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別後重逢(6)

第11章 別後重逢(6)

第11章別後重逢(6)

“小熊餅乾有點甜,低脂低糖味道贊……”玖玥又開始了歡快的吆喝,似乎絲毫沒有被剛才的不快影響情緒。

一個身影,在她眼前站定。她聞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水的味道,熟悉的味道。那是媽媽常用的一種十幾塊錢的劣質香水。她聽到一個微微哽咽的聲音叫道:“玖玥!”

10“我剛才說那番話,是不是不太合適?”林霆鈞問司機小王。

小王一邊開車,一邊答道:“何止是不合適,簡直是有失身份啊!”

“你!”他慍怒。

“這種調戲良家的事,我這種人做還說得過去,您是誰啊!您是堂堂萬鈞集團的董事長,再說,好好的,逗人家盲人小姑娘幹嗎?這不是欺負殘疾人嘛!”小王油嘴滑舌。

“我可不是逗她。”

說話間,車子已行駛到這座城市南嶺腳下的一個別墅群。青磚黛瓦的中式建築,掩映在綠樹之間,車子在一個高大的紅漆木門前停了下來。林霆鈞下了車,和小王叮囑幾句,小王駕車緩緩離開。

客廳里,報紙、雜誌、抱枕亂扔了一地,保姆阿姨正在收拾,林母正坐在餐桌前,對着一桌飯菜唉聲嘆氣。

“媽,這是怎麼了?小雪呢?”林霆鈞看着一屋狼藉,狐疑地問。

林母瞥瞥樓上。

妹妹的房間裏,傳來震耳欲聾的音樂聲。

林霆鈞是個大孝子,笑笑,為母親寬心:“小雪又發小姐脾氣了?準是和卓然吵架了。沒事,我去看看。”

林雪初的房間在二樓第一間,印花牆紙,蕾絲帳幔,很公主風的裝飾,開間外面,是一個大的起居室,放着她的鋼琴、大提琴、小提琴,書櫥上擺滿音樂書籍、CD、毛絨玩具,和各色的漂亮餅乾盒。父親在妹妹十四歲那年突發腦淤血去世,那年林霆鈞也只是二十齣頭,剛剛大學畢業初出茅廬,就扛起了父親留下的上億資產和企業重擔,寡母幼妹,都指望着他這家中的唯一男丁頂門立戶。他憐妹妹年幼,對她極盡呵護和寵愛。

推門進去的時候,林雪初正在冷氣十足房間裏蒙頭大睡。他關掉音響,將兩箱餅乾放到床邊,拉開被子,寵溺地捏捏妹妹的臉蛋:“別裝了,我知道你沒睡。看我給你買什麼好吃的了?”

林雪初的眼角濕濕的,還掛着一滴淚,但她沒睜開眼,只是不耐煩地推開哥哥的手:“走開啦!別煩我。”

“小熊餅乾味道贊,十塊一包很划算哦!又賭氣不吃飯啊,來,吃塊餅乾才有力氣繼續生氣嘛!”林霆鈞耐心地逗妹妹,像小時候那樣,林雪初因為挑食賭氣不吃飯,他就會背着父母,拿她愛吃的薯片、蝦條、巧克力逗她開心。

聽到那句熟悉的廣告詞,林雪初撲棱一下睜開了眼,忽地坐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哥哥手裏的餅乾,狐疑地問道:“小熊餅乾?”

“哈!沒想到這個餅乾這麼有名,你都知道了。怎麼樣,老哥買的和你口味吧?”

“你去人民路那家超市了?”

“嗯,怎麼了?”林霆鈞已經打開了一包,捏了一塊品嘗。

林雪初忽然發了飆,一把奪過哥哥手裏的餅乾,扔到地板上:“好好做你的房地產開你的煤礦經營你的酒店吧少爺,你跑超市去做什麼?”

林霆鈞被妹妹的無理取鬧氣得火大,強壓着怒火解釋道:“那是爸爸的心血,我不能不管的。”

“那你幹嗎買這個便宜的破東西回來?”

