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袁滂
遠遠看見一眾人等進了執金吾府,曹操不知為何心中油然一股悵然之情。冷不防身側傳來一聲冷笑:“曹孟德,你是不是看上這兩個美人兒了?”
曹操猛然轉身,正是陰魂不散的袁術,登時惡向膽邊生,大吼一聲:“袁公路,你給我去死!”長劍再度離鞘,直奔袁術砍過來。
袁術連忙後退,一邊閃避一邊狂笑不止:“哎、哎、哎!曹孟德,袁某知錯了可否?”
兩邊僕從紛紛上前阻攔,曹操握劍的手被兩名北部尉衛士死死抓住,動彈不得,眼見得袁術服軟,惡狠狠地怒哼一聲,吼道:“袁公路!你以後再叫那個字,我一定殺了你。”
袁術沖他翻了一個白眼,閹人就是閹人,曹操這小子從小不學好,長大了也不是個好東西。隨口應付道:“好了好了,知道了。你能不能把劍收起來,告訴你,我可不是怕你,懶得和你計較。”
曹操聽得,又是一把無明火起,當場便要再發作,只見袁術連連作揖道:“好了!是袁某的錯,委屈孟德了,袁某給你賠不是了,失禮、失禮。”
曹操看着袁術的表情,咬着牙搖搖頭,怒哼一聲:“袁公路,十幾年的交情,你若不放在心上,曹某便也無需再放在心上!”
袁術一聽,便知道曹操怒氣已消了一半,揮手退去一眾家丁,也不顧曹操此刻劍猶在手,便伸手攬住了曹操肩膀,低聲道:“孟德,別人不知,我卻知道。你和袁本初(袁紹)、張孟卓(張邈)、許子遠(許攸)關係不錯,可是論脾氣、氣量,你我更像?然否?”
曹操看着他,彷彿第一天認識袁術——這個帝都第一無賴,此刻竟如此內斂、鎮靜,全無紈絝的模樣。
“你不說話,說明你自己心裏有數。”
這“無賴”也不知為何,突然間冷笑了起來:“張邈是黨人、許攸也是黨人,袁紹為什麼要幫助他們?他有‘任俠’之名,為黨人出生入死,可是你呢?在他們眼裏,你只是一個閹人,他們只是藉助你的關係和力量。”
“這些年來,拯救黨人的計劃,你知道過嗎?袁某料想,只怕你從未洞悉過,你只是他們謀划全局中的一枚棋子。”
“許攸敬重你嗎?他是潁川許家的旁支,可是為什麼他一直自稱南陽人?凶淫之人,性行不純,如此人品,當真值得你曹操深交?”
“那你呢?”曹操猛然打斷他,橫眉冷對,“你比他們又哪裏高明在哪裏?”
“不錯,袁某是帝都第一無賴,袁某認了!”
袁術雙臂張開,仰天長笑,狀若瘋狂聲若驚雷:“那又如何?我袁術便是無賴,可我是真小人,而他們算什麼?偽君子、一群偽君子!恬不知恥!”
曹操目光凝聚,一隻手悄然按落劍柄,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袁術,二十年從小玩到大的交情卻讓他覺得,彷彿今天才是認識他的第一天。
“公路,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袁術冷笑,遙指曹操:“孟德,你我心性相近,我們才應該是最親密的朋友。將來終有一天,袁紹、張邈、許攸……這些人,都會背棄你,只有我不會。”
“只有我不會。”
曹操笑了,眼前的這個人不僅是個無賴,還是一個瘋子。
袁術看着曹操的笑,那笑容里透着鄙夷、彷彿在看着一個跳梁的小丑。
“曹孟德,你會後悔的。”
他揮袖轉頭,揚長而去。
曹操看着他的背影,只覺得自己彷彿突然失去了什麼,看不到、抓不住。
而今天,是新年第一天,萬物周而復始,一切從頭。
“紹不背操,操不叛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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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滂躺在榻上,閉着眼睛,一派悠然自得模樣。
然後他就見到了那個傳聞中的年輕公子。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孫原,紫衣飄然,平淡如凡。
袁渙恭敬下拜:“渙見過父親。”起了身來便道:“這位便是……”
“孫原,孫青羽。”
榻上的長者猶未睜目,便輕輕打斷了兒子的話語。
孫原頗感意外,笑問:“袁公何以知是孫原?”
