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截殺
南陽郡,荊州第一大郡,治所宛城。
趙空身為南陽都尉,他知道世態緊急,唯有連夜狂奔,以他的身法武功也是直到第三日近午時才堪堪進入城中。
“大哥,我回來了!”
趙空健步如飛,匆匆奔向南陽太守府。還未到府門,嘹亮的聲音便已遠遠傳開了去。在府門鎮守的衛士便立刻迎了上來。
“屬下參見都尉!”
“免了。”還不等那衛士行禮,趙空便揮手止住了他,“大哥他在裏面么?”
“這……”那士兵滿臉苦笑,心道:“這位都尉果真心大,絲毫不將禮數規矩放在心上。”自然,想想也就罷了,嘴上卻不能這麼說:“使君招募了府中掾屬,正在府中議事,說都尉若是回來請即刻前往。”
“好,知道了。”
隨口答音,正準備揮揮手讓他退下,卻猛然間瞧見他站姿頗為不同,年紀也有三十多歲,留了半尺的黑髯。雖然趙空被任命為南陽都尉要比孫原早那麼一兩個月,卻也是帶過了南陽郡的郡兵,即使記不清那麼多人,卻也從來沒見過站得如此挺拔的衛士。何況還是太守府的衛士,他沒有理由不記得。
“你是新來的?”趙空收回邁向府門的腿,後退一步,上下打量着他。
這衛士凝着眉頭,被他盯得很是難受,低聲道:“屬下是剛剛被太守招進太守府的,還不到兩天。”
“兩天?你不是大哥任命的。”趙空想了想,他和孫宇前往帝都述職,孫宇腳程最多也就比他快一天,但是看這傢伙的言語,任命他為衛士的應該是留在南陽的郡丞曹寅。
那衛士點頭:“是曹大人任命的。”
“嗯……”趙空本想說話,卻突然愣住了,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何處人氏?”
“屬下黃忠,字漢升,正是南陽郡人。”
趙空一挑眉頭,站住了腳,原地立了一會兒,也不理會黃忠,便自顧自地進了府門。留下黃忠看着他背影,渾然不知道這年紀輕輕的都尉大人是不是中了什麼邪怔。
大漢諸郡,自光武皇帝中興以來,除了邊郡以外都不設都尉一職,向來以太守兼任都尉。這一次破天荒地在南陽設了一個都尉,自然,有天子在前頭擋着三公,趙空也樂得清閑。也正因為如此,趙空的南陽都尉府和孫宇的南陽太守府其實是同一座府邸。
進了正門,七拐八繞便到了議事廳,大門緊閉,門口連個看門的都不留,趙空曉得是在議事,也不管那許多,一掌便拍在門上,兩扇門“砰”地震開,連同後面的門閂都被震斷,“啪嗒”一聲跌落塵埃。
一腳跨進門來,一聲“大哥”正要脫口,猛見得廳內跪坐的十幾個人同時眼睛盯着自己,整座大廳靜如死水,趙空心底“咯噔”一下,全然不知竟然有這麼些人。
“下次再這般,不準進此門。”
聲音不大,卻沉重有力,循聲望去,只見一人玄衣高冠,跪坐於大廳正中的主位上,正是大漢南陽太守、他的結拜大哥、孫原的孿生兄長——孫宇!
趙空愣了愣神,才發現孫宇下首留了一席空位,與主位同列,想來是留給自己的,也不矯情,便徑直走了過去,一路說著:“才走了半個月,便多了這麼多人,倒讓本官驚奇。”
場中諸人卻是不理他,太守本就兼任都尉,自然要服太守的,趙空這個新任都尉自然已算是有名無實的了,何況才一天時間,孫宇便已經將都尉府下屬一干官職盡數任命了。趙空此時姍姍來遲,自然沒人理他這個空頭都尉了。
“都尉大人且慢!”
正走到不遠處,便聽到右側傳來一聲疾呼。趙空下意識地止步,卻見右邊一人猛然站了起來,循聲望去,卻見那人目光獃滯,死死盯着自己腰間的佩劍。
“都尉大人的佩劍是否有些來歷?可否借過一觀?”
