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花旦三軍前一曲凱旋音
春末夏初,正是日朗天青,煙霞蒸蔚的時令。
江城的三月末尾更是鳥鳴花樹,風動香浮,櫻花盛開的好時節。
如果這是安穩年代,江南念可能會着一襲華衣攜美閑庭漫步。
她是極愛江南春末的春色如許,可隨意在園子裏散步賞景。
如今目之所及,還是舊時風物,倒令眾人有回到離家赴江城抗敵前的錯覺。
她正出神,依稀有聲音斷續傳來,“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雲。
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
有生之日責當盡,寸土怎能夠屬於他人!番邦小丑何足論,我一劍定乾坤。”
她尋聲看過去,見身側不遠處連綿一片花牆,開得熱鬧似錦的粉色櫻花欺牆而下,密密稠稠的花枝竟遮了大半的牆面。
花牆下臨時搭建的戲檯子上,春光里,立着個戲服花旦身段嬌軟,聲如鸝鶯,動聽悅耳。
一曲穆桂英挂帥,唱得豪氣衝天,座下眾人拍手叫好士氣大增。
那人臂彎垂下的水袖,在春風裏盈盈翻飛,風歇間,便也乖覺落下,隨身起附。
那華麗戲服衣裳舞成一朵花,驚落一地雲霞粉櫻。
見她駐足聆聽,專管此務的人趕緊上前為她解釋一番。
“大人,這是前幾日報備過的慰問演出。這些戲班子都是自願過來的,還捐助了不少物資。”
“大人,可要坐下聽聽。位置已以您留好,這邊請。”
江南念微微頷首,順勢走了過去。
她接手江城,治下一堆堂報公文、吏員省察、刑名公案、農桑漕運、經市稅政……
事無巨細,雖無須她細微處經手,卻也要做到總攬全局,瞭然於胸。
她也算年少得志放棄了兒女情長選擇了一方天地,不憚辛勤投身青雲之路,亦有經世濟民的抱負。
浸淫官場十年余,懂得獨善其身的可貴,卻也難免與之周旋,既同流合污其中,又若即若離之外。
觥觚交錯,從來就是官場生涯的一部分,誰都免不了。
但是,江南念有選擇,有堅持。
原本就已推辭了此事,今日無意間走至此地便落坐在為她而留的位置。
第一排正聽着戲的人拉着她閑聊了幾句。
那人一向大大咧咧,和她也直來直往。語氣豪爽大氣,“大妹子,你不是說不來嗎?咋又來了,話說回來這花旦唱得可真不耐。”
一側的人心裏暗自吐槽:那可不,台上的旦角兒可是咱家大人的美人兒。
江南念將白瓷蓋碗端起,輕嗅后才慢慢呷一口,方道:“春日美景不可辜負,可何況台上還有個大美人。”
那人將戲目單遞予她,示意江南念也看一看。
他隨口便道:“我管她美不美,我更喜歡那句番邦小丑何足論,我一劍定乾坤。”
江南念隨意的掃了一眼單目,便放下語氣有些悵然:“可惜他們來遲了,李兄他們也見識不到湘地花旦的美。”
這人側目望來,有些詫異,“難不成這大美人還是大人你的舊相識?”
江南念淡淡道:“他就是陳皮那混小子的師傅,名震江南幾省的二月紅是也。從前他一票難求,今日便宜我們了。”
那人聽后,琢磨了一番,連連點頭稱讚:““妹子你眼光真不錯,確實比陳皮那小子有風情。”
鑼鼓聲又起,那一折咿咿呀呀的戲又是演盡了離合;他將那鄉間草台的戲唱着唱着,唱遍了槳聲燈影,唱遍了山河天地,唱出了一折瑰麗。
是呀,從去年春末熬到了今年春末。
一年時間,好似已經過了一輩子一樣。
有的人永遠留在了寒冬,有的人屍骨無存。
有的人與敵人同歸於盡,有的人死前喊着娘,心裏念着故里那碗再也吃不到的餃子。
昨日談笑風生的人,今日可能已經命喪黃泉。
戲台上的二月紅唱着唱着,轉身回眸那一年未見的女子就這麼入了他的世界。
她瘦了,卻更有威儀了。
她身上的煞氣比張大佛爺的還要深重,她的眼眸古井無波,再溫柔的春風好似也吹不開一點漣漪。
曾經他最喜為她梳理那頭長長的烏髮,也不見了。
一曲畢,就有專人來請她上台致辭。
江南念正了衣冠,正步走至台上嚴肅的看了一眼台下的將士。
隨之手中利劍出鞘,厲聲道:“好一句,有生之日責當盡,寸土怎能夠屬於他人!番邦小丑何足論,我一劍定乾坤。”
“江山不負英雄淚,且把利劍破長空。”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望諸君共勉,來日同飲慶功酒。”
打到現在,能活下來的已經是把死亡拋擲九霄雲外了的人了。
她了了幾言,已勝過了長篇大論。
不過數言,已宣誓了她的決心。
江南念下台後,眾人依舊坐下聽着那曲目。
附近園子裏有一條人工湖,內泊遊船畫舫數艘。
