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宴(下)
“快些組織人手前去打撈,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方雲霆點頭:“這是自然,大人也不必過於勞心,這些事卑職自會去辦,大人將養身子才是正事。”
於非擺擺手道:“我沒事,你快去辦吧。”
方雲霆也知道事情緊迫,安慰了幾句,便告辭離去。
而房中的於非瞥了自己右肩的繃帶不禁苦笑出聲,這下好了,左肩的箭傷還沒好,右邊的肩膀又中了一刀,真成左青龍右白虎了。
可是這一刀又必須要挨……
至於為什麼孫關沒被麻翻,自然是於非事先也給了他解藥,他只是把給曾岳的解藥換成了更能催發曼陀羅藥效的“解藥”而已,吃了那麼多摻了葯的酒,又被扔進冰寒刺骨的水中,應該絕無生還的可能。雖然是這麼想,心裏總還是懸着一把劍,見不到曾岳的屍體,總歸是有些忐忑的。
當然這時候他有傷在身,自然也不好親自跑去監督。
就這麼想着心事,於非直到後半夜才睡了幾個時辰,熬到天亮之後,被徐媽服侍着把衣服穿上,在房中等着方雲霆的消息。
而此時的沉夢河的水面上已然有好幾條船停在上面,衙役們拿着漁網和竹竿在各處打撈,更有幾個身體健壯的人赤着上身,潛入河中摸索。
岸邊臨時搭建了帳篷,曾岳的妻子楚二娘坐在帳篷的門口,從昨夜初聞噩耗,她都不記得自己哭過多少次了,此刻她的眼睛已然哭的有些紅腫,也許是心氣耗盡,此刻的她再也哭不出來了,只是神情痴傻,就這麼坐在帳篷門邊,愣愣的望着河水也不知在想什麼……
忽然遠處的衙役傳來一陣呼喊,那潛入水中的幾個大漢似乎發現了什麼,正向站在岸邊的方雲霆揮手示意。
楚二娘像是突然驚醒過來,踉踉蹌蹌着向河邊走去,一旁的女捕快見此怕她再想不開尋短見,連忙在後面跟着。
方雲霆發現楚二娘直愣愣的望着自己,不禁嘆了口氣道:“曾師爺找到了……”
楚二娘退了幾步,若不是女捕快扶着,恐怕就要癱坐在地了。
片刻之後,一隻小舟靠了岸,幾個衙役合力把一人抬上擔架,把人抬了過來。
楚二娘忽然渾身顫抖起來,她緩緩伸出手,揭開了蓋在擔架上的白布,忽然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方雲霆嘆了口氣,對那兩個女捕快道:“把曾夫人抬回去吧,小心的侍候着。”
方雲霆又望了一眼曾岳那被河水浸泡的有些浮腫臉,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回衙門復命。
回到衙門,卻發現縣老爺正站在大堂的廊下,不禁心中唏噓不已,暗道縣令大人可真是重情義,重傷在身竟然還親自在衙門大堂等着消息。
他哪裏知道,於非是生怕曾岳沒死透,這才在大堂等着。
見方雲霆回來,不禁有些急迫的問:“找到了嗎?”
方雲霆點點頭,嘆道:“找到了,可惜已經……”
於非心中重重的鬆了口氣,臉上卻是一副悲痛的神情,悵然嘆道:“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
“大人節哀。”
於非沉默片刻,語氣沉重道:“可通知雙方家屬?”
方雲霆搖搖頭:“曾夫人已經通知了,但孫捕頭的家鄉距離這裏路程遙遠,這眼看就要入冬,恐怕一時半會通知不到。”
“這倒是個問題。”
於非沉吟片刻才道:“還是先入土為安吧,我會在城南找一處墳地,就先把孫關安葬了。”
方雲霆自然沒什麼意見,點頭稱是,正要告辭離去,於非卻叫住他問道:“曾夫人沒什麼事吧?”
方雲霆嘆了口氣道:“只是昏了過去,卑職已着人照看了。”
於非沉默片刻,擺擺手道:“你去忙吧。”
接下來的幾日於非便讓人把孫關是屍身收殮,本來想把靈堂一起安置在曾岳生前買的小院,不過楚二娘卻紅着眼怎麼也不同意,於非也只好作罷。
先把孫關的棺槨放在一處寺廟內。
於非組織衙門裏的人手前去曾岳家弔唁,此時小院裏掛滿了白綢,曾岳的靈牌擺在大廳之中,白色的蠟燭燃着燭火。
往香爐里上了一炷香,於非正想離去,回頭見楚二娘身穿一身白色喪服,眼睛紅腫,期期艾艾的俏立在一旁默默抹着眼淚。
雖說於非設計除掉曾岳問心無愧,也不得不為之,但對於楚二娘總歸還是愧疚的。
說了幾句寬慰的話,於非問道:“曾夫人以後有何打算?”