“卿自入室,芳如芝蘭。”袁滂睜開眼來,沖袁渙招了招手,這才看向孫原,卻發現他身後還跟着華歆華子魚,卻是驚奇了一會兒,直到袁渙將他扶坐起來,才淡淡笑道:“高士華子魚竟然同至,一時輝映矣。”
華歆卻沒想到袁滂竟用了焦贛《易林》中的“芝蘭”之典,不禁笑道:“公先兄說笑了,歆不敢當。”
袁滂擺擺手,看向袁渙,後者心領神會,將事情一五一十細細說了。袁滂更是驚訝,沖孫原道:“想不到孫太守家中竟有女眷精於醫術,倒是老夫幸事。”
“也是巧合而已。”孫原答應一句,上下細細打量袁滂。雖然已近夜,室內已點了燈,卻仍是看得出他臉色不錯,只是眉宇之間隱約有淡淡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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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袁公氣色,倒無病態。”孫原笑了笑,“不過眉宇間卻有憂色,莫非朝中又出了難解的事?”
袁滂眼中閃過一絲訝色,答道:“想不到孫太守竟也有望人之術,後生可畏。”
“醫者醫人病,亦醫人心。”
冷不防一道清冷女聲從外室傳來,幾人循聲望去,正是林紫夜和李怡萱二女,卻是剛剛將那袁府僕從重病的幼子診完了脈,翩然而進。眾人只覺室內昏暗光亮為之一振,平添了幾分艷麗。
李怡萱牽了牽林紫夜衣袖,提醒道:“紫夜,不要無禮。”又對幾人一一頜首致意,便輕輕站到孫原身後,不再輕動。
袁滂實在想不到二女如此驚艷,不禁讚歎道:“如此美人,想來是孫太守的寶眷?”
“正是。”孫原無意細說,便道:“時辰不早,便讓紫夜診一診脈罷。”
袁渙點點頭,出去外室,吩咐家僕取了跪榻來,又吩咐人去準備晚食和客房。這邊華歆卻道:“客房卻是不必了,太常驛館離此不遠,宵禁前回去尚來得及。”袁滂一邊點頭,一邊卻不禁猜想起孫原和華歆之間的關係,便道:“居室之內,本不便宴請,如今時辰匆忙,不知各位可願在此同進晚食?”
若是尋常,袁滂必不會如此說話,一來是有女眷在場,二來卧室居處外人不得入。只不過如今狀況實在特殊,尋常醫匠倒也罷了,眼前這位林紫夜姑娘卻是孫原的親眷,眼見得孫原與華歆已是到了不避內眷的地步,袁滂自己與華歆更是忘年之交,倒也不太忌諱了。他哪裏知道,華歆與孫原不過相識半日,哪裏算什麼不避親眷的好友,只是孫原與這兩位佳人實在不拘俗禮而已。袁渙卻是知曉孫原與二女親密,聽到袁滂這聲建議不由吃了一驚,只見孫原、華歆二人竟然點了點頭,大為愕然,只得聽從父親吩咐,命人在室內增添食案。
林紫夜卻是不管這些,徑直走到袁滂身側跪坐下來,吩咐道:“請袁公伸手,容妾身診脈。”
袁滂點頭,又復躺下,伸出手來給她診脈。林紫夜伸出手來,按在脈上。身邊袁渙直覺得那指如春蔥,膚若凝脂,隱約間聞見這美人醫者的身上傳來淡淡香氣,一時間心猿意馬,好大功夫才斂了心神,卻見紫衣美人站將起來,道:“青羽說得不錯,脈象頗為沉穩,並無病症。”
袁滂笑了笑:“果然妙手,老夫這病裝不下去了。”此語一出,身邊的袁渙不禁大覺尷尬。
不過林紫夜隨後又道:“不過年紀已長,來往行動遲緩,時間一長身體總會出些癥狀。還需多動動,多見陽光。人體如刀,久置則銹,總歸不妥。”
“好一個‘人體如刀,久置則銹’。”袁滂哈哈一笑,“姑娘比喻恰當,老夫卻是第一次聽說,受教了。”
袁滂聲名遠播,這句“受教了”卻是天大的面子,尋常人早已喜出望外,奈何林紫夜實在不願搭理這等俗事,便起身逕自走到孫原身側去了。
這邊袁渙、華歆卻是着實見識了“不拘俗禮”,心中想着這位孫太守一家竟都如此天馬行空。
袁滂也不惱怒,看向華歆道:“聽曜卿所說,子魚是和孫太守同來的,其中當是有些緣由,可否與老夫講講?”
