡完,扯着寶釵黛玉的衣襟就到裏屋我行我素去了。
同樣是寄人籬下,黛玉整日裏過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可黛玉好歹還有賈母庇護,妙玉又有什麼?可她卻性情高傲,連賈家的老封君都不放在眼裏,由此可見,妙玉的身份非但極富,而且極貴。
早先,獨孤策已經解開了秦可卿的身世,如今又遇見了一個妙玉,看着這個大觀園的異類,也不免心中苦笑,賈家參合進來的事,當真是太多了,而且漸漸都格外棘手。
這門親戚難道就不能消停一些,讓他稍稍省些心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