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終獲光明(9)
第31章終獲光明(9)
他來了嗎?他說過會在她拆線的這天趕回來。她該給他怎樣一個笑臉才能讓他們的相見足夠隆重。她好緊張,心在打鼓,手在出汗。
一層層紗布終於拆除完畢。
“好了,別著急,慢慢睜開眼睛!”醫生在耳邊輕輕地說。
好了嗎?她的心和身體像皮筋一樣緊繃起來,有人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別怕!”是林霆鈞的聲音。
她閉着眼睛,屏住呼吸,眼睫毛遲疑地顫動了一下,又靜默地覆在眼瞼下,如睡著了一般。
“他來了嗎?”她問。
林霆鈞苦笑一下。無論他為她做過多少事,她復明后第一個想看到的人,卻是他。
“他應該快到了吧!”他心虛地回答。
她依然閉着眼睛,手卻在衣兜里摸索,終於摸到手機。
這是卓然送給她的十八歲生日禮物,最新款的盲人手機。他為它換了粉色的外殼,鑲了漂亮的水鑽,儘管她看不到,可他願意像寵愛一個健康的女友那樣寵愛她。
她顫抖着撥通了他的號碼。
電話里,沒有那段熟悉的彩鈴音樂,而是傳來冷冰冰的女聲:“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怎麼會是空號?怎麼會?兩天前,她還和他通過話,他讓她好好休息,等他回來,他還在電話里說愛她,他的情話,總是那樣情意綿綿,信誓旦旦,充滿“永遠”“至死不渝”“一生一世”這樣的字眼,她從未懷疑那些字眼是空話大話,她那樣相信他,他說的每句話她都當真,可是,在她即將復明的重要日子,他沒有如約而至,他的電話也無法接通。
她心裏一着急,手一抖,電話掉在了地上,她慌忙起身去撿,本能地睜開了雙眼。
鋪天蓋地的光亮嘩啦啦地灌入眼帘,讓她猝不及防,忽然破門而入的光亮來得太猛烈,和她期待與想像中的不太一樣。她撿到了手機,一邊繼續撥打,一邊抬起頭在人群中搜索,黑暗被驅除出境,影影綽綽的人影漸漸清晰,那些對她微笑的人中,沒有一個是他。
“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冰冷的女聲一遍遍循環。
她忽然俯下身,埋下頭,嗚嗚地哭起來。
她閉上眼睛,重新隱遁入早已熟悉的黑暗中,她看不到人群,看不到自己,只看到他的笑臉。
“剛剛做完手術,流淚會引起細菌感染的。”是醫生的聲音。
“無法接通的電話,就不要再打了。”陸漫漫咬牙切齒打抱不平的聲音,她再熟悉不過了。
玖玥止住了淚水,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眼前出現一張張微笑的、和藹的、俊朗的、青春的—雖表情各異但都友善溫暖的臉龐。那張清麗但倍顯憔悴的臉,眼睛佈滿血絲,眼眶滿溢淚光,一定是媽媽,她為玖玥操碎了心,在這個母女終於“相見”的時刻,怎能不喜極而泣;胖胖的眯眼笑的中年先生,微挺着肚腩,腋下夾着永不離身的公文包,和玖玥想像中的爸爸顏一鳴絲毫不差,他正衝著玖玥眯眼笑:“玖玥,我是爸爸!”那麼,眼前這個又高又黑但眉眼狡黠的女生,一定是漫漫了!原來她眉角還有一顆俏皮又漂亮的痣,哪裏是男人婆,瞎說;這位器宇軒昂衣着考究的年輕男子,當然是林霆鈞了;他旁邊那位白裙驚霜雪的高挑美女,自然是林雪初了,果然人如其名;還有這位戴着眼鏡像小時候課本里博士爺爺的主治醫師;還有多日來一直對玖玥無微不至照顧有加的護士姐姐。他們每個人,和她想像中的樣子都一樣,又有點兒不太一樣。他們也對她笑,這是她重獲光明后這個世界對她的善意,她要雙手接住,不至落空,不讓他們失望,於是她也對着他們笑。
她又看到了放在床頭的玻璃瓶,那是卓然送給她的八歲生日禮物,伴隨了她整個成長的十數年。但這個禮物,卻和她想像中大相逕庭,它太普通了,只是一個寬口的柱形玻璃瓶,有軟木塞封口,木塞已有些腐朽,瓶口繫着的藍色絲帶也已顏色曖昧,瓶子裏裝的這些灰褐色的粉末、碎渣、木屑,是什麼東西?實在已難分辨,就像有些感情,經年累月,風雨侵蝕,早已變了容顏。
她抱着這隻醜醜的瓶子,彷彿抱着滿懷的失望,又彷彿攥着一絲僅有的希望,對眼前淚流滿面的女人說:“媽媽,我們回家吧!”
