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廣陵(四)
廣陵已然有入冬勢頭,清晨的風叫人瑟縮,料想京城已是厚衣上身也不知阿桃有沒有購置厚衣,還是依然穿的舊衣。
夾帶冰冷的風拂過,似是活了一般纏着人吹,緊跟不舍,衣擺被風推動着,髮絲也被寒氣卷上隨風搖曳,許宴知見到林疏秋時就是這般情形。林疏秋衣着素雅,還是秋衣薄紗,小腹隆起明顯,頭髮簡單盤着只簪一白玉,神色淡淡,提不起笑顏。
“妾身見過許大人。”
她的聲音柔柔的,語調不顯略帶清冷,如初融的雪水一般清冽。
“進屋吧,林姑娘不宜吹風。”許宴知瞥見她手腕處的淤青眸中閃過不忍,口氣也不覺軟了下來,“林姑娘,我答應過林二姑娘會救你,你不必跑這一趟。”
林疏秋雙眸輕顫,“趙啟安平日不準妾身出府,今日是若綰借大人的勢幫我買通了小廝才得以出府,妾身不求大人相救,妾身此番前來只為交給大人一樣東西。”說著,她從帶來的食盒中拿出兩本賬簿,“這兩本賬簿分別是是趙啟安私鑄銅錢以來每月給仇鑫磊和李文啟的分紅,我每日趁他進密室之時一點點抄下來的。”
許宴知接過卻不急着翻看,“林姑娘是怎麼在趙啟安的摺子裏藏密信的?”
林疏秋微怔了怔,淡淡一笑,“妾身並非將它放進摺子的紙與外殼之間,而是直接將它塞進外殼裏,摺子的內容不足以引人注意,他們也不會仔細檢查,而外殼一旦被破壞,雖被重新黏住,但等到了聖上手裏這外殼也會裂開。”
“大人怎知是妾身寫的密信?”
“私鑄銅錢此等不容外人所知的事必然只能是身邊人才會有機會知道,再者能在摺子裏做手腳也不是外人能做到的,林二姑娘明顯不知此事,那便只能有林姑娘了。”
林疏秋只是淺笑,沒再多說什麼。
許宴知喚了付白,讓他送林疏秋回去,終是不忍便送到門口,她斟酌道:“林姑娘若不想回去,就交給我吧,我來處理。”
林疏秋聞言身子一僵,像是做了很大的決定一般,她抬頭朝許宴知笑着,水汪汪的眼裏是泛紅的,清亮得惹人憐惜,輕緩開口:“妾身謝過許大人,大人救了若綰怎麼好再勞煩大人,妾身不會讓大人為難的,妾身再忍忍就是,”她頓了頓,又是一笑,比剛才笑顏更濃,“妾身還等着大人來救呢。”
許宴知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安慰,林疏秋無疑是美的,但更吸引她的,是林疏秋的溫柔與堅毅,在寒風中依舊挺直脊背,微微昂着的頭不驕不躁,好似痛苦從未傷害過她,依舊文雅有風骨。
許宴知很清楚,目前的情形她沒有能力救出林疏秋也沒有立場救。輕則打草驚蛇重則所有人功虧一簣死在廣陵。
“大人莫要說了,妾身明白的,妾身這就回去了,望大人事成之後能善待若綰。”她上了馬車又輕輕拉開窗帷,聲音很小似難以啟齒,“大人,若綰與我不同,她身子是乾淨的。”說完又迅速放下窗帷。
許宴知還未回神馬車就駛遠了。
許宴知望着遠去的馬車,風又寒又纏人,卷着衣袍亂飛,她靜默攏攏衣袖,自言自語,“這風真寒。”
許宴知細細翻看賬本,仇鑫磊和李文啟的數額不一致,仇鑫磊似是有意少收了幾筆,倒是謹慎還怕被人察覺,可惜收了就是收了這已成事實。
酒樓。
許宴知穿過喧鬧的人群跟着店小二到二樓雅間,付白和張戩跟在她身後。到門口時卻讓他二人先進去,許宴知在最後將樓下喧鬧關在門外。
雅間內除了仇鑫磊和李文啟還有兩個妙齡女子也在席內。付白瞟了一眼那兩個女子不由蹙眉,“二位大人這是何意?邀你們前來為何還要帶着不相干的人?”
李文啟搶先開口,揶揄道:“許大人自己得了林姑娘還不讓兩個兄弟也享享樂?這兩個姑娘是為付白和張戩兩位準備的,若許大人也想……下官這就去安排。”
“李大人,我一向不近女色。”許宴知是笑着的,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誒,你不近女色,可這位小兄弟愛美人啊,不然怎麼會老往慶春樓跑。”李文啟的話讓一旁的仇鑫磊臉色一變,趕緊拐拐他,示意他別再多說了。
李文啟也意識到說錯了話,趕緊留意付白的神色,見他神色不變才放下心來。許宴知依舊笑眯眯的,徑直走到桌前主位坐下,“敢問李大人是如何知道他愛往慶春樓跑?莫不是派了人在監視?”
李文啟慌亂的解釋只是一時嘴快,瞎說的。仇鑫磊卻直冒冷汗,他注意到了許宴知坐的是主位,況且身旁的兩人都還站着。
李文啟正解釋着又突然反應過來,面色煞白,“你不是結巴嗎?”
