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歲月朦朧了你的身影
第2章歲月朦朧了你的身影
(一)
“傾心,傾心!”媽媽跑出來攔住我,“聽話,結果很快就能出來,我們再等等吧。”
“我都說我沒病了,為什麼你們相信奶奶卻不肯相信我?媽,我是你女兒,親生的!”
媽媽被我強硬的語氣鎮住了。以前的我乖巧有禮,什麼時候用過這種語氣跟她說話,就連我自己也有一絲恍惚。
童珊驚訝地看着我,路人也紛紛側目。我扭過頭,咬着嘴唇不說話。
“傾心,是媽媽不好……”媽媽的眼圈有些發紅。
前一刻我的心還跟南極冰川似的,冰冷堅硬,這一刻已經完全融化成水了。我就是見不得媽媽這個樣子,自打嫁入這個家她沒少受委屈,如果連我這個做女兒的都不理解她,那真是太對不起天地良心了。
我上前拉她的手:“好啦好啦,我等就是了。不過我不喜歡醫院裏那股消毒水味兒,你們幫我去等吧,我在湖邊等你們。”說著我指了指前面的湖。
媽媽很高興:“恩,那就好。你爸爸去陪奶奶做檢查了,奶奶昨晚被你嚇得可不輕。你懂事點,以後別惹她老人家不高興了,她本來就不喜歡我們。”
“媽,昨晚樓上那聲音……”
媽媽趕緊換了個話題:“我先進去等着,不然醫生找不到人。珊珊啊,陪阿姨一起去等吧。”
童珊愣了一下,點點頭。她回頭對我我說:“傾心你先去湖邊的石椅上坐一會兒,回頭我們去找你。”
這倆人走得很快,一會兒就沒影了。我想不通為什麼一提到昨晚的事媽媽就閃爍其詞,那破閣樓是我小時候堆書用的,裏面亂七八糟的,能有什麼秘密!也許媽媽是怕我胡思亂想吧,為了我這個病她沒少操心。
我漫無目的地盪到湖邊。一位老太太推着坐輪椅的孫女散步,經過我身邊時她友好地笑了笑,眼中滿是慈愛。我感嘆,奶奶要是有這十分之一,或者百分之一,我半夜做夢都會笑醒的。她平時對我刻薄也就算了,今天居然逼着爸爸媽媽帶我去檢查腦子,這不是間接罵我腦子有病嗎!
看見人家的奶奶那麼好,我又羨慕又嫉妒,心裏也煩躁起來。腳下石縫裏長出一顆不知名的野草,我衝著它一陣亂踩,以此發泄悶氣。
有人在我背後說:“再折騰你的鞋跟就要斷了。”
我回頭,是他?
“你怎麼在這?”
“你怎麼在這?”
兩個人異口同聲問出了這句話,又相視一笑。他笑起來很好看,就像歐洲中世紀的紳士,說他有風度一點都不過分。我才想起今天和他約好在咖啡廳見面的,現在是中午十一點,時間還早。
他依然保持着那種微笑:“我來看一個住院的朋友。你不舒服?是不是昨天被車撞的?”
“哦,不是不是,我……”
怎麼說呢,總不能說我被全家人逼着檢查腦子吧。
我有些尷尬:“昨晚停電,我不小心摔了一下。”
他點點頭,也沒有多問。
我忽然意識到,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於是問他:“你以前認識我嗎?我不太記得了,請問你是?”
“訴意姐姐?訴意姐姐,真的是你啊?”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從花壇那邊繞了過來,見到我就拽着我的衣服不放,又興奮又激動。剛才的對話也就這麼被打斷了。
我皺起眉頭:“你……認錯人了吧。”
“怎麼可能,姐姐你不記得我了?”小姑娘不依不饒。
正發愁,一個穿着格子襯衫的女孩衝上前拉開了小女孩,她的聲音聽上去很急:“言言你幹什麼呢!你認錯人了,她不是訴意。”
“不會啊,姐,她明明就是訴意姐姐,我沒記錯。”
“她不是,她是……算了,你先跟我回去,媽媽在急診室等你呢。”
聽着這姐妹倆的對話,我一頭霧水。
格子襯衫女孩回頭抱歉地寵我笑笑:“你是文傾心吧?對不起啊,我妹妹認錯人了。”
“你認識我?”我更加奇怪了。
“呵呵,很早以前的事了,我們是小學同學啊,你忘記也也不奇怪。老同學太多,我妹妹可能一時弄混了你們的名字,別介意。”
原來是這樣,不過我還真不太記得眼前這個老同學了。
我說:“沒事沒事,我也經常搞這種烏龍的。”
格子襯衫女孩笑笑,拉着妹妹走了。老遠了我還聽見她妹妹說了句“她明明是訴意姐啊,我沒記錯”。
旁邊的他一直在看熱鬧,我回頭歉意地笑了笑:“你看,我記性不怎麼好的,以前的同學我也不太記得了。不過你要是跟我說說你的名字,興許我還有點印象呢。”
他也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我不是你的老同學,不過我表弟和你是校友,兩年前我去S大看他的時候見過你。”
“啊?”
