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咬
葉四留下來善後。
為趕在宵禁前進城,回程的馬車速度更快,好在馬車外部結構穩定,內里也鋪設得平穩舒適,不會讓乘坐的人感到太顛簸。
裴鈞煜手肘撐在案几上,手掌掩面,雙目緊閉,兩手拇指又快又重地打着圈地揉按額角,強迫自己放鬆心神,試圖把方才發生在那座小院裏的一切拋之腦後。
可越想忘掉,就越忘不掉,有什麼模糊的、他刻意遺忘和壓制的東西被勾了出來,身上還一直出着虛汗,從後背到脖頸,貼身的衣服已經濕透了,身上本就涼津津的,又有疾風從小窗吹進來,一下子從衣服的縫隙里無孔不入地鑽了進去,讓他忽然覺得身上好冷,冷得全身發抖,臉色也瞬間變得十分難看,虛弱蒼白,面無血色。
而康氏咒詛的話如同魔音繞耳,趁虛而入,一字一句都在他耳邊變得更加清晰,不停地重複,不停地重複,好像永遠不會消失,那些話逐漸盤成一個沒有盡頭的漩渦,正在大口大口地吞噬着他,要把他卷進那暗無天日的地方去……
他心底深處很清楚,更由不得他自己不承認,是那從未消弭過的心虛又作祟了。
然而馬上,他又變得憤怒起來,下意識的否認,抗拒。
不!他和裴鋒磊不一樣!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他頭疼欲裂,沒有清晰的頭緒。
這讓他愈發感到煩躁不安。
他迫不及待的想見到姜瑜,想抱抱她,想聽見她的聲音,想得到她的安慰,想再跟她確認一次她是愛他的,確認她對他不摻雜謊言和算計,全心全意的,真誠純粹的愛。
她對他的愛可以證明,他和裴鋒磊是不一樣的。
馬車內依舊平穩,但他卻漸漸的有些坐不住了,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全身的骨頭縫裏冒出萬蟻噬心的癢意,而這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反而讓他安心不少。
是那久違的葯癮又發作了。
至少他知道該怎麼應對這種情況。
角落裏許久無人問津的匣子被動作急切地打開,有幾粒藥丸被抖落到手心,裴鈞煜等不及數出是幾粒,便一股腦吞進了喉嚨里。
體內隨即漸生飄然愉悅之感,撫平了他身上的每一分難受和躁動,讓他總算能夠平靜下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通體安泰。
他本來就快要完全戒掉這葯的,現在功虧一簣了。
等他回過神來,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只能重重在案几上捶了一拳泄憤。
回到府里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但裴鈞煜知道瑤光院會有一盞燭火等着他,無論多晚。
今晚守夜的是蕙心,見到他回來,忙上前幾步行禮道,“爺可回來了,太太等您一晚上了,廚房還溫着飯菜呢,熱水也備好了,您是要先沐浴還是……”
裴鈞煜腳步未停,眼神直落在正房,隨口道,“等話吧。”
房門關着,說話的動靜小,傳不到屋裏,姜瑜自是聽不見的。
裴鈞煜推開房門,便沒能即刻見到她含笑迎接的身影,心裏有一瞬的慌亂,加快腳步走向內室,見她正坐在軟榻上聚精會神的寫什麼東西。
他心頭一震,僵站在原地,幾乎魂出天際,因此情此景,恰與他以往服藥后曾經見過的幻夢別無二樣。
幻夢和現實重疊混淆,難以分辨,讓他的心亂作一團,連眨眼也不敢,只痴痴的盯着那一處,不敢再靠近半步。
周遭的一切彷彿凝滯了,安靜得可怕,耳邊回蕩着的只有自己胸腔里響得驚雷一般的心跳聲。
他眼前驀地一片模糊,腦海中,姜瑜的身影時隱時現,時坐時站,時而站在床邊朝他笑,時而又虛渺朦朧得像一團被捏成她模樣的霧,明顯是假的,離他很遠很遠,看不真切,也觸碰不到,他卻捨不得放過一絲找到她的可能,忍不住去追尋。
難道……
難道與她重逢恩愛的這些時日……
竟然只是大夢一場?
究竟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沒多會兒,姜瑜察覺到他的視線,抬起頭便隔着珠簾看見了他的身影,停筆下地,朝他走去,語氣略帶責怪道,“回來啦,怎麼干站在那兒不說話?怪嚇人的。”
裴鈞煜不知有沒有聽見她的話,沒有回應。
只有珠簾撥動時輕輕碰撞的聲音,清脆不絕。
姜瑜走到他身前,看清他面上怔愣的神色,這才發現他有些不對勁,摸他的臉頰,觸手一片冰涼,關切道,“夫君,你怎麼了?”