這人聲音雖急,卻能顯話語中沉穩之象,身高七尺,年紀約莫和黃忠年紀相仿,卻比黃忠脫俗許多。右側是太守府下屬的文官,這人卻不衣官服,穿着一身玄青長袍,頭戴的有些像司天術士冠,趙空皺着眉頭,看向高坐上的玄衣公子:“這位是……?”
也不等孫宇說話,那人便已拱手作禮:“平輿許子將。”
許劭許子將!
趙空陡然退步,拱手作揖:“失敬失敬!空不知竟是子將先生。”
許劭之名,不可謂不重。出身汝南許家,名門之後,與兄長許虔許子政並稱“平輿二龍”,以“月旦評”名震天下,當世之士無不以被他點評而自喜。大漢以“察舉制”立天下,察舉之權多腐弊,故而民間私評成風,便有了這個評點天下人物的“月旦評”。許劭便是“月旦評”之創者,同時又是潁川人物之冠冕,其評語大多中肯霸道,曾經有一位七十老翁樊子昭,因許劭一句點評而被朝廷征為縣令,此後許劭及“月旦評”更是名望倍增,隱約已有豫州士之冠冕的氣勢了。
趙空全然不曾想到,孫宇竟然徵聘了許劭,甚至還任命他為南陽郡長史,簡直難以置信。許劭人物非凡,有他在南陽,可謂是天下士子歸心之處。
而許劭評點天下之士,何其心高氣傲,雖朝廷任命、三公府辟,亦未放在眼中,何況區區六百石小吏?竟能為孫宇徵聘,其中關竅,趙空真真想不透徹。
“劭區區薄名,倒也不必介懷。”
許劭一反常態,除卻孫宇之外,在座諸人大多擰起了眉頭,往這邊瞧過來。
趙空也是暗暗吃驚,傳聞許劭心境高傲,卻不僅無視他失禮之處,且在他面前如此折節,實在匪夷所思。看着許劭眼神全然不在自己身上,卻盯在腰間佩劍之上,趙空心思一閃,已經略微猜到。
趙空隨手摘下佩劍,橫於身前,望着許劭反問道:“先生可是奇怪這柄劍么?”
許劭正身,拱手見禮。趙空為之一震,一改隨意神態,雙手捧劍。
在座諸人均與許劭熟識,起先趙空破門而入,大為失禮,自然都不甚待見。未曾想許劭竟如此謙遜,實屬罕見,甚至從未有過,自然都被提起了心思。隨後趙空正身捧劍,這些位名士看在眼中,卻又不得不點頭,於隨心所欲時尚能知鄭重,此少年必非同凡響。接着,便都引頸而觀,想看看這柄讓許劭為之鄭重的劍究竟何其妙絕。
長劍古樸,長三尺八寸,寬及三指,劍鞘為金屬所制,上佈滿古樸銘文,沉靜若浩瀚周天,盡斂磅礴。
許劭一眼瞧上劍鍔,登時面現驚色,急聲問道:“此劍何名?”
“先生竟不知此劍?”
趙空尚未言語,高坐之上玄衣公子緩緩起身,嘴角一絲笑意:“先生乃道學高人,豈能不知?”
“太守之言……”
許劭話中語氣已見其心中震驚之意,不過臉上卻未改凝重之色:“莫非劭猜對了?”
“道家之劍?”
許劭身後猛然站起一人,驚訝問道。趙空抬眼看了看他,卻見他與許劭一般年紀,也是一身閑散衣着,頭戴幘巾,只怕也是當世名士。
隨着他一句“道家之劍”,在座諸人同時驚呼,均是大感意外。
趙空心下瞭然,只怕在座眾人都是當今世上道學高人了。微微一笑,道:“不錯,此劍名曰‘太極’,正是道家之劍。”
舉座震驚。
太極劍,相傳是昔年老子佩劍,老子亡故后不知所蹤,後輩道學但聞其名未見其身,雖流傳七百年,但有漢四百年來幾乎研習道學者都知此劍之名卻苦尋不得,誰能想到卻在七百年後出現在一弱冠少年手中。
許劭雙手雖然抬起,卻沒有接下太極。目光凝聚在身前長劍上,聲音震顫:“此劍是道學創者老子佩劍,清凈無為,素來有‘道家第一清靜之劍’,七百年,整整七百年,沒有人見過它了。”
“這柄劍也算因緣際會,巧合落入我手中,至今尚未出鞘。”
趙空收劍,看着許劭,笑意盎然:“先生,若是觀劍,只怕未到時機。”
“遇不可求之劍,又怎能輕易得見。”許劭也收回雙手,然而目光中儘是不舍:“劭不敢違背天機。”
趙空笑了笑,隨口問道:“話說回來,此劍許久未出世,先生是如何知道這便是名劍‘太極’?”