“不記得也沒關係,就當我們剛認識吧。”他伸出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文傾心小姐,很高興認識你,我叫時宇鋒。”
剛伸到一半的手停在半空中。
我使勁眨了眨眼睛,確定我是醒着的。這不是夢,這是真的!他剛才說什麼,他、他叫時宇鋒?
我不確定,睨着眼睛又問了一遍:“你說你叫什麼?”
“時宇鋒。”
在他訝異的目光中,我掐了一把自己的右手臂,真疼啊!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很多疑問纏繞在心頭,我卻不知道該怎麼發問。難道要對他說,我暗戀你好久了可是別人都說我得了妄想症都說你不存在?再說了,他說他是時宇鋒他就是啊?沒準是從我哪個朋友那裏聽說了我的事,想訛錢也說不一定。這幾年我爸爸生意做得很成功,也不是沒有男人打我的主意,當然,他們主要是衝著錢來的。
我腦子裏像是有兩個在激烈進行思想鬥爭的小人,吵得我頭疼。
“傾心,你怎麼了?”
聽這聲音應該是媽媽她們回來了。
我馬上回頭,笑臉相迎:“沒事沒事,我沒事。”
“沒事你捂着腦袋幹什麼——咦,這位是?”
“他是我以前的一個朋友。”我搶着回答,速度快得不像話。
媽媽臉上泛起一種奇怪的笑,她盯着時宇鋒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一邊,讚許地點點頭。我當然知道她心裏在打什麼算盤,孫浩寧剛回國那會兒,她也是這樣看人家的。我很懷疑,是不是我身邊只要有男人出現,她就會往那方面想。
不過奇怪的是,童珊抗帥哥的本事可不是一般厲害,想當年我們學校的校草天天追着她跑,她愣是沒看人家一眼,而此刻她卻用一種奇怪的眼神觀察時宇鋒。
我怕她們問出什麼,急忙換話題:“媽,結果出來了嗎?”
“哦,出來了,你看看。”媽媽把她手上的單子遞給我看,“醫生說結果很好,很健康。”
我把單子遞給媽媽:“我爸和奶奶還在醫院吧?你把這張東西放到老太太臉上去,讓她自己鑒定一下我腦子是不是正常的,省的她總是神經病長神經病短,別以為我不知道。”
“傾心,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奶奶還在做檢查,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晚點吧,我和朋友約好了有事。”我沖時宇鋒使了個眼色,“是吧?”
時宇鋒很有教養地沖媽媽點點頭,微笑:“阿姨,是我約了傾心一起吃中飯,沒耽誤你們吧。”
媽媽一聽,樂壞了,趕緊換了副和善的表情:“沒有沒有,你們去玩吧。傾心你早點回來,回頭跟奶奶道個歉。”
“嗯嗯,我知道了,我們先走了——童珊親愛的,你陪陪我媽媽吧,晚點我打電話給你。”
“好啦,你快去吧。”童珊笑笑,卻還是一直狐疑地端詳時宇鋒。
童珊那種眼神,我總覺得怪怪的。或者說,根本就是我最近看什麼都覺得怪。
(二)
我和時宇鋒面對面坐在餐廳一角。桌上的食物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可我卻一點胃口都沒有。
“你在減肥?”時宇鋒一本正經地問我。
我搖搖頭,傻子似的再次重複了這個問題:“你真的叫時宇鋒?”
“怎麼,我的名字有什麼不妥?”