楚二娘抽了抽鼻子,強笑道:“妾身一個婦道人家,能有什麼打算,也就仗着亡夫留下的這間院子過活了,好在亡夫也留了些積蓄,倒也能度日。”
於非想了想點點頭道:“如此也好,若是以後有何難處,但說無妨。”
說完從懷中掏出幾張銀票,道:“這有些錢,還請曾夫人務必要收下。”
楚二娘愣了一下,隨即連忙擺手道:“於大人的心意妾身替亡夫領了,但這錢是萬萬不能收的。”
於非見她不收,便很自然的拉過她的手腕把銀票塞到了楚二娘手中,在他的認知里,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當他注意到楚二娘神色尷尬時,也意識到這個動作有些不妥,這裏可不比前世,男女之間的大防可謂重之又重,就連拜謝之時,扶起來的動作都是虛扶一把,並不會有任何身體接觸,自己可到好,在這麼多同僚面前直接拉着人家未亡人的手臂把銀票塞她手中,這個動作在前世沒什麼,可在這裏就有些逾矩,有些曖昧了。
方雲霆和幾個捕快見縣官老爺拉着人家遺孀的手臂送錢,不禁有些古怪的對視了一眼,隨即都移開目光裝作沒看見。
雖然心中後悔,但於非也只能硬着頭皮勸了幾句,楚二娘也只好收了銀票,對於非盈盈一拜算是感謝。
社會性死亡的於非也沒臉在這多待,以公務繁忙為由告辭離去……
剛出曾岳的小院,於非就問方雲霆道:“吳家可有消息?”
自從衙門走水,吳明遠不知所蹤之後,於非便讓方雲霆帶人在吳家附近監視,如今曾、孫二人已然除掉,是時候對吳家下手了。
方雲霆搖搖頭:“吳家這段時間倒是沒什麼異動。”
“若是發現有吳明遠的蹤跡,不用稟報,立即捉拿。”
“是……”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除掉心腹大患的於非才算是真正的過了幾天自由日子,閑暇之餘去城外釣釣魚,練練馬術,倒也清閑自在。
很快便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天,見得各家團聚,於非不禁想起自己前世的家人,心中不可避免的多了些落寞情緒。
氣悶之下,便打算出去走走。
隨着夜幕降臨,整個牧北城的氛圍倒是也頗為熱鬧,臨河店鋪的彩燈高掛,路邊擺着各種造型的花燈,就連路邊的樹上也掛着大紅燈籠,雖已入夜,但街道在各色彩燈的照耀下,依舊亮如白晝,街上人群熙攘,有很多都是趁着佳節團聚,拖家帶口的出來觀賞花燈……
於非行走在臨河的街道中,感受着熱鬧的氣氛,心中的煩悶倒也舒緩了不少。
無意間瞥了一眼河堤下,發現此刻的河邊聚着一群年輕人,這些人有男有女,他們手捧着小船造型的花燈輕輕的放入河中,隨後雙手緊扣,似乎是在許願。
一盞盞彩燈在河中匯聚成斑斑點點,順着河流緩慢向遠處飄動煞是好看,於非忍不住停下腳步,走下河堤也來到河邊,從販賣彩燈的商販那裏買了一隻桃花造型的小船來到河邊。
向別人借了火點燃小船上的燭火,輕輕放入河中望着小船漸漸變遠,最終匯入五彩斑斕的光點中飄向遠方。
“願一切都好……”於非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笑了笑正想離去,卻忽然發現不遠處的一個女子的背影似乎有些熟悉。
那女子身材高挑,梳着墜馬髻,上身穿着件印有白鶴圖案的暗紅色純白交領的小襖,配上淺白色的長裙,亭亭玉立站在河邊,手中正擺弄着一隻彩燈小船。
這背影……似乎與花千渝有些相似……
難道……
於非走近了些,試探性的喊了一聲:“花姑娘?”喊過之後自己卻愣住了,隨即心中有些好笑,這姓氏配上姑娘二字,簡直絕了,讓他不自覺的想起前世某些戰爭電視劇中經常出現的台詞。
見那女子沒反應,隨即改口道:“千渝姑娘?”
那女子疑惑的轉過身,見是於非,女子露出一個明艷的笑容,有些驚喜道:“你怎麼也在這裏?”
這女子正是策北公主,花千渝。
於非拱手施禮,笑道:“卑職覺得氣悶就出來走走,沒曾想竟遇到殿下。”
花千渝擺擺手道:“這裏沒外人,就以朋友相稱吧。”
“是……”
於非看了她手中的花燈一眼,問道:“千渝姑娘可是要放河燈嗎?
花千渝把花燈舉起來笑道:“我幾乎每年都來放河燈,倒也挺有趣的。”
“我倒是第一次見,似乎還能許願?”
