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結局(下篇)
踏進房間的馮魁,對賀鳴那張只掛着乾枯死皮、露出類似聚醚醚酮和鎂鋁合金骨架的面孔,似乎毫不奇怪。
他看到景春瑩的表情,遠比看到賀鳴,驚惶得多。
景春瑩縱然剎那間受到劇烈的驚嚇,基本的分析推理能力卻還在。
她那顆跳到喉嚨口的心,倏地沉下去。
“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對嗎?”她質問馮魁。
馮魁本就比胡戈還訥於辭令,被景春瑩盯得發怵,冒出一句:“秋,秋學姐也不曉得。”
話一出口,更覺得自己說錯了。
秋爽只是賀律師的普通朋友,自己怎能將她與景小姐相提並論。
但景春瑩無暇再追問馮魁。
她回頭望向賀鳴。
賀鳴的鼻樑、嘴唇、顴骨、眼周,此刻以分外駭然的模樣,展現在景春瑩的面前。
還有他的脖頸至鎖骨處,也不再有皮膚與肌肉。
景春瑩盯着那副彰顯人類科技巔峰成就的、卻又醜陋不堪的合金骨架。
半個月前,她還靠在那裏,感受面頰上綿綿傳來的熱意,像所有剛剛步入一段怡然戀情的女孩一樣,帶着微甜,安靜地聽賀鳴,用他與人類男子沒有任何分別的磁性嗓音,談論對ai入侵藝術領域的不認同。
多麼諷刺,原來,他自己,就是ai。
可是,下一秒,景春瑩的譏誚、憤怒、倉皇,就被心酸的動容替代了。
因為,與她近在咫尺的這副“骨架”,這副已失去所有符合美好容顏特徵的“骨架”,還在努力地用眼球,向她傳遞情感。
無奈的,痛苦的,歉疚的。
又竟然同時透出幾分欣喜與釋然的。
因為,終於還是在永別前,能再見她一面。
如此目光的主人,怎麼會是機器呢!
景春瑩伸出手,小心地用拇指,撫過賀鳴眼球邊尚且留有一點皮肉的骨架,問道:“會疼嗎?”
“不會的。”賀鳴的目光里閃過一絲溫存笑意,在如此恐怖的面孔上,竟然不顯得突兀。
賀鳴也抬起手,只有合金結構的鬼爪般的“手”,想如此前那幾次淺嘗輒止的親密動作一樣,去拍景春瑩的頭,卻定格在空中。
景春瑩抿嘴,像貓一樣,略略側頭地湊過去,讓髮絲從機械爪間穿過。
一旁的馮魁,也難受極了。
早已得知兩世原委的他,絕不會將自己於此世逃過一劫,僅僅歸功於另一個時空的卓有成就的科學家女兒。
所以,繼夏茉與梁峰之後,第三位明白賀鳴的使命與困境的馮魁,憑藉專業出身的敏銳,果決地提出,自己想嘗試修復賀鳴腦中的晶片。
但他也清醒地意識到,當下的技術,與五十年後的技術,是有難以逾越的代際鴻溝的。
馮魁用兩個通宵理清思路后,以自己開發養老機械人遇到難題為幌子,向交大的同窗好友求助。
如今在中科大頂級ai技術團隊中成為骨幹的好友,建議馮魁仿照“腫瘤剝離術”的原理,提取問題晶片中的存余活性矢量,這個辦法會令已有的成就前功盡棄,但晶片本身或許能以下沉的方式繼續工作。
馮魁豁然開朗。
這一周,他漸漸有信心,讓賀鳴能撐到五月中旬天柱山隧道打開時。
只是,回到未來的“賀鳴”,可能連2025年的機械人,都不如了。
同時,在夏茉的央求下,馮魁還決定做一個更大膽的嘗試。
“景小姐,賀律師救了我,我也得有所回報,”馮魁對着景春瑩緩緩說道,“他,屬於未來,但是,他也可以,留下來。”
“這是,什麼意思?”