“不是不是,我……”我凌亂了,不知從何說起,“我記得你的名字,可是不太記得你這個人了。”
腦中的影像很模糊,不過我還是記得,我和時宇鋒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夏天的某個夜晚。漫天繁星,綠草地,孔明燈……
時宇鋒嘴角微微上揚:“四年前你在學校放孔明燈,差點把草坪燒着了,是我幫你把火滅了。”
這句話從他口中一出來,我的疑慮頓時全打消了。
沒錯,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隔了這麼多年醜事又被翻出來,我怪不好意思的,尤其是在他面前。我換了個話題,繼續套他的話。
時宇鋒很配合,回憶了一些四年前發生的事。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對他還真的只是“暗戀”,因為我們見面的次數不超過三次。
時宇鋒高中畢業后就去國外念書了,而且他大我三屆,我們的生命本來是沒有交集的。那次烏龍的着火事件,硬是把我們這兩條平行線整出了一個交點。
四年前他回國的時候,去探望了和我同在S大念書的表弟,正好趕上了S大的校慶。那天晚上我不知發了哪門子瘋,一口氣買了六隻孔明燈,終於不負眾望地把草坪給也點着了。為此時宇鋒那位當學生會主席的表弟還板著臉訓了我一頓,我當時挺憋屈的,看在帥哥的份上死忍着沒還口。
當然,這個帥哥指的是時宇鋒,他表弟長啥樣我壓根沒有記憶了。
回想起這事,時宇鋒嘴角掛着溫和的笑意,這和我印象中他那嚴肅認真的樣子完全不同。也是,人家以前又不認識我,明戀和暗戀他的女孩子多得去了,我只是之一,他沒有義務給我好臉色看。
但我可以確定,我愛上時宇鋒,是在我挨罵時他凝眉看着我的那一瞬間。
我承認一見鍾情是可恥的,可我偏偏就對時宇鋒一見鍾情了。
那晚之後,我還見過時宇鋒兩次的,只是他並不知道。
第一次,是在深夜的某個酒吧門口。我們一幫人為童珊慶祝生日,一個個都醉醺醺地從KTV出來,只有酒量奇差的我誓死堅定立場,才沒有被他們灌醉。我怕滿身酒氣回去被奶奶找麻煩,正因為這樣,唯一清醒的我看見了對面酒吧門口的那一幕。
時宇鋒身手矯健,三兩下放倒幾個小流氓,救了被他們圍在角落裏的一個小女孩。我看得心潮澎湃,當時的時宇鋒白襯衣配牛仔褲,連打架都可以這麼斯文帥氣。而他又是冷漠的,淡淡地對那個女孩說了句“這不是你們小姑娘該來的地方”就走了。
第二次,是在人潮湧動的百貨商場。童珊叫我陪她一起買衣服,中途我趁她試穿衣服的空當去了趟洗手間,然後時宇鋒的身影就那樣不經意闖進了我的視線。我的心一顫,可是等我回神,他早已被來往的人群淹沒,我甚至不確定那究竟是不是我的幻覺。愣了幾秒鐘之後,我發了狂似的往他出現過的電梯口跑去,下電梯,又上電梯,尋尋覓覓,卻始終沒有再看見他。
如果說我對時宇鋒是一見鍾情,那麼後來兩次見面無疑令我陷入了對他的痴迷。多年來我一直默默愛着他,拒絕了一個又一個對我有意的男人。只是這樣單純的暗戀在那場溺水之後居然被全盤否定了,他們告訴我,世上根本沒有時宇鋒這個人。
他們會這麼說,因為他們不認識時宇鋒。可是我呢,為什麼我會忘記他的樣子,忘得那麼徹底?
我的頭一陣眩暈,天花板開始打轉,彷彿馬上要塌下來砸到我的頭頂上。
“怎麼了?”對面響起溫和的聲音。
“沒事兒,”我說,“我有點頭暈。”
我沒看清楚時宇鋒是怎麼走的我面前來的,當我注意到的時候他已經近在咫尺。我以為他會對我說什麼,可是沒等他開口,我包里的手機先一步響了。
電話是孫浩寧打來的,他的話中帶着一絲焦慮:“傾心你在哪裏?童珊說你昨晚出事了?”
“我沒事,是我奶奶非要逼着我去做腦部檢查。”
“你在哪裏,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打車回去的。先這樣吧,晚點回去我再跟你說。”
應付幾句我馬上把電話掛了。我腦子暈乎乎的,不想多說什麼。可我剛合上手機蓋,它又叫了起來。
我有些不耐煩:“浩寧哥你放心吧,我真沒事,我還在地球呢。”
“你浩寧哥也在地球呢,這裏是火星。”童珊嗤笑,“你現在在哪兒?”
“你還說呢,昨晚上的事是你跟孫浩寧說的吧,多大點的事兒……得了,我有點頭暈,回家再給你打電話。”
“傾心,那個男人……”
童珊的話說到一半突然就沒了聲響,我納悶,一看才發現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我沮喪地把手機往包里一塞。
在一旁充當了好久路人甲的時宇鋒這才開口:“要用我的手機嗎?”