“這餅乾怎麼了,我剛才嘗了,挺好吃的啊!”到現在他也不明白,妹妹的無名火到底從哪來的。

林雪初披頭散髮從床上赤腳溜下來,狠狠地踩在那包餅乾上,一邊踩,一邊流淚,最後,無力地蹲下來,抱着雙膝哭起來,口中喃喃:“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喜歡她,為什麼?”

他一頭霧水,不知道妹妹在說什麼,只是猜出,一定是和卓然有關。他走過去,輕輕地抱住她,柔聲問:“不哭。告訴哥哥,是不是卓然那小子欺負你了,我去替你出氣。”

林雪初靠着哥哥的肩膀,哭得更大聲了。

11因為太着急,卓然騎自行車抄了一條近道去超市接玖玥。上禮拜就聽說她和小同事換了班,她打工瞞着家裏,他不能讓她一個人走夜路。

就在剛才,他再次拒絕了林雪初請他去家裏吃晚餐的約會,他說下次,他已經說了N個下次,林雪初不信,連他自己也不信。他不知道為什麼抗拒去林家吃飯,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對他和林雪初的關係,產生了懷疑。

“玖玥是你什麼人?她對你就那麼重要嗎?你當我是什麼啊?咱倆有多久沒有單獨約會過了?你什麼意思啊?”林雪初一連串的問題,問得他啞口無言。後來,她摔了電話。

可他還是要去接玖玥。

超市門口燈火通明,他放好自行車,一眼就看到了玖玥。她正站在路燈下,和一位中年婦女說著什麼。

走近時,才發現,兩個人都在流淚。

“玖玥,跟媽媽回去吧!走,家裏不需要你打工掙錢,你缺什麼東西,想買什麼,告訴我,媽媽買給你。媽媽找到工作了,你別擔心。”說話的這位清麗的中年婦女,正是玖玥的媽媽,就是小時候接走玖玥的那個小姨,也是他之前光顧的那家蛋糕店的女店主,他認識她。

“不,我不回去,這裏的事情很輕鬆,你不用替我擔心。”

“輕鬆什麼?剛才不是就有個混蛋調戲你嗎?你當我沒聽見嗎?走,跟我回去,馬上回去。”女人發起火,抓住玖玥的手。

玖玥掙脫着,卻一臉倔強:“不。不是您告訴我的嗎?我和別人不一樣,我要獨立,我一切要靠自己,我要在這個社會上立足,就要更加努力。我不能永遠像溫室的花朵一樣,被您呵護着,那點挫折,即使是一個正常的女孩,出外也會遇到的。從小因為失明被小朋友嘲諷、欺負,我早已習慣了,我知道怎麼應對。媽媽,你放心吧!”

女人無力地在路燈下的休息椅上坐下來,女兒的話,沒有讓她寬慰,反而更令她傷心起來。她攔腰抱住女兒瘦削的身體,無助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自責:“玖玥,媽媽對不起你,媽媽對不起你!如果早早治好你的眼睛就好了,都怪我,都怪我。”

玖玥懂事地撫着媽媽的頭髮,小聲說:“不怪你,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她最終沒有聽媽媽的話,安慰了幾句,替媽媽擦了淚水,像一個大人一樣囑咐她早點回家,自己又折身回了超市。

女人沒有離開,她一直坐在路燈下的休息椅上,等女兒下班,耷拉着腦袋,看上去很憔悴。

卓然走過去,主動介紹自己:“景阿姨,我是卓然。”旋即又不好意思地補充道,“我也是,小風。”

景阿姨轉過頭,看到眼前這個高瘦俊朗的少年,逆光的他,看不清表情,但語氣中,有一種怯弱的溫柔、一種故作的老成,他的目光,猶疑地看看她,還不待得到回應,又迅速移開。他,在隱藏什麼,躲避什麼?“你就是卓然?”她站起來,一束明亮的光線打在了少年的臉上,她看清了,這不是之前經常光顧蛋糕店的小風嗎?

卓然點點頭,又緊張地低下頭。

“你不是小風嗎?”