2家裏被媽媽重新打掃裝飾過,窗明几淨,沙發上鋪着媽媽親手做的白底藍花的沙發罩,窗帘也換成了淡淡的藍色,清涼優雅,茶几上一盆青翠的綠蘿靜靜舒展,房間雖不大,但每個角落都有綠意點綴,整個房間顯得溫馨舒適,春意盎然。小貓吉吉一見到玖玥,馬上躥撲到她的懷裏。玖玥抱着小貓,驚喜地望着這個她生活了十年的家,它的每個角落、每件傢具、每種氣味,她都熟稔在心,現在真實地展現在眼前,又好像和想像中不太一樣,她和這個世界隔閡太久了,像兩位有了嫌隙的朋友,需要慢慢了解、體諒、寬容、接納。
“走,玖玥,看看你的房間。”媽媽望着玖玥驚喜的目光,想迫不及待地將自己的傑作展示給她看—玖玥的房間,她也重新裝飾過了,柔柔的粉色系,美美的公主風,她想像寵愛公主般寵愛她,將這十年的缺失和虧欠都補償給她。
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一陣敲門聲,聲音一開始是禮貌的三重一輕,後來變成急躁粗暴的亂拍,並伴隨着婦女尖利刺耳的嚷叫:“顏玖玥,開門,你給我出來。”
爸爸嘟嘟囔囔地打開了門,怒氣沖沖地沖門外人喊道:“誰啊,不會按門鈴啊!土匪啊!找玖玥什麼事,跟我說。”
玖玥從爸爸身後猶疑地探出身,門外的一對男女,五十歲左右,男的一臉焦灼和歉意,女人則怒不可遏。這兩人的樣子,在玖玥的記憶和目光中迅速復蘇和還原,他們是她在雲滌鎮時的鄰居,是卓然的父母。玖玥喜出望外,正要開口向他們詢問卓然的行蹤,卓叔叔卻一臉歉意地說道:“玖玥啊,我是卓叔叔,眼睛已經好了吧?好了就好。卓然呢?卓然已經好些天沒回家了,我們想着,你們會不會像上次一樣,又一起離家出走了。你知道的,卓叔叔一直很喜歡你的,你和卓然的事,我也不反對,現在你健健康康,你沈阿姨又有什麼理由反對你們在一起呢對不對,你們就大大方方交往,我們不會插手的。讓他早點回家吧!”
“和她說這些廢話做什麼。小小年紀,就三番五次勾引男生私奔,卓然呢!讓這個臭小子出來,我有話對他說。”
“沈芳,別喊,有話好好說。”
“哎!卓然媽媽是吧?你不反對他們交往,我們還反對呢!看你這樣,將來也不是什麼好婆婆,我們玖玥和卓然在一起,有什麼好果子吃?”爸爸很護犢地反唇相譏。
卓然媽媽忽然情緒失控,一邊朝屋內橫衝直撞,一邊淚流滿面地哭喊:“卓然,你給我出來,你給我回家。我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你這麼做,還讓不讓媽媽活了。”
玖玥爸爸阻擋不住,而玖玥媽媽因對卓醫生一直心存感激,只好將兩人讓進屋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卓然不在這裏啊。”
“叔叔阿姨,卓然真的沒有和我在一起,我也在找他,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和我聯繫了。”玖玥認真地說。
卓然媽媽止住了哭聲,愣住了,看玖玥和她媽媽的樣子,不像說謊。
卓醫生拿出手機,打開一條短訊給大家看。那條短訊,顯示是卓然的號碼發來的,他只是簡單而冰冷地留下了一句話:“爸爸媽媽,感謝你們的養育之恩,原諒兒子的不孝,我走了。”在此之前,他已兩周沒有回家,借口說公司派往外地參加新員工培訓,期間偶爾還會打電話發信息給父母報平安,兩天前,他忽然沒頭沒腦地發了這樣一條短訊,打電話過去他的號碼已顯示無法接通。
“沒去公司問問嗎?”玖玥媽媽出主意。
“問了啊!公司說根本沒有去總公司做新員工培訓這回事,而且,他三個星期前就已經辦理了辭職手續,再沒有去過公司。”卓醫生憂心忡忡地回答。
卓然媽媽慌了,她看上去好像情緒平復了許多,又彷彿拚命壓抑着內心的煎熬,不再怒火中燒,不再大喊大叫,只是絮絮叨叨地補充道:“學校也去問過了,前兩天他們畢業典禮,他也沒有回去,他的畢業證、學位證還都還在學校里,他既然也沒和玖玥在一起,到底是去了哪裏?到底怎麼了?”