“不用了,我……”
“那好,我送你回家。”
他還是那麼果斷,毫不拖泥帶水,彷彿認定我會讓他送我一樣。童珊常說,只有長期被人捧在雲端的男人才會有這樣的自信。我向來不喜歡別人用祈使句跟我說話,但是這個別人是時宇鋒,那就另當別論。
上車后我一直從後視鏡中觀察時宇鋒。他是個很認真的人,開車的時候一絲不苟,連我這麼明目張胆的窺視都沒有發現,又或者他其實發現了,怕我難堪所以裝作不知道。
想到這裏我趕緊收回目光,在心裏狠狠鄙視自己的幼稚行為。我很奇怪,為什麼一上他的車我的頭就不暈了,難道我真的花痴到這種境界?文傾心啊文傾心,你可真夠給自己長臉的!“你跟你奶奶關係不好?”時宇鋒突如其來的問話把我嚇了一大跳。
我恍然回神:“啊?”
“抱歉,我失言了。”
我猜一定是之前在醫院的時候,他聽到了我和我媽媽之間的對話,所以才有此一問。
我也不避諱,直說:“沒關係,我和我奶奶關係不是不好,是很差。”
“哦?”
“奶奶覺得我媽出身不好,和我爸不是門當戶對。她一直很討厭我媽,所以連帶着我也一起討厭了唄。”
許是見我如此輕描淡寫,他輕輕一笑,然後說了句讓我很意外的話。他說:“不過看你的性子應該不會吃什麼虧。”
我的性子?不會吃虧?我眉頭一皺,心裏琢磨着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說我不會吃虧,難道他一眼就看出我張牙舞爪的本質了?天大的冤枉,我雖然不是淑女,但也不至於蠻橫到天天去跟我奶奶叫板吧。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車子一下轉彎,我猛然意識到再過去就要進我家的小區了。有了昨天的教訓,借我三個膽兒我都不敢讓他送我到家門口,讓奶奶看見那還了得!
“停車停車,”我趕緊阻止他,“就停在這裏吧,我自己走進去就好。”
時宇鋒沒多說什麼,很爽快地踩了剎車。
“謝謝你送我回家,”為了給他留個好印象,我盡量讓自己笑起來自然一點,“改天我請你吃飯吧。”
時宇鋒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只是笑了笑。我當他默認了,喜滋滋地開門下車。可是下一秒鐘,我想死的心都有。要不怎麼說人要是倒霉了喝涼水都塞牙呢。
文兮正扶着奶奶從花壇那邊繞過來,我一下車就跟她們打了照面,三雙眼睛互相看來看去,然後奶奶原本笑得像朵花兒一樣的臉馬上變色,黑得跟包公似的。
“傾心姐,這是你的新男朋友嗎?”文兮盡給我添亂,她回頭看了一眼車裏的時宇鋒,笑嘻嘻道,“長得真帥,比孫浩寧更帥。”
我還能說什麼,我還能說什麼!出乎我意料的是,時宇鋒竟然他從車上下來了。他對奶奶點了點頭,微笑道:“奶奶你好,我是傾心的朋友。”
我知道時宇鋒其實是在委婉地跟奶奶解釋,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心裏一團亂麻,明明想跟奶奶解釋,可是時宇鋒開口幫我解釋了,我反而不怎麼痛快了。
奶奶依然黑着臉,她睨了時宇鋒一眼:“朋友?我老咯,你們這些年輕人成天把關係攪得亂七八糟的,我還是眼不見為凈的好——兮兮,咱們回去,回去吧。”
看這情形,回家后免不了又是一頓數落。
我怕時宇鋒尷尬,很勉強地擠出微笑:“讓你看笑話了,我奶奶一直是這樣的。”
“嗯。改天是哪一天?”