卓然沒有說話。

超市旁有一家小小的冷飲店,景阿姨站起來,說:“去那裏坐坐吧!我們談談。”

卓然順從地跟景阿姨走進冷飲店,心裏一陣發虛。她會對他說什麼呢?她看上去好嚴肅,心事重重,很兇的樣子。

兩個人各懷心事地落座。誰知,景阿姨並沒有追問他之前為什麼假扮小風的事,而是語帶哀傷地懇求道:“給我講講玖玥在雲滌鎮的事吧!她的眼睛到底是怎樣壞掉的?”

氣氛陡然緊張起來,卓然覺得嗓子發乾,如坐針氈,強作鎮定道:“我、我知道的,和你了解到的,差不多吧?”

“那麼,給我講講她小時候的趣事也行。”景阿姨並沒有糾結之前的問題,又可憐巴巴地請求。

往事在這一刻破空而來,嘩啦啦全跑到卓然的眼前。自分別後,他努力剋制,不讓自己去想過去的事,可童年的記憶,就像埋在土層最深處的種子,會頂破最堅硬的冰層,沖開最牢固的壁壘,破土而出,在夜裏,用柔軟的觸鬚,撩撥着他的心。

他坐在景阿姨的對面,應她的要求,講玖玥童年的事。

有一次,他帶玖玥去爬樹,那棵樹結滿了紅紅的棗子,酸酸甜甜,兩個人像小猴子,“噌噌噌”地就攀了上去,坐在樹杈上,把紅紅的棗子裝滿了衣兜,下樹的時候,卓然先下去,在下面護着玖玥,可她一腳滑脫的那一瞬間,他還是沒接住她。玖玥的後腦勺磕在一個小石子上,流了好多血,後來留下一道硬硬的疤痕。前幾天,玖玥偶然想起來,還嗔怪地埋怨:“都怪你當時沒接住我啊!準是那時候被摔傻了,現在讀書笨笨的。”

“不信您摸摸,她後腦勺現在還有一道疤痕。”卓然講得有些興奮,那些記憶,即使是不愉快的,也帶着絲絲甜蜜。

還有一次,他們去鎮子後面那條小河去捉蝌蚪。玖玥趁他不注意,將自己的鞋子扔在河邊,自己跑到樹後面藏起來。卓然一個人玩得興起,等他將那個裝滿蝌蚪的瓶子興沖沖地拿給玖玥看時,才發現,她早已不見了蹤影。他看到了留在河邊的鞋子,以為她失足被河水沖走了,頓時慌了,衝著靜靜的河水大聲叫着她的名字,嚇得哭起來。事後雖然知道只是玖玥的一個惡作劇,他卻一點兒也沒有生她的氣,反而深深自責,如果不是自己疏忽大意,玖玥的惡作劇,又怎會得逞?小小的人兒,已經知道用那種方式,表達她對他疏忽的不滿了。

景阿姨笑起來:“小時候就是調皮的孩子。”

他又想起有一次,他帶玖玥去牛奶廠家屬幼兒園的鞦韆架玩耍。玖玥想讓鞦韆飛得更高一些,再高一些,那樣就剛好可以看到隔牆那邊爺爺做木工的那家院子了,爺爺一定做活兒累了在抽煙袋,她要飛上去,跟他打一個與眾不同的招呼。於是卓然在後面推她,她像長了翅膀一樣飛起來,越飛越高,最後,從鞦韆上摔下來,還好只是落在鞦韆前的沙坑裏。她沒有看到爺爺,卻在膝蓋上留下一塊難看的瘢痕。

卓然憶及此,喟然道:“我總是想保護她,我總是想讓她快樂,可是我總是讓她受到傷害。”

景阿姨笑了,少年的自責,讓她對他的印象加分,她似是安慰一般說道:“所以,我也能理解為什麼你之前假扮小風,你不敢靠近她,怕她再受到傷害,對嗎?有時候人的感情就是這樣,愛里藏着刀,恨里裹着蜜。”