裴鈞煜眼神空洞無光,好似沒看見姜瑜就在他眼前,還是沒說話,面上卻流下兩行淚。
姜瑜嚇壞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臉,連聲喚他,拍了幾下見他還是沒有反應,急得抓起他手腕重重咬下去。
裴鈞煜感覺到痛意,悶悶地嗯了一聲,瞳孔微縮,眼前景象慢慢變得清晰,眼睛裏重新映出姜瑜的身影,立馬就確認她不是幻覺,因為幻夢中的姜瑜從沒咬過他,還咬的這麼用力。
這下他分得清楚了。
他又活了過來,一把將她扯進了懷裏緊緊抱着,低頭把臉埋在她頸間,貼着她跳動的脈搏深嗅她氣息,撫摸着她有溫度的皮膚,感受着她身上活生生的人氣,一時大悲轉大喜,渾身不由亢奮起來,笑道,“咬的好,咬的好,阿瑜,你頭一回咬我,你頭一回咬我,你以前從沒咬過我……”
他聲音悶在她頸間,姜瑜聽不清他說什麼,抬起下巴擱在他肩膀上,既心疼,又茫然,雙手同樣緊緊回抱住他,像平時哄孩子一樣,在他背上輕輕地撫一下,拍一下,聊作安慰,沒再出聲詢問,只靜靜的陪着。
不知抱了多久,他才稍微鬆了些力氣,鼻尖溫熱的呼吸明顯加重了,默不作聲地開始親吻她的脖子。
姜瑜以為他又在胡鬧,氣的邊打邊推開他,瞪着他低聲微怒道,“你今晚到底怎麼了?再不跟我說清楚,我可不理你了,可別又是跟我玩兒什麼花樣,不然我…我……”
“不然你要如何?”他站直了身體,看着她氣呼呼的臉,笑得極是溫柔。
姜瑜沒有被這笑蠱惑,她看多了,心如止水,轉身就要走,淡淡道,“那你就去書房睡,別回來了,哼。”
她是真的有點兒生氣了。
裴鈞煜忙把人攬回來,腦子一轉,解釋道,“是我不好,忘了差人回來跟你說一聲,我今天頭疼的厲害,請了張太醫施針,服了帖葯,睡了一覺,沒想到一睡就睡了這麼久,還做了噩夢,夢裏你又不見了,你不知我多怕你又不見了。”
姜瑜毫不懷疑他的話,他那三魂丟了七魄的樣子不是裝出來的。
她第一次見他流淚,他這樣的人流淚,可見是真傷心了,這會兒她對他心虛又心疼,哪兒還敢生他的氣,確認他沒事便放心了,催他去沐浴。
裴鈞煜沒應聲,手掌捧上她臉頰,指尖捏揉着她小巧瑩潤的耳垂,眼神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對她的渴望,環在她腰間的手臂也收緊了力道。
他體內像有一團火在燃燒。
挑逗暗示的曖昧在兩人之間瀰漫開來,不需言語,她懂他什麼意思。
這是屬於夫妻倆的默契。
姜瑜臉紅了,卻不像以往那般遂他的意,拂開了他的手,偏過頭,眼睛下意識往後面看了一眼,輕聲嗔道,“別鬧,喜安在床上睡着呢。”
裴鈞煜心裏一涼,問道,“她怎麼在這兒睡了?”
兩人走向床榻。
姜瑜在床邊坐下,溫柔的看着睡着的女兒,“她晚膳吃多了,肚子鬧積食,喊了一晚上難受,又不肯出去走一走消消食,纏着我給她揉肚子,揉着揉着就睡著了,我還以為你今晚不回來呢,就沒抱她回去,怕擾醒了她……”
裴鈞煜看着女兒圓乎乎的臉頰睡得紅撲撲的,乖巧可愛極了,心裏亦是軟了一片。
“你太慣孩子。”他輕輕抱起女兒,還是沒忍住小聲抱怨了一句。
姜瑜沒理他,喜安卻好像被吵到了,動了一下。
裴鈞煜頓時噤聲,抱着女兒回房。
但喜安還是醒了,瓮聲瓮氣地喊了一聲“爹爹”。
裴鈞煜把女兒放在床上,給她蓋好被子,“是爹爹吵醒你了嗎?”
喜安剛想說話就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睛困得水潤水潤的,都快睜不開了。
裴鈞煜被女兒這副模樣逗笑了。
接着就聽見女兒問他,“爹爹,你是不是要納姨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