“啊?”我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他想問什麼,心情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好轉,“這兩天我比較忙,要不周三或者周四吧,有空我給你打電話。”
說完我馬上意識到才第二次見面就嚷嚷着要給人家打電話似乎不太好,臉紅了,挺尷尬的。
還好時宇鋒沒有在乎這麼多,他點點頭:“好。那就下次見吧。”
我回味着“下次見”三個字,心裏甜絲絲的。可是一轉身,想到即將面對的事,我頓時又蔫了。
(三)
我正發獃,坐在我對面辦公桌的邱晗叫我:“傾心你又換手機了?咦,還是跟你今天穿的衣服同一色系。”
邱晗之所以說“又”,是因為我原來用的手機才買來不久,只可惜那天晚上被我用來當暗器砸人砸壞了。現在用的是爸爸昨晚上給我的。
想到昨晚的事我就頭疼。和我預料的毫無二致,我一進門就遭到了奶奶的連連白眼和數落,到後來我實在氣不過,頂了兩句,結果連累我媽跟着我一起倒霉。如果不是爸爸打圓場,估計我們連覺都不用睡了。
“你們準備一下,五分鐘後會議室集中。”黃主任死板的聲音將我從不好的回憶里拉了回來,開始給我製造另外一個不好的回憶。
黃主任芳名黃敏娟,是奶奶的親親乾女兒。由於奶奶的關係,她一向是極討厭我的,平日裏沒少找我麻煩。在我們整個辦公室,幾乎沒有人喜歡她,背地裏都管她叫老巫婆。這個外號始於偉大的邱晗小姐。
等黃敏娟轉身回到她室內的辦公間,邱晗嘟囔道:“這下完了,估計老巫婆又要拿我們開刀了。”
“開刀?”
“你還不知道?蕭總打算和信源房產合作,今天信源的總經理要過來跟我們談合同。可是我聽說對面寫字樓的藍風設計公司也盯着信源這塊肥肉呢。你想啊,藍風名氣比我們美科大多了吧,信源傻了才會棄藍風而跟我們簽合同呢。這樣一來,你覺得老巫婆會不把氣撒在我們身上?”
“可是,如果信源沒有意向跟我們合作,那今天他們還過來談什麼合同啊,直接奔對面去不就結了。”
邱晗給了我一個“咱能不能別這麼丟人”的眼神:“商場上的事就是這樣,買賣不成仁義在,不想合作也得過來走走場子,面子還是要給的,證明人家還是考慮過我們的。傾心你還是菜鳥,以後就會明白了。”
我哭笑不得。邱晗也就比我早畢業一年,可是聽她的語氣儼然把自己當成了職場老前輩了。
周圍拉椅子的聲音一致響起,應該是開會的時候到了。我趕緊理理文件,拉邱晗一起跟了上去。
剛進會議室黃敏娟就瞟了我一眼,好像我欠她幾萬塊錢沒還似的。我慶幸早上交上去的那份設計圖我很用心做了,至少我自己還是很滿意的,她應該不會雞蛋裏面挑骨頭吧。
大家很快就座。邱晗在桌子底下碰了碰我的手,我才意識到老巫婆的眼神又轉悠到我們身上來了,如芒刺在背。其他人也都低着頭,不敢也不想去看她。
這樣的氣氛讓我想到“肅殺”二字,還好過了不久秘書小劉就領着信源的人來了。三個西裝筆挺的男人一踏進會議室的門,黃敏娟變臉的速度快得讓我驚悚,我還從沒見她笑得這麼歡快過,整張臉跟朵菊花似的。我忍不住偷笑,嘴角抿起一個弧度。
然而當我注意到進門的人是誰,就再也笑不出來了,那個弧度就僵在我嘴邊,不上不下。
時宇鋒也看見我了,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三秒鐘,又收了回去。
“時總,歡迎歡迎。”黃敏娟笑臉相迎,“請這邊坐。”
後知後覺的我總算明白,原來時宇鋒就是信源房產的總經理。這果然是個“冤家路窄”和“有緣再見”的幾率並存的神奇世界。
有黃敏娟在場的會議,用兩個詞就足以概括,那就是“死板”和“機械”,光聽見她跟人家吹我們設計部多少多少厲害了,這態度跟平日裏訓我們的時候簡直是雲泥之別。我左耳進右耳出,偷偷用餘光去看時宇鋒。他的睫毛可真長啊,怎麼男人的睫毛也可以這麼長!不知誰的手機鈴聲很不給面子地突然響起,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
鈴聲很快被按斷了,不過緊接着黃敏娟比冰雹還要冷硬的話向我砸了過來。她說:“文傾心,我跟你們說了多少次了,開會時記得關手機。”
然後她又馬上轉過頭朝時宇鋒微笑:“時總對不起,我的員工們不懂事。”
