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開導
翌日,王顯又約眾人一起去吳州的穹窿山游賞。
易禾揣着心事,一路上時常觀察王顯的神色。
但他絲毫不見異樣,彷彿昨晚兩人之間的那場爭論沒發生過似的。
易禾暗自琢磨,要麼是他擅長偽裝,要麼確實是自己多慮了。
只是她無心賞玩山水美景,只跟在司馬瞻身側,充當一個陪襯。
幾人于山頂上飲茶清談。
易禾閑坐無聊,便主動提出給眾人撫琴助興。
司馬瞻見她一路悶悶不樂,以為她沒有興緻,因而問了句:“如何又想起來要撫琴了?”
易禾沒看他,用了只能他一個人聽見的聲音回說:
“殿下昨晚丟的面子,下官得找回來。”
當著這麼多吳州名流的面,建康的世家子弟就不要臉了?
……
王顯擅音律,擅書畫,也擅清談。
易禾聽了半日,覺得自己或許小瞧他了。
此人的學識閱歷,眼界見地,已經不是靠讀書可獲。
必定是去過許多地方,同許多人打過交道,經歷過許多事端。
他談話聲音沉鬱頓挫,眸光洞若觀火,不知道是不是易禾心虛,總覺得一個眼神對上,他就能將自己所有的把戲都能看穿。
這個滋味實在不太好受。
因而她這一天下來都懨懨的。
夜間,司馬瞻說今日登山身上有些乏,免了王顯又要設宴的辛苦。
只讓人將膳食送到院中來。
十六杯盤,盤盤精緻。
有剛咽氣就被下了湯鍋滾上一圈,趁着合適的火候盛在盅里的膾魚羹。
也有抹了泥巴沖凈了就被片成一團兒端上來的糖水雪蓮藕。
易禾沒什麼胃口,打起精神來陪司馬瞻用膳。
“大人彷彿心事很多。”
易禾揭開酒罈的油封,將酒給他倒上。
這回終於不是河東酒了,聞着像是吳地的桂花酒。
“誰沒有心事呢,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
司馬瞻先是搖了搖頭:“本王今夜不飲,大人也不要飲了,心緒不暢一飲即醉。”
“高低不用上朝,醉了就睡。”
易禾先自己灌了一盞。
司馬瞻一時沒了話,只能陪她飲過這盞。
易禾將酒盞砸到案上,彷彿泄憤一般。
“其實有句話,本王一直想問……”
“問。”
“你跟皇兄的事,可想清楚了?”
易禾朝他看過去,他馬上垂了眼,窘態從眉宇而生。
“……不答也罷。”
易禾絲毫不奇怪他會問,冥冥中她總覺得,不論什麼時候,他必定會問這一遭。
“下官想得差不多了。”
司馬瞻做出很無謂地一笑,手心已經被他攥出濕汗。
“願聞其詳。”
“殿下那日的話,或許是對的,這些年陛下護我佑我,我覺得這是君臣默契,仔細一想實則是偏愛和倚重。”
“嗯。”
司馬瞻輕輕點了點頭:“那你呢?”
易禾自嘲地笑了笑。
“我?我向來自詡經歷過情愛的破敗,也嘗過世間的一些疾苦,彷彿很是能洞悉人心,其實我連自己都沒看透。”
司馬瞻專註地聽着,撿起酒罈替她倒滿。
剛才不想讓她喝,這會兒又變了主意了。
他看見易禾又一次一飲而盡,渾然不覺自己試探得十分明顯。
“你也愛皇兄,是不是?”
易禾搖搖頭,眼中已經有些水汽。
“我不知道,或許沒有愛那麼深,也沒有君臣那麼淺……”
“也許這麼多年,我將情愛錯當成了別的。”
“但我犯了大錯,我不該默許他一步步靠近,不該對他的照拂接受得心安理得。”
“可是我也恨他不顧君臣有別,恨他欺我,恨他發瘋。”
司馬瞻嘆息着搖了搖頭:
“不,你只是恨他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你如今還恨得起來嗎?”
“那日本王把你帶走之後,他就將自己永遠葬在含章殿了。”
易禾雙手掩面,泣不成聲。
“是我錯……”
司馬瞻朝她探了探身子。
“你沒有錯,皇兄除了那次,也沒有。”
“但是很可笑……”
可不可笑,司馬瞻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無論何種感情,只要得不到回應,都會承受一些痛楚。
是蝕骨尖刀和伐心巨斧的穿鑿之痛。
他也受過的。
“別哭了……”
司馬瞻在胸前摸了幾下,沒有帶可以拭淚的東西。
只好將袖子遞了過去。
易禾沒抬頭,捧了他的袖子又抽泣了好一會兒。
抬頭時已經不見眼淚闌干。
她執起手邊的酒盞,胡亂地對着司馬瞻一舉:“喝。”
司馬瞻知道,這杯酒下去,興許她就能釋懷大半了。
……
王顯的宅子後頭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清河。
興許是連日悶熱,河中一到晚上就十分熱鬧。
二人就着聒噪的蛤蟆聲,一直將整壇酒喝了個精光。
桌上的十六道菜,已經叫風都卷涼了也沒有被吃掉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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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瞻幾次望着她欲言又止。
易禾瞧得清楚,特意給他留了一個台階。
“今晚勞煩殿下開導下官。”
司馬瞻果然借坡下驢:“不煩,大人是不是也可以開導下本王?”
易禾在椅子上端坐了一下,彷彿如臨大敵。
“豈敢。”
司馬瞻知道她緊張些什麼,但是眼前已經管不了許多。
兩三日的功夫就要回建康,再沒有合適的機會給他倆單獨相處。
他穩了穩心神,徐徐道來。
“先前父皇和母后都說,本王雖然看起來凶戾,實則是個溫吞人,這些年本王問過許多書,也求過許多經,然而都說溫吞之人易生執念。”
易禾抓起酒盞,又灌了一口。
“酒都沒了,你喝的什麼?”
她乾咳一聲:“不重要,殿下繼續說。”
“裝傻就沒意思了。”
“哦……那殿下是什麼執念?”
司馬瞻湊近了看他,語氣也認真起來。
“同之前本王說的一樣,喜歡你。”
易禾臉上火辣辣的,她最怕聽到這句。
卻又不得不聽。
“殿下為我這樣的人,不值。”
“什麼樣的人?”
“一個糊塗人,又極沒有擔當。”
“本王自己擔,無須你。”
“可是下官不喜歡殿下……”
司馬瞻也鄭重了神色:“所以,我需要些時間。”
“你是第一眼就看上李禕的嗎?是第一天就依賴皇兄的嗎?”
“可是下官累了,不想再耗費辰光在兒女情愛上。”
易禾說罷這句,起身就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