華歆笑道:“今日公子親赴太學,徵募了一批掾屬,歆忝居魏郡郡丞。”
這邊袁渙不禁目瞪口呆,華歆在太學之中是何等身份,乃是第一等的人物,竟然委身一六百石的郡丞,當真令人吃驚。袁滂卻是渾不在意,把“公子”二字聽了個真真切切,反問道:“子魚不稱‘太守’卻稱‘公子’,這又是何道理?”
華歆也不拘束,便把與臧洪、射援、趙儉幾人商量稱呼的事情說了一說,更讓袁滂驚訝:“驄馬御史的兒子、蜀中趙氏的子弟、臧旻將軍的愛子、北方諸謝的後人【注1】……孫太守當真慧眼識人,可比古之孟嘗君,這‘公子’之名,卻是恰當之極了。”轉頭看向孫原:“不知老夫這不成器的兒子,孫公子覺得如何?”
適才華歆說話間,室內已經添了數張食案,幾人都已分賓主入了席位,加上袁渙知道林紫夜體弱怕冷,特地命人添置了火盆。此刻孫原正在席上,聽袁滂如此問話,不禁笑道:“袁公知名朝內,令郎更是太學高士,自然是一流的人物。”
孫原居客席,下首是華歆,身後是李怡萱和林紫夜兩位女眷的食案,對面便是袁渙的陪席,當下便起身沖對面行禮:“太守謬讚了。”
袁滂手撫須髯,悠悠笑問:“老夫意欲讓他出去歷練,不知孫太守可願募入府中?”——先前稱“公子”自是袁滂開開玩笑,如今“太守”出口,已帶了些分量。
孫原和袁渙都是一怔,不料袁滂竟然生出了如此想法,前者心思瞬息百轉,看向袁渙:“這便看曜卿是否願意了。”
袁渙看了看袁滂,又看了看孫原,深吸了一口氣,再度起身沖孫原行禮:“承蒙抬愛,渙敢不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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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先謝過孫太守了。”袁滂點頭而笑,示意眾人可以進食。
華歆在下首聽了無形中打的機鋒,也料想朝中必是生了亂子。以袁渙身份,入公卿府並非難事,而袁渙這一輩都在太學讀書,可見袁滂並無讓他們入仕的打算,如今突發奇想將袁渙塞進了孫原的太守府里,顯然是將他推到帝都之外,乃是保護的一個法子。連袁滂這中立於朝廷的人都開始思慮家族退路,可見朝中動蕩已到微妙之處了,裝病自然也能理解。而孫原更非易與之輩,如今應了袁滂要求,只怕有條件交換。
果不其然,上首那紫衣公子淡淡道:“不過,原倒是有些疑問,還望袁公不吝告知。”
袁滂心領神會,反問:“老夫也有疑問,要先問問孫太守。”頓了一頓,只見他目光中別有神采,莫名其妙地問道:“不知昨日夜裏,孫太守可曾去過皇宮復道?”