聽這話,好像我是孫子,時宇鋒是老子!因為她的一句話,頓時我成了整個會議室的焦點,天知道我有多冤枉!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正常點,抬頭對黃敏娟說:“主任,剛才響的不是我的手機。”
與此同時,我身邊的邱晗拚命把手機往包里塞,我倆同時遭到了黃敏娟的白眼。
“注意影響!”黃敏娟眼睛裏火苗躥啊躥的,“尤其是你,文傾心,上次設計圖出了那麼大的漏洞我也沒說你什麼。”
“主任,上次設計圖出錯的也不是我。”我小聲糾正她。
與此同時,我身邊的邱晗正把頭往下埋了又埋。
其實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平日裏和黃敏娟抬已經杠成習慣,我甚至忘了現在時宇鋒也在場。這下可好,丟人丟大了。我在心裏把黃敏娟罵了一萬遍,同時不忘用餘光偷偷打量時宇鋒的表情。
時宇鋒面色如常,看不出心裏在想什麼。他身邊那兩個西裝筆挺的信源員工臉色很不好看,看這情形,不出意外的話這次合同是徹底沒戲了。
估計黃敏娟也意識到了這點,她索性不再去管信源的人,騰的從椅子上站起來指着我罵:“我說一句你就頂一句是不是?你可真夠給我面子的啊!文傾心大小姐,這裏是美科,不是你家的中勝。你是來工作的,不是來當公主的!仗着你爸有錢就對我蹬鼻子上臉是不是?嫌我說話難聽,你可以回家啃老去。我還說不得你了?對,響的不是你的手機,設計圖畫錯的也不是你,我就說你怎麼著,到底你是主任還是我是主任?”
我心中的怒火也騰的升起來,平時我就討厭別人說我啃老,更何況對方是黃敏娟。不過礙於時宇鋒在場我還是忍了。
震驚的不只是我,下面早就開始議論紛紛,大家都被黃敏娟的反應給嚇到了。
“天啦,本色出演了。”
“不愧是老巫婆,這種時候她居然也能開罵。”
“合同完了,完了……”
黃敏娟的臉色一分分變黑,這也就意味着我在美科工作的日子到頭了。事已至此,我也懶得掙扎,一聲不吭地拿起文件夾就走。
“你幹嗎?”黃敏娟怒氣沖沖。
我說:“主任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回家面壁思過寫檢討去。”
會議室爆出一陣狂笑,轉身前我看見黃敏娟的臉都扭曲了。
童珊說現在的我像變了個人似的,吃不得半點虧。我清楚地記得她剛說完這句話,眼中立刻閃過一絲莫名的震驚和不可置信,好像想到了什麼可怕的事。
就在我分心想這事的時候,胳膊突然被人使勁一拉。我嚇壞了,手上文件夾里的資料散了一地。回頭我就看見時宇鋒陰沉着臉,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他二話不說拉了我就往外走,很符合他一貫的作風,果斷,乾脆。
身後像炸開了鍋,響起一片嘈雜。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被時宇鋒拉着進了電梯,直達頂層。
上了天台,時宇鋒才鬆開我的手。我如夢初醒,只感覺胳膊傳來一陣生疼,是剛才被給他拽的。
氣氛很奇怪,時宇鋒看了我幾眼,卻不說話。而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甚至不明白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我帶出會議室的目的,就這麼傻乎乎地等着他給我答案。
過了一會兒,時宇鋒還是沒有要開口的打算。我終於等不下去了,開口打破沉默。
“你力氣真大。”我的開場白很沒營養。
時宇鋒的聲音不冷不熱:“你太衝動了,公司不比家裏,除了父母家人之外,沒有人有義務對你好。人活着就是這樣,要隨時準備好面對下一次的打擊。學着點吧小姑娘。”
他是怕我得罪了黃敏娟丟了飯碗?我稍稍釋然,只可惜時宇鋒的一片好意恐怕要付諸東流了,他哪裏知道我跟黃敏娟的關係有多惡劣。
我說:“其實……黃主任是我奶奶的乾女兒,她一直討厭我來着。我也不喜歡她,平日裏跟她鬥嘴抬杠跟家常便飯似的……讓你看笑話了。”
對於我的回答,時宇鋒有些意外。不過他倒沒有表現出很吃驚的樣子,只是輕描淡寫說了句:“回去吧,以後別意氣用事了。”