花千渝點點頭:“這河燈有超度亡魂悼念逝去親人的寓意,當然若是用來許願也無不可。”
說完花千渝蹲下身子,把手中的河燈放於水面,輕輕一推河燈晃悠悠的向河水匯聚之處飄去。
於非在一旁默默注視着花千渝,所謂燈之下看美人,比白日更勝十倍。河燈的柔光映在花千渝那明艷中帶着一絲英氣的臉上,讓她看上去比平日裏多了些溫柔,好看的丹鳳眼輕輕垂着眼帘,望向河燈的目光似乎有些憂傷。
“幾年前的那場戰爭,我父親便是戰死在這沉夢河裏,小時候他總是公務繁忙,每次都是匆匆陪我玩一小會兒,為此我不止一次怨過他,可不管再忙,他都能準確的記得我的生辰,我一直記得那時騎在他肩上,感覺一伸手天上的星星都能唾手可得……”說到這裏,花千渝溫柔的一笑,隨即嘆了口氣神色黯然道:“若是那次我能早些前來支援,也許……”
聽她默默述說著這些,於非心中一嘆:“戰場上本就有許多不穩定因素,有些事並非人力能夠扭轉的,千渝姑娘也不用過於自責。”
花千渝長嘆一聲,輕輕笑道:“我只是有些感慨罷了。”
她轉過身,岔開話題道:“你可用過飯了?”
於非搖搖頭,他胸中煩悶,自然沒什麼心情去吃飯。
“那正好,跟我來吧。”
說著,花千渝提着裙擺向河堤走去。
於非也只好跟上問道:“千渝姑娘要帶我去哪?”
花千渝指了指河堤上臨河的一家名為文匯樓的酒樓,道:“自然是吃飯啦,我也是覺得酒宴無聊,才溜出來透透氣。”
於非不禁有些遲疑的停下腳步:“這……帶我一個外人前去,不太好吧?”
像花千渝這種級別的身份,能來參加酒宴的恐怕都是些級別超然的皇親國戚,自己這小小的芝麻官,去了豈不自討沒趣?
“就是送行宴,還是我辦的怕什麼?”
見他還在猶豫,花千渝忽然抓住他的手腕道:“走吧,多結交一些人,對你的仕途總有些好處的。”
人家都這麼說了,在推辭就有些不識抬舉了,於非只好點點頭,任由花千渝拉着進了酒樓……
酒樓中,秦王趙磊喝了些酒,見花千渝去了許久不見回來,便起身來到二樓的露天陽台,扶着欄杆往下望,目光梭巡間倒是在河邊望見了花千渝,見她手捧着河燈,一副喜笑顏開的少女模樣,不禁啞然失笑,這丫頭總歸還是孩子心性。
正覺有趣間,忽然注意到她背後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正駐足盯着花千渝,心裏正覺得是不是登徒子想圖謀不軌,正尋思要不要派侍衛下去驅趕,就見那書生似乎喊了一句什麼,花千渝詫異的回頭,竟然露出一個驚喜的神色,和那書生攀談了起來,很顯然這兩人是認識的。
趙磊放下心來的同時,又有些疑惑,平日裏花千渝一直忙於王府公務,空暇的時間幾乎屈指可數,什麼時候和一個男子如此熟絡了?
見河邊的兩人相談甚歡的模樣,心中不禁有些焦躁,當看到花千渝抓着那人的手回來,趙磊輕輕拍了一下欄杆,轉身也回到酒樓內。
另一邊,於非被花千渝拉着上了二樓,見這文匯樓的裝潢比起醉仙樓的那種豪華大氣截然不同,多以文雅大方為主,此時寬敞的房間主位上坐着三男一女,以及在一旁侍立的小廝婢女數人,花千渝的貼身侍女秋月也在其中,坐在主位的那名男子劍眉星目,氣度不凡,於非覺得有些眼熟,似乎正是那日在牧北西門為花千渝牽馬的那個男子,聽韋縣丞說過,這人想必就是那位秦王殿下了,而他身旁還坐着兩人,都是文士裝扮,一位留着鬍子,年齡看上去應該在四十來歲,屬於那種中年老帥哥的類型,而另一位則與自己一般的年輕人,只是神情倨傲,一副睥睨眾生的模樣。
至於那名長相甜美的少女,年齡看上去應該處在豆蔻年華,穿着一身鵝黃色的華麗宮裝,梳着飛仙髻,身段也是嬌小玲瓏。
見花千渝回來,提起裙擺邁着小碎步跑到跟前,一把挽住花千渝的手道:“花姐姐你總算回來,我哥哥像塊木頭似的,無聊死了。”
趙磊聽的是啼笑皆非道:“你這丫頭,嘰嘰喳喳跟只嘴碎的鸚鵡似的,倒反過來說我像木頭?”
“就是木頭!”說完那少女還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趙磊把眼一瞪:“找打是吧?”
少女連忙躲到花千渝身後,抱着她的蜂腰撒嬌道:“花姐姐你看他,又凶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