“說來也是機緣巧合。”許劭笑道:“當年在汝南神兵山莊與楚天歌莊主把酒言歡,談到了《評劍譜》,有幸得見名劍圖形而已。”
“《評劍譜》?那是什麼?”趙空聞所未聞,不僅轉頭看向孫宇,卻見後者輕蹙眉心,顯然也不曾聽聞。
許劭臉上登時出現驚奇之色,不禁反問道:“都尉大人佩此神器,難道不知相劍大師朱東來的名作《評劍譜》?”
趙空一頭霧水。
許劭心中奇怪,便道:“秦初人東郭折器自稱是幹將傳人,着了一部《劍譜》,記載了先秦七國名劍。此譜後來被神兵山莊莊主楚時休所得,據傳說已是殘本,當時神兵山莊的相劍大師朱東來好品鑒天下名劍,聚一生觀劍之精,續補此譜,命名《評劍譜》,列天下神兵一十八柄。劭之‘玄機’便名列第十七。”
“聞所未聞。”趙空目瞪口呆,極為驚訝。
趙空話音一落,先前那人便已走到了許劭身旁,皺眉道:“劍譜上十八名劍你我都知,沒有‘太極’的名字,子將你是怎麼知道的?”
許劭看了看那人,搖頭道:“機緣巧合,誰知那朱大師只是向天下公佈了‘名器譜’,留了一卷‘神器譜’隱而不發!”
“神器譜!”那人更是驚訝,《評劍譜》流傳天下八十年,怎知竟然只是一個副本,更為驚嘆的是許劭竟然見過這深藏的“神器譜”。
“子將,你竟然如此不厚道!”眼見得座上又站起一位,道:“為何從未聽你說起過?”
“這……”許劭頓時滿臉苦笑,“我曾答應過楚莊主,不再傳此事,想不到今日竟脫口說了。”長嘆一聲,“怕是要遭他埋怨了。”
趙空心中感嘆,他機緣巧合得到這柄“太極”,並絕世武學,怎知背後竟埋着這樣的秘密。下意識地看向高坐之上的孫宇,卻發現早已沒了蹤影。
許劭等人彷彿未曾發現孫宇已離去,仍然高談闊論當時所見的神秘劍譜。
眾所周知的十八名劍譜是兩部,上部‘天辰鉅淵兮止蒼寒雲雨’,下部是‘步靈夢離兮定泰岳玄妙’。在這十八名劍外,還有八柄古劍,便是巨闕、魚腸、湛瀘、工布、幹將、莫邪、純鈞、承影,除了巨闕藏於神兵山莊,其他的都已是失傳久遠之劍。這是聞名天下的二十六名劍。
而“神器譜”上所記載的“神器”更在這二十六柄名劍之上。
許劭極其推崇這卷“神器譜”,因為上面的六柄神器,只有兩柄署了名。一柄是老子所佩“道家第一清靜之劍”太極劍;一柄是“邪器”之劍,聚集天下間幽暗森冷之氣凝鍊而成,名曰“冷冥”。
而許劭所見的圖形,也只有一柄“太極”。其餘六柄,只見批語,不見圖形。
“只見批語,不見圖形?”趙空疑道:“沒有圖形便是未曾見過,未見過的劍如何能落批語?”