卓然彷彿被看透了心事一般,默默地低下了頭,他忽然覺得,這個女人,就像一面鏡子,讓他無處遁形。

作為交換一般,景阿姨也講起玖玥這些年的事。

玖玥被接到她身邊的第一年,她送她到全日制的普通小學上學,轉戶口時,玖玥隨了養父顏一鳴姓,他嫌玖玥之前的名字“九月”起得太隨便,於是順便改了名字,兩個字都加了斜玉旁,取如珠似寶珍貴之意。

上學第三天,玖玥卻死活不肯再去了。她認為玖玥怕吃苦,怕困難,跟不上課程進度,不努力,她覺得玖玥辜負了她的一片苦心,於是聲色俱厲地斥責了她。她至今記得那天自己說的話:“你跟別人不一樣,要想在這個社會中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必須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小玖玥一臉淚滴和委屈地被她送到教室門口,臨進門時又怯怯地回過頭來尋她,她卻狠心走掉了。後來從鄰居小孩口中才得知,原來從玖玥入學的第一天,她就受到班裏大部分孩子的嘲諷和排擠,他們罵她小瞎子,把她鉛筆盒裏的鉛筆換成樹枝,給她的桌子上塗抹墨汁,用各種惡作劇捉弄她。

景阿姨愧疚地說:“那時候,我多粗心啊,我沒生過孩子,不懂得怎樣做一個母親,總是用自以為是的那套理論教育她,要是那時我能像其他媽媽那樣,找那些熊孩子理論理論,為玖玥撐撐腰,壯壯膽,出出氣,她在學校最初的那段日子,會不會好過許多?”

卓然聽着景阿姨的自責,無言以對。

玖玥十歲那年,醫院打來電話,有了配型合格的角膜,可以為玖玥安排手術了,可當時顏一鳴的生意兵敗如山倒,家中一貧如洗,還欠了很多外債,連幾萬元的醫療費用也拿不出來,那次寶貴的角膜移植機會,最後安排給了其他的病人。她至今仍記得,玖玥聽到自己可以重見光明時眼裏流露的驚喜,和錯失良機后她落寞的表情。

女兒十五歲那年,景蘭在玖玥的書包里,翻到一封男生寫給玖玥的情書,那大概是玖玥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她還沒有感受到展信閱讀的那份忐忑,還沒有體驗到初次被異性愛慕的那份羞喜,就被劈頭蓋臉地教訓了一番。在景蘭眼裏,對失明的女孩,那些男孩不會是真心的,他帶給玖玥的,不會是同齡人初戀的甜美,更多的會是傷害。

“她在努力做一個正常人,而我卻從來沒有將她當做正常人對待。就像你說的,我也想保護她,想讓她更快樂,卻在無意中傷害了她。直到前兩天我們爭吵,我才明白,我給她的愛,並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從今天開始,她想要打工,想要做什麼,我都支持她。你呢?”景阿姨期待地看着他,眼裏有期待,又有疑問。

“阿姨,放心吧,從今以後,我會盡我的能力保護她,愛、愛護她。”他猶豫了一下,將“愛”說成了“愛護”,聲音不大,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是說給對面的這位母親,也是說給自己聽。

說話間,超市外人聲鼎沸,要打烊了,玖玥也該下班了。她出現在顧客和員工的人流中,看上去目光篤定,腳步穩健。景蘭和卓然一同走向她,她聽到他們叫她的名字,驚喜地朝他們的方向笑了。

“媽,卓然,你們都在等我啊?”

“累不累?”媽媽心疼地為女兒拂拂頭髮。

“累。”玖玥實話實說。

這讓媽媽有些詫異,她本以為她會倔強地說:“不累,一點兒也不累。”

“可是我今天很開心哦!”玖玥又補充道。

“為什麼?”

“不告訴你們。”

三個人並排走入夏夜的風裏。媽媽自然地微曲右臂,等待女兒來挽,低頭看時,才發現玖玥的手挽上了卓然。那一刻,她驚覺,玖玥真的長大了,她再不是那個拉着她的衣襟不肯去上學的無助的小女孩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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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天空下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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