有了人來邀請眾位將領登上畫舫游湖,飲酒賞樂松透松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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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的菜色點心自不必說,伺候在側的人都是儀態相得剛登台義演之人。
江南念身邊是穠麗樣貌的旦角兒,他倚她很近,殷勤伺候,頗為可意。
“早聽聞大人的名聲,奴家敬大人一杯。”
只是面前這位風華絕代的大人與尋常女子不同,她通身有一種令人不敢放肆的威儀。
耳聽八方眼觀四路見有和他們一路來的人和另一位大人調笑之聲不時傳來,他心底漫湧出一股意味,用竹箸夾起一筷櫻桃肉。
江南念後背抵着軟絲迎枕,單手支頤,由着人喂她。
這樣的聲色場面,她早已見怪不怪。
不過是吃幾筷子菜而已,沒見邊上都快啃上了。
官場男人,除了熱衷權勢金錢,便是美色了,古往今來達官貴人家中都會蓄些歌舞樂伎粉頭戲子之流,用來招待應酬客人。
這種聲色場合,她不排斥,也不熱衷,逢場作戲而已。
偶爾有看得順眼的,作為一個食色性之人,江南念也會默許主人安排這些人伺候在側飲用些酒水吃食,但僅此而已。
若是主人家刻意相贈,她都會敬謝不免。
更何況這個一來就主動伺候她的花旦,巴不得得她一點青眼。
在明朝的時候,善於歌曲和樂器的戲子就依附男性生存。
這種身份的小旦稱為相公,優伶對同性之間的交易見怪不怪。
而在清朝,由於戲曲的繁榮,這些與男性交往的男人從唱曲的伶人變成了唱戲的漂亮小旦,這個風氣一直流傳,直至到了民國越發糜亂。
身側有人笑言:“小蓮花,何不與大人來個“皮杯”。”
所謂“皮杯”,就是小旦先喝酒,將酒含在口中,再喂進客人的嘴裏面。
她身側人聽后粉面含春,含了酒水嘴裏往她懷裏湊近。
江南念微微蹙了下眉,沖他淡聲道:“我這裏無須伺候,你退下吧。”
她語調平淡,表情也未見怒意,那小蓮花俏麗的臉卻瞬時失了血色,便是塗了的胭脂都掩蓋不了,想要張口卻又不敢開口,只得蹣跚幾步在案前跪下。
嘴裏便道:“大人,奴家仰慕您許久。自薦枕席,求得一夕之歡。”
江南念慢悠悠的飲着酒水,口中推辭,“不必了,我怕我家那位二爺喬氣。”
雖一時不知道這人犯了江南念什麼忌諱,不過在坐各位到底也是老江湖了,有人打了個哈哈,“不意竟讓這小蓮花掃了大人雅興,給大人重新換一個來伺候吧……”
身側之前與她聊天的錢文書這會兒正就着小旦舉着酒杯的手喝着酒水,勸道:“消遣而已,你既不喜歡,再換一個?”
江南念抬手舉杯,一飲而盡,“不必了,這樣就好。”
小蓮花忐忑不安地小心觀察着女子的臉色,他雖是人精,卻捉摸不透眼前這位玉面菩薩的心思,不免心裏不服嘴裏卻道:“不知比之大人家裏那位爺,奴家輸在那裏?”
江南念沒有回復他的問題,似笑非笑的掃過門口聽了許久的人。
“還不過來,美人兒。”
二月紅款款上前,掃了一眼這拉扯不願就此罷手的小蓮花。
親眼見自己仰慕的女子使喚人特意為他上了些清淡的吃食,這小蓮花只滿腹的不服氣。
他嘴裏的話便有些沖,“大家不過都是一樣的人,狐媚迎人,蛾眉善妒,視錢財為性命,以衣服作交情,今日迎新,明朝棄舊。怎麼大人覺得這二月紅比我強了許多。”
江南念按下二月紅微動的手指,正色道:“自然是不同,二月紅使人有歡樂而無慾念。”
她挑眉繼續自己想說的話,“我年少時喜愛讀些話本子,曾記得其中有段話是這麼寫戲子:少年時丰姿美秀,人所鍾愛,鑿開混沌,兩陽相交,人說是兔。
到二十歲后,人也長大了,相貌也蠢笨了,尚要搔頭弄姿,華冠麗服。遇唱戲時,不顧羞恥,極意騷浪,扭扭捏捏,尚欲勾人魂魄,攝人精髓,則名為狐。
到三十后,嗓子啞了,鬍鬚出了,便唱不成戲,無可奈何,自己反裝出那市井模樣來,買些孩子,教了一年半載,便叫他出去賺錢。生得好的,賺得錢多,就當他一般看待。若生得平常的,不會哄人,不會賺錢,就朝哼暮口度。一日不陪酒就罵,兩日不陪酒就打。”
她環視在坐花旦,眼中含了憐憫之意。
“你們在座各位想來原也是好人家的清白人兒,不過是為了活下去。後來活成了你們自己最討厭的模樣,迎來送往。”
江南念回看身側的二月紅,“可我的紅官不同,他在戲台上是貴妃是女中豪傑。是溫柔、嫵媚的多情美人兒,可他台下卻潔身自好不曾輕賤了自己。”
“他有自己的戲班子,卻從不苛責他人。他收徒,卻也不曾逼迫他與亂世中做些皮肉生意賺些錢財。”
二月紅從來不知原來她這般懂他,此時被她這麼一誇,淚盈於睫,一副深情款款模樣,落入幾人眼中,全成了他痴心盡付的戲碼。
他們心裏直呼,這女子果真會蠱惑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