(四)
當我和時宇鋒回到會議室的時候,大家看我們的眼神火光四射,充滿了探究,恨不得有台顯微鏡擺在自己身邊。
我渾身毛毛的,時宇鋒卻鎮定自如。他對黃敏娟說:“會議不用開了,我決定……”
“時總您能不能再考慮一下,”黃敏打斷時宇鋒的話,異常激動,“我們是真的很誠心要跟貴公司合作的,能不能……”
時宇鋒淡淡地吐出未說完的後半句話:“我決定簽合同。”
話音落,所有人大跌眼鏡。
“文小姐,希望我們能合作愉快。”時宇鋒轉身,對我伸出手。
我不明白他用意何在,等我明白過來他是想跟我握手,急忙把手伸過去,機械似的完成了這一動作。
黃敏娟臉都綠了。其他人交頭接耳,不用猜我也知道他們一定是在揣測我和時宇鋒的關係,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和他根本就沒有什麼關係,充其量只是我單相思他罷了。
因為成功簽了合同,我沒有像預料中的那樣被炒魷魚。可想而知黃敏娟還是考慮“民情”的,整個辦公室的人都認為時宇鋒是為了我才簽的合同,自然,他們覺得我是最大的功臣。估計黃敏娟考慮到人言可畏,暫時沒有為難我,除了眼神攻擊之外。
信源的人一走,八卦話題把我圍得緊緊的。大家左一句“時總和你是什麼關係”右一句“時宇鋒是不是對你有意思”。我說我對天發誓,我們只是普通朋友,然後大家統一了眼神,這種眼神叫“懷疑”。
這一天,我成了辦公室目光聚集的中心。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第一個離衝出了辦公室。邱晗在我身後大叫“你還沒告訴我你喜不喜歡時宇鋒呢”,聽得我直冒冷汗。
我當然喜歡他,不過傻子才會在這麼多人面前承認。
如果說一個女人等於五百隻烏鴉,無疑,邱晗絕對抵得上一千五百隻。她的功力我是見識過的,要是再晚五分鐘下班,立場不堅定的我沒準就把那點小心事給抖出來了。邱晗也是知道我這人心裏藏不住話才會這麼執着地一問再問。
出了寫字樓大門,熟悉的黑色沃爾沃第一時間闖進我的視線。我沒覺得奇怪,昨晚孫浩寧打電話找過我,當時我應付奶奶都來不及,根本沒有時間跟他好好說話。不知道童珊是怎麼跟他說我從樓梯上摔下來這事,聽他電話里的語氣好像很着急。
“傾心上車。”孫浩寧甩出四個字,隔着厚厚的車窗玻璃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我拉開後面的車門,這才發現童珊居然也坐在裏面。童珊表情怪怪的,他們倆這陣勢讓我有點摸不着北。若不是對他們的性子太了解了,我定會以為他們是來興師問罪的。
等我坐穩,車子很快開了出去。我想怕回去晚了又要挨罵,伸手在包里掏啊掏的,琢磨着給家裏打個電話。奶奶規定的門禁是七點半,過了這個點我就慘了。更何況現在是暑假,文兮不用上課,有事沒事就往我家跑。有她在一旁添油加醋,夠我受的。
童珊似乎看出了我想幹什麼,拉住我正掏手機的手,說:“傾心你就別折騰了,我剛打電話跟文叔叔說今晚要找你聚聚,他會處理的。”
“不錯啊,後路都幫我鋪好啦。”
“能有啥辦法,誰不知道你家有個整天挑你刺的奶奶啊。我真是懷疑你到底是不是她親孫女兒,差別也太大了。”
童珊指的“差別”自然是奶奶對我和文兮的態度。我倆自初中開始是我同班,她天天和我廝混在一起,對我家的情況了如指掌。
我說:“我倒是真希望我不是她親孫女呢。”
“你就做夢去吧!”童珊總算笑了。
能讓童珊這樣的冰美人笑一笑的確是不容顏。還記得上大學那會兒,我們S大頭號校草為了博美人一笑,晚自習下課就拿着大喇叭在宿舍樓下一邊叫童珊的名字一邊唱《愛你一萬年》,唱得唾沫都快乾了,女主角卻特淡定地洗完澡上床睡覺去了,根本沒拿人家當回事兒。
可憐那校草最後以擾亂學校晚間秩序的罪名,被系主任罰寫了一萬字的檢討。這件事一度被我們當笑話說,而童珊“冰美人”的外號也就此傳開了。
“你笑什麼?”童珊睨我一眼。
我說:“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上大學的時候,咱們校草拿着大喇叭在樓下唱情歌向你表白的偉大事迹了。”
童珊臉色一變:“你……能想起來?”