賀鳴替馮魁回答:“春瑩,馮先生會改寫我的晶片,我消失后,另一個數字世界裏的我,能繼續,陪着你。”
……
五月中旬,晴朗多日的皖南,於昨夜迎來一場驟雨。
黎明時分,雨停了,天柱山終於在朝陽噴薄而出之際,迎來了壯美如天宮仙境的雲海勝景。
梁峰和夏茉,從山腰處的帳篷里鑽出來,往青龍背方向走。
半小時后,根據定位,二人在正對“擱筆台”的岩石下的縫隙里,找到了賀鳴留下的手機。
梁峰用景春瑩的生日解鎖了手機后,調出最新的一段視頻。
“馮總,成了,賀鳴,回去了。”
看完視頻,夏茉撥通了馮魁的電話。
惜言如金,並非夏茉慣有的風格。
但聆聽者,不論兩百公裡外的馮魁,還是陪伴身側的梁峰,都明白,夏茉此刻為何黯然得不想再多說一句。
“我給春瑩發個消息吧。”梁峰輕聲道。
“好。”
……
十個月後,正月十三,上海,廣喬律師事務所。
小陸引領景春瑩,走進賀鳴的辦公室。
“姐,我們主任,和幾個管理合伙人,把能用的資源都用上了,還是……找不到賀律師。所以……”
景春瑩平靜道:“我明白,他不回來,辦公室怎麼好一直空着,這裏寸土寸金的。小陸,你們所已經很有人情味了,給他保留那麼久。謝謝你們,讓我來。等一會兒,如果不打擾你們工作的話,你帶我去謝謝你們主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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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姐,有事兒你隨時喊我。”
小陸出去后,景春瑩開始整理賀鳴留下的物件。
其實不多,律師袍,西裝,法律援助中心的獎盃……抽屜里則是幾個客戶單位送的印有logo的筆記本。
景春瑩打開其中一本。
連續幾頁,都是女性輪廓的側影。
“畫的我么?一點也不像。亂畫。”景春瑩撇撇嘴,自語了一句。
在太平湖,離別的最後時刻,賀鳴告訴她,自己在黃山小村對她一見鍾情,就是因為,她的側影,與未來世界那幅唯一不是ai所畫的人像,非常相似。
黃浦江上響起輪船的汽笛聲。
景春瑩走到窗口,遠眺片刻,收回目光時,看到了一盞籠罩着植物微縮景觀的小夜燈。
她拉上半幅窗帘,讓室內暗一些,然後摁開開關。
雕成險峻山峰的石塊上,映出四個字:春和景明。
景春瑩拭去下巴頦上的淚水,拿出手機,打開馮魁在半年前給她裝的只屬於她的軟件。
“賀鳴,你是不是想送我一個小夜燈?”
手機屏幕上出現了賀鳴的臉,以及他的聲音:“你看到了?喜歡嗎?”
“喜歡。”
“前年聖誕就想送你的。”
“今年看到也一樣。賀鳴,後天我們去哪裏吃大餐?”
“我開車,我們去瞻淇過元宵,看魚燈。”
……
2082年,黃山,青松養老院。
景春瑩坐在輪椅上,由護工推到院中散步。
馮寧走過來,換手護工:“我來推。”
景春瑩回頭笑道:“寧寧不錯啊,六十歲的人了,手勁還是這麼穩。嗯?這位是?”
發現推輪椅的,並不是馮寧,而是一個三十左右的男人時,景春瑩詫異地問道。
“最新一代的陪伴仿生人,在黃山幾個養老機構試點。景阿姨,你幫我們提提意見。”
“哦……”景春瑩柔聲問男人,“您貴姓?”
馮寧笑得更開:“景阿姨,他是機械人,你不用那麼客套。”
景春瑩搖頭:“機械人也要有名字的,不可以001、002這樣的代號。”
“我姓賀,叫賀鳴。”
“你好,小賀,”景春瑩眯起眼睛,望着對方的衣襟,“你是戴了胸針?這麼漂亮呀!是一隻……仙鶴嗎?”
“對,是仙鶴。設計師說,鶴鳴,就是賀鳴,和我的名字一樣。”
景春瑩蒼老的面龐上,堆積的皺紋舒展開來:“線條很洒脫浪漫,得有感情,才能畫得那麼好。小夥子,這位設計師,很喜歡你。”
“景阿姨,他是機械人,你想多了。”馮寧繼續插科打諢。
景春瑩作勢嗔她:“你才是機械人,你像復讀機壞了一樣,嘮叨來嘮叨去,只會這麼一句。”
馮寧假裝聽話的小孩,嬉皮笑臉地點頭告罪,背過身時,迅速地擦掉眼眶裏的淚水。
心裏卻是歡喜的。
迎回傷痕纍纍的賀鳴后,用他殘存的晶片部分,複製出第二個“賀鳴”,是馮寧覺得自己最有成就感的嘗試。
“前面的花開得好,還有把椅子,小賀,我們去那兒。”
“好的。”賀鳴推着景春瑩走過去,踩下輪椅的剎車,自己也在長椅上坐下,從背包后拿出一本書。
景春瑩饒有興緻道:“你們ai,還看紙質書?”
賀鳴淡淡笑道:“我喜歡。”
“全唐詩……”景春瑩辨認出封面上的字,提出請求,“你給我念幾首吧,我畫了一輩子的畫,現在七老八十了,倒更喜歡琢磨文字了。”
賀鳴翻到早已準備好的那一頁。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