她依舊在笑,只是這笑意似殺人的刀逼得人心中慌亂,微眯着眼審視,威勢就這麼突然壓過來,讓人心驚。
她含笑微微側頭,“二位姑娘還是先下去吧,我們有正事要談。”
那兩個姑娘同時鬆口氣,退出這氣勢逼人的雅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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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大人何必這麼捉弄下官。”仇鑫磊面色難看,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晚輩。
“因為有趣。”
“你!”李文啟拍桌站起,惡狠狠的指着許宴知,“你算什麼東西,一個黃口小兒還敢捉弄人,官職比我們高那又如何?怎能如此捉弄人!”
付白亮了短刀,李文啟被唬住,敢怒不敢言地坐下。
“李大人莫急,先聽我一言。”許宴摩挲着重新帶上的扳指,不緊不慢的說:“我要你們找借口讓趙啟安出府兩個時辰。”
“憑什麼?他可是刺史,官階可比你高。”李文啟冷哼一聲。
“憑什麼?憑我手裏有賬本,”許宴知有意放緩語氣,“趙啟安每月送到你們手裏的錢我都一清二楚。”
“這,這不過是我們一起做生意的分紅罷了。”
“是嗎?難道不是幫他隱瞞冒名頂替的封口費嗎?”
“你,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許宴知笑起來,“林若綰和林疏秋可是被真正的趙啟安養到大的,她們難道會不清楚嗎?”
李文啟還想再說什麼被仇鑫磊一拉袖子制止。仇鑫磊深吸口氣,“許大人,你既已知道他不是趙啟安,那大人也知道輕易是不能讓他出府的。”
“聖上讓他一月查明真相的期限快到了,你們不妨從這上面入手,”許宴知又輕飄飄一句,“怎麼讓他出府,是你們的事。”
仇鑫磊還有些猶豫,許宴知又說:“我知道仇大人在想什麼,是在想我會不會死在廣陵?大人不妨想想他哪裏來的錢每月都送你們?”
“他只是說他在做大生意。”李文啟沒了氣焰。
“大生意?”許宴知只覺好笑,“什麼大生意值得他冒名頂替朝廷命官來做?這怕是掉腦袋的大生意吧。”
他二人同時白了臉,只能答應。
出了酒樓許宴知把賬本交給了張戩,“你把賬本交到晉陵刺史手裏,再將從民間得到的私鑄銅錢和官制銅錢一併交給他。”
“大人,這晉陵刺史可靠嗎?”
許宴知看一眼付白,付白笑着說,“名錄上說了,晉陵刺史宋楚居治下清明,為人聰慧,官品甚佳。你也知道我們都察院的名錄每半年更新一次,向來不會出錯。”
“屬下這就去辦。”
“你手裏的東西極為重要,去的路上可多做掩飾,切記不要離身,自己多加小心。”
“知道了大人。”
“付白,找個跟張戩身形差不多的人,日日都去慶春樓里待着。”
“大人,仇鑫磊和李文啟都被揭穿了,應該不會再派人監視我們了。”
“他們不會,有人會。”
許宴知和付白回去的時候林若綰在等他們。她遞給許宴知一封信,說是信驛送來的。許宴知一看,許宴知親啟,她一笑,謝辭的字總是在好看和丑之間徘徊。
信上並無大事,只寫了謝辭他們時常小聚的瑣事,順便關心她在廣陵的情況。
許宴知提筆,剛寫下“平安無事”四個字門外就傳來一陣打鬥的聲音。許宴知默默看着這四個字,繼續提筆寫字。
等門外安靜后,付白進來稟告,“大人,刺客都死了,怪屬下沒留活口。”
許宴知沒抬頭,“無妨,想要在廣陵殺我的人多了,只是比我想的來的還晚。可有受傷?”
“沒有。”
許宴知揮揮手,付白退下去,姜祀現了身,“我看過了,是江湖人,都是三腳貓功夫,這未免也太小看你了。”
許宴知一笑,“我還希望這樣的刺客多來些,我還能活長久些。”
“你應該希望沒有人來刺殺你。”
許宴知笑睨,“這怎麼可能呢?”
“許大人,我進來了?”林若綰的聲音響起,姜祀迅速沒了蹤影。
“進吧。”
“許大人,這是我為大人做的銀耳蓮子羹,大人嘗嘗吧。”林若綰端着卻沒走近,只是小心翼翼站着望她。
“放下吧,天色已晚,你先去休息吧。”
林若綰站着沒動,聽許宴知此言更顯慌亂,一時不知所措。
許宴知這才放了筆抬起頭來看她,“你不必如此討好,我答應你救你姐姐就不會食言。”
許宴知又補充一句,“我就算不喝你的銀耳蓮子羹我也會救你姐姐的。”
“是大人,我退下了,大人早些休息。”林若綰走後許宴知將回信放好才推門出去,一陣風吹過,院中花草跟着搖曳,許宴知按了按衣袍,呼了口氣。
許宴知突然想到那些失蹤女子家中親人的悲傷模樣,又想到林疏秋滿身傷痕卻堅韌溫柔的目光,還想到未曾蒙面只知為人敦厚的真正的趙啟安,她心下發寒,卻只道天寒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