“當然,”我說,“雖然那次溺水之後我腦子裏很多事情都迷迷糊糊的,記不大清楚,不過和你有關的事我當然能記住。”
“你能回憶起細節?”童珊追問。
我開始仔細回想,突然腦子就一陣抽痛,我不由抱緊了腦袋往童珊身上靠去。
“傾心你怎麼了?”童珊尖叫起來。
車子猛然剎車,孫浩寧急忙回頭道:“怎麼了,要不要去醫院。”
“不用了不用了,剛才只是一下子腦袋疼,可能昨晚沒睡好。”
孫浩寧見我沒事,這才放心地繼續開車。
我果然還是不能太執着地去想以前的事,每次仔細回憶,我的腦子裏就像針刺般疼得難受。剛才童珊這麼一說我才恍然大悟,對於那些往事我大多只能說出個大概,卻不知道細節是怎樣的。
溺水事件之後,我一直堅持認為自己沒病沒災,看來我錯了。失憶這種只會發生在電視或小說女主角身上的事和我自然是不沾邊的,可我的記憶力的確是下降了。就像冬日裏清晨的霧氣,將我腦子裏塞得滿滿的,我不管回憶什麼都迷迷糊糊看不真切。
童珊搭着我的手背,忽然蹦出一句不相干的話:“你口中的那個校草叫彭宇鈞,當時是我們S大的學生會主席。”
“彭宇鈞?”
我咀嚼着這個名字,思索良久終於還是搖搖頭:“沒印象。”
可就在說完這三個字之後,我腦子裏飛快地閃過什麼重要的東西。我眼前一亮,可剎那間卻又什麼都沒有了。
“到了,下車吧。”孫浩寧的聲音在這時候插了進來。
我顧不得再去回想,和童珊先後下了車。
這家叫“臨江仙”的館子我和童珊以前經常光顧,因為背靠本市唯一的江,老闆又是文科出身,所以取了這樣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
我們熟門熟路上了二樓,點好菜,孫浩寧這才靜下心來開口和我說話。
“傾心,你……你遇到他了?”
我正喝水,杯子停在空中。孫浩寧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時宇鋒。可是,他是怎麼知道的?我不可思議地看向童珊:“你們怎麼會知道?”
自從溺水醒來之後,所有人都告訴我:世上沒有時宇鋒這個人,那只是我的想像。可事實上他卻是真真正正存在的!因為他不屬於我們的圈子,所有人都不認識他,而我以前僅僅是暗戀他,沒有跟任何人提過,哪怕是跟我親如姐妹的童珊。所以,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可是,可是現在……
“傾心你聽我說,”童珊試圖使我平靜下來,“其實那天在醫院看見他我就想起來了,他是彭宇鈞的表哥,四年前在校慶上我見過他一次的。那時候彭宇鈞……彭宇鈞總是纏着我,他向我介紹過他唯一的表哥,只是我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我的心一沉。難怪當時童珊看時宇鋒的眼神怪怪的,她一定是想起什麼來了。而我也恍然想起剛才在車中我腦子裏飛快閃過的念頭是什麼。童珊說彭宇鈞是當年我們學校的的學生會主席,時宇鋒亦跟我提過,他表弟是S大的學生會主席……
我問童珊:“是不是那天在醫院看見他,你就認出他來了?”
“也不完全是,我只是隱約記得他。後來我特意打電話向彭宇鈞求證了,他告訴我,他表哥的確叫時宇鋒。傾心,很抱歉我們一直誤導了你,可是你要知道……”
“沒事啊,現在不是一切都好了嗎。”我很開心,“時宇鋒不是我臆想出來的人,這說明我根本沒有心理問題,我做的那些夢也都是正常的。周六我就去跟張姐說,我以後不去做催眠治療了,因為我根本沒病,我跟秦莉不一樣,我沒病。”
“傾心……”
“傾心!”
童珊和孫浩寧童珊同時開口喚住我,又都欲言又止,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
“怎麼了?我說得不對嗎?”
“不是,你說得對。可是傾心你聽我說,你和時宇鋒不是那麼回事,你和他……你們是不應該有交集的。”孫浩寧有些為難卻又很耐心地跟我解釋。
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只是聽他那麼說,我心裏不是很開心。
看孫浩寧和童珊的反應,我能猜到,他們不希望我和時宇鋒有任何瓜葛。可我是個認死理的人,一旦我覺得是對的,不管別人再怎麼說我還是會堅持那是對的。正如我對時宇鋒的感情,即使從前只是暗戀,是泡影,可現在我們不也很好嗎。他肯答應我的約會,他肯幫我解圍,他肯為了我和美科簽約,這說明他對我不是一點感覺都沒有的。
“我想去趟洗手間。”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徑直向洗手間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