大家暫時形成了統一戰線,都獻計獻策,討論卓然可能去的地方、可能發生的狀況。
“會不會和同學去旅行了?”玖玥媽媽說。
“卓然媽媽,別著急啊!卓然會不會加入什麼傳銷組織,被人洗腦被人控制了?聽說傳銷組織很恐怖的。”爸爸說。
媽媽暗暗戳了戳爸爸的胳膊,小聲道:“別瞎說。”
一聽玖玥爸爸這樣說,卓然媽媽更焦慮了:“要不要報警啊?如果真是那樣,會不會有危險啊?”
玖玥立刻反駁:“卓然才不會那麼傻。”說完這話,她自己又暗暗感到汗顏,好像自己多麼了解卓然似的。時至今日,卓然的所言所行,她也搞不懂了,她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他,他的話,她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的心,也如籠迷霧,她勘破世間萬物,也看不透他的心—她有什麼資格對他妄下結論啊?
卓然媽媽終於控制不住,放聲哭號起來。卓醫生一籌莫展,安慰道:“哭有什麼用啊?那就報警吧!”
樓下忽然一聲刺耳的汽車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響,幾秒鐘后,門外響起了比卓然媽媽剛才有過之無不及的劇烈敲門聲,爸爸不耐煩地打開了門,這一次,門外站着的,竟是一向穩重有禮的林霆鈞。
一進門,看到卓然父母也在,他先是一愣,隨即釋然道:“叔叔阿姨恰好都在,也好,我就不用再跑一趟了。玖玥,告訴我,你平常和卓然常去的地方,或者他有可能會去的地方?叔叔阿姨,你們也想想,卓然平常喜歡去哪些地方?我們必須馬上找到他。”
卓媽媽淚眼婆娑,一把拉住林霆鈞:“告訴我,卓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你一定知道。
“我,卓然他……”林霆鈞欲言又止,更令人疑竇叢生。
這時,玖玥的目光,卻無意落在茶几上一沓信件上,最上面的一封,赫然寫着“玖玥親啟”的字樣,字體大氣粗獷,卻隱隱透着一絲無力。
爸爸見狀,解釋道:“這是我早上取報紙,從信箱裏拿回來的,都是些廣告啊,信用卡賬單什麼的,我急着去醫院,就沒管。”
玖玥拿着信的手顫抖着,有一種直覺告訴她,這是卓然寫給她的,一定是。
她輕輕地放下吉吉,在六月清涼有風的午後,展讀這封沒有郵戳沒有地址的來信。
只看到第一句,她的淚水就不能自已地落下來。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愉悅,不堪持贈君。”
還不等她往下看,卓然媽媽忽然一把搶了過去,拿着信紙的手篩糠似地顫抖着,眼睛卻目不轉睛,生怕漏過一個字眼。
雖然能理解一個母親擔心兒子的心情,玖玥還是忍不住小聲埋怨了一句:“這是他寫給我的。”
這封救命稻草般的信,就這樣在你爭我搶、斷斷續續中讀完。
“玖玥,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你一定已經可以用你那雙美麗明亮的雙眼,閱讀它。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是這個世界欠你的,是我欠你的。時至今日,我必須承認,必須告訴你,這是我欠你的。林雪初說的對,我是個懦夫,是個偽君子。長久以來,我一直不敢面對你,你雖然失明了,卻像一面明亮的鏡子,讓那麼不堪的我,在你面前無處遁形,無論是你在蛋糕店認識的那個小風,還是重逢后的卓然,或是現在的我,都不知應該以怎樣的樣子面對你。是的,你變成那個在黑暗中獨自泅渡的盲女,都是我害的。我自作聰明,為一份生日禮物,為獲得一個漂亮的玻璃瓶,將裏面的藥片傾數倒出裝入了旁邊的小藥瓶,害醫生為你開錯了葯,導致你從此失明。懦弱的我,選擇了裝作渾然不知,數年來,不聞不問。命運陰差陽錯,真心弄巧成拙,小雪獲悉了這個秘密,早已對你和盤托出,你卻對我無一句指責。道歉太輕,贖不了罪孽深重,深情無用,換不回十年光明,我不知該怎樣做,才能減輕我內心的自責。現在,上天終於給了我這個機會,我身患沉痾痼疾,在上天收回我的這份光明之前,我將它還給你。我記得我曾經說過,我是你的眼,帶你領略四季的變幻,現在,你是我的眼,代我繼續看這美麗的人間,離開你,從此告別天堂,流浪遠方。你我快樂過,無需懷念我。”
這封語焉不詳模稜兩可的信,令卓媽媽和玖玥陷入更深的迷茫之中。
女人擦擦淚眼,一臉惶然地問大家:“他說沉痾痼疾,是什麼意思?上天收回他的這份光明,是什麼意思?他怎麼了?”
卓醫生忽然重重地跌坐在沙發上,臉色蒼白,神色惘然地嘆着氣。
他隱約讀懂了信中的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