許劭搖頭道:“朱東來一代名家,論劍、評劍、鑄劍於當時均屬無匹,便是當時神兵山莊莊主楚時休也不過參悟其中一兩分,不過據他的推斷,六柄劍未到出世之時。而且……”
話到這裏,許劭的眉心已然凝重,他掃視在場諸人:“據楚莊主所言,朱大家彌留之際曾說‘八十年後甲子,神器當出’。細算下來,便是今年了。”
如此奇讖,饒是場中均是飽學之士,也難免唏噓感慨不已。
朱東來是一代大家,於武林中可比那時儒林中的馬融,他一生居於潁川神兵山莊,與楚時休、楚天歌兩代莊主為至交,許劭也非尋常人物,這等話自然可信。然而,驚奇之處卻實在難以讓人相信。
又一人,儒袍幘巾,問道:“子將,你長於星象,莫非連日來並未瞧見異象?”
許劭搖頭:“未曾。故而無解。”
趙空看了一眼眾人,心中暗道:不過是幾柄劍,便讓飽學之士如此深思,只怕絕非尋常。僅僅是自己手中的“太極”便如此令人驚愕,何況那六柄未出世的神器?
猛然間想起帝都皇宮之前的場景,孫原的佩劍與他的“太極”一同置於宮門,他雖未見出劍,也知道與“太極”不分伯仲。只怕這位朱大家定是窺破了天機,孫宇孫原兄弟二人的佩劍必然在列。
心思到了,卻也不多說。趙空突然笑道:“這等閑話不必再說,倒是這幾位都是南陽掾屬,在下卻還不知道諸位的名號。”
許劭啞然:“一時心急,竟將這等要緊的事忘了,劭之過也。”一指身邊這位剛才最先站起的儒士道:“此乃陳留蔡伯喈。”
趙空再度震驚,沒想到與盧植、鄭玄齊名的博學之士蔡邕蔡伯喈竟然也被孫宇請到了。
蔡邕自然也是少時品行極佳,是當今天子的老師、先太傅胡廣的弟子,與盧植、韓說、馬日磾、堂溪典、楊賜等名士共續《東觀漢紀》,於太學校定五經文字,刻“熹平石經”,為天下儒士之宗。
趙空拱手見禮:“原來是蔡先生,趙空失敬。”
蔡邕風采高絕,卓然回禮:“不敢,若非孫太守徵召,只怕邕尚在吳會之地流落。”
許劭笑道:“伯喈清正,難免遭小人妒忌,被貶到朔方去了,好勸歹勸才勸他去了吳郡,不然此刻還呆在那極北之地吶。”
趙空深思一轉,道:“陛下提起過先生,說是念着當年密言七事之情,讓大哥務必將先生接到南陽來。”——若是論及這睜眼說瞎話、扮豬吃老虎、空手套白狼的功夫,孫宇孫原兄弟兩人只怕都不及這趙空,憑空一句話便讓蔡邕等人慌了神。
“什麼?陛下?!”
當年鮮卑進犯、災禍連接,天子下詔罪己,蔡邕秘密上奏,言帝王七事。只是後來奏章外泄,得罪了一批權貴,將蔡邕下了大獄,流放朔方,甚至派遣刺客、賄賂官員,半路劫殺蔡邕。不論是刺客還是官員,均被蔡邕德行折服,放棄離去。第二年天子大赦,蔡邕回到陳留郡,只是臨別前又得罪了五原太守、宦官王甫的弟弟王智,不得已南去吳會,一去七載。
趙空自然不知天子有沒有讓孫宇保護蔡邕,不過人既已到了南陽,自然不能放跑了,編個謊話誆一誆倒也可以。
“看來我當年所說不錯。”許劭臉上驚喜之色一閃而過,“天子終究念着你,不然何必第二年便大赦。當初我便說來得蹊蹺,如今信否?”
蔡邕搖頭不語,唯微笑而已。
“這位是平輿二龍另一位,許虔許子政。”
趙空拱手見禮,心裏萬分佩服孫宇。
“這位是河南鄭泰鄭公業。”許劭指着第三位道:“河南鄭家的後輩,空路過河南時碰巧相逢,便一同南陽。”
“泰見過都尉。”
“這位是伯喈在江左收的弟子,顧雍顧元嘆。”
“這位是元嘆之弟,顧徽顧子嘆。”
趙空頻頻點首,感慨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