華歆、袁渙一頭霧水,全然不知。李怡萱和林紫夜互視一眼,她兩個何等冰雪聰明,已然從這句話中知曉了七七八八。
昨天孫原和趙空夜入雒陽皇宮,乃是秘密進出。但是天子先命收了佩劍,又命從復道出北宮,若是巧合未免太過神奇,可見復道上發生的事情與天子脫不了干係。李怡萱更是冰雪聰明,她倒是猜測:復道上的兩位絕世高手便是天子指派。此事過了一夜必然事發,袁滂身為執金吾,定是脫不了干係,此中微妙關係,絕非尋常人所能道了。
孫原看着袁滂,袁滂也看着他,目光交錯。
“看來孫太守亦是身不由己。”袁滂搖搖頭,沖袁渙道:“曜卿,明日收拾一下,隨孫太守上任去罷。”
袁渙尚未反應過來兩人對話究竟是何意思,猛見得父親命令,只得應了。
袁滂滿意笑笑,卻突然盯着那一襲紫衣,一語驚人:
“孫公子,你可知道——”
“靜了二十年的帝都,從你踏入清涼殿的那一刻起,便不再平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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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食一過,袁渙便送孫原等人出來,出門二十步便迴轉。他左思右想,實在不懂適才打得是什麼機鋒,便徑直到了袁滂室中。
一進院中,便見袁滂不知何時竟然已經起身出來了,眼見得天色漸晚,明月已掛枝頭。
袁渙走近身側,恭恭敬敬:“父親。”
“不該你問的,不必問。”
袁滂遠眺天際,負手而立,打斷了袁渙的思緒。後者遲疑了一會兒,道:“父親可是擔心朝中出亂?”
“天子忍不住出手了,朝中怎能不亂。”
袁滂搖搖頭,悵然道:“當今這位天子,怕是天資聰穎不亞於孝武皇帝,可惜天不予時,給了他一個千瘡百孔的大漢。”
“奈何!奈何!”
袁渙驚道:“父親的意思是……這位太守是天子的人?”
“只怕更是天子絕殺的利器……”袁滂苦笑搖頭,“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他太躁進了,牽一髮而動全身,只怕大廈危矣。”
“父親的意思是?”
袁滂看着他,問道:“十九歲而為重郡太守,你可知天子是如何做到的?”
袁渙搖頭。
“那是因為滿朝沒人敢接魏郡太守這個危險的位子。”袁滂又問:“曜卿,你可知道魏郡危在何處?”
“魏郡?”袁渙思量道:“魏郡是冀州第一重郡,若論危險……難道是太平道?”
“愚民眾則必反,刁民起則必亂。”袁滂冷笑道:“張角這個人自稱‘大賢良師’,遲早是要反的,不過他未免太過自負了,自古民亂誰能成事?散亂之眾、乘亂而起,又怎會堅如磐石?如有聰明之輩,分而化之,則輕輕巧巧滅於無形。即使聰偉如光武皇帝,雖然乘赤眉之亂而起,亦仗門閥世家之力而定。張角一介方士,又如何能與光武皇帝相提並論?”
袁渙不解:“如此,可見太平道並不能成事。那魏郡又危險在何處?”
“你錯了,魏郡雖有險卻無危。”
袁滂搖搖頭,同為少年,袁渙的見識遠不如孫原,接口道:“自太平道興起之日起,多少人上奏天子,言其危險,天子又何曾放在心上?便是當今太平道遍及八州,挾百萬之眾,天子都未放在心上——這本就是天子推波助瀾,任由它做大而已。”
袁渙心神巨震,萬萬不曾想到袁滂竟然說出如此話來。
“朝中權力傾軋紛亂,天子等了多少年,才等到這麼一個企圖破局的機會,他又怎麼會放過?”
“孫原是他的棋子,一顆極為重要的棋子。難道特進太守便是殊榮?等到太平道反,天子還要給他軍隊、給他錢糧,讓他平定天下,手握軍功、入朝為卿,把朝中勢力一掃而空方是天子想要的。到了那時仿呂后誅韓信,則天子之威再無人可擋。”
袁渙聽到此處,直覺風吹周身冷入骨髓,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那……如果這位孫太守不能成事呢?”
袁滂臉上終於露出喜色,點了點頭:“終歸看到了關竅。”笑一笑,便道:
“所以……天子的棋子,並不止這一顆。”
袁渙不再問話,他已經知道袁滂的意思了。
這中立於朝堂多年的“長者”抬首遙望明月漸升,悠然道:
“今天是初一,又是新年了。”
話音末尾,帶了一絲不可察覺的笑意。
大漢,又到了一個輪迴的開始了。
【注1】北方諸謝:并州北地郡謝氏為大姓,射堅先祖為謝服,諸謝之一,拜為將軍,此後這一支改為射姓,射堅、射援為謝氏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