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交錯(上)
李怡萱和林紫夜出去玩,倒也不新鮮,不過帝都之內不乏登徒子,只怕會出些風波。眼見得快到酉時,晚餐將近,華歆等人“不時不食”,過了時辰就只能餓肚子了。孫原也算得體恤,吩咐庖廚準備着,便準備退去外袍挽起袖子了。
“太……公子,這是要下廚么?”華歆連連搖頭,“君子遠庖廚,公子又是大漢臣子,奉聖人之教,豈能行此卑賤之事。”一口一個“公子”,華歆倒覺得自己有些像孫原的家臣,頗有五百年前戰國四大公子的風範了。
孫原心中登時哀嘆一聲,以手托額,實在是沒想到做個飯都能被華歆說教,雖不至於不喜,卻也懟上了華歆:“聖人便不吃飯了么?庖廚若是卑賤,那世人豈不都餓死算了?孔子周遊列國,路行野地、夜宿外郊之時也不曾餓死,他沒下過廚么?”
華歆被這一句話嗆住,呆了一呆,便強撐道:“聖人出行,自有弟子受勞,庖廚終非君子所居。”
“人餓了要吃飯,天之率性。”孫原搖頭道:“豈不聞‘買櫝還珠’與‘削足適履’之典?”
幾人均是飽學之士,自然知曉“買櫝還珠”是《韓非子》中《外儲說左上》的名典,“削足適履”是道學名作《淮南子》中《說林訓》的名典。孫原用此二典,顯然意有所指。
看着幾人若有所思,華歆拱手欲言,孫原笑道:“子魚兄不準說了,不然罰你沒飯吃。”擺擺手,逕自去了。
幾人登時啞然,不料這位年輕太守也有這樣的脾氣。
“子魚先生。”身後趙儉走來,看着華歆:“咱們這位公子大人用典頗具一格。”
華歆搖搖頭:“後生可畏,斯人如是。奈何年紀太輕,終究差了些火候。”
“我說……”
桓范緩緩說道:“難道沒有人思量一下,這餐飯能吃嗎?”
幾人一愣,臧洪看了看桓范:“應該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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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渙和一眾家丁成了一個團,把李怡萱和林紫夜兩個人“保護”其中,匆匆趕回執金吾府。
林紫夜貼近李怡萱耳畔,吐氣如蘭:“萱兒,這個人我不喜歡。”
“我知道。”李怡萱耳畔一暖,受了風吹,不自禁地縮了縮玉頸,臉頰上也微泛起一片緋紅。
正好此刻袁渙回頭,直看見美人嬌羞,剎那間腦海一震,呆立當場。
“看,怎麼都像是色中餓鬼。”林紫夜挑着眉,站到李怡萱身前,沖袁渙道:“這位袁公子,我家姐姐已許了人家,你些許心思還是收了好。”
一路上林紫夜都很是強硬,袁渙素來以雅正知名,何時如此被人懟過?李怡萱確實天姿國色,卻不至於即刻讓他有些非分之想,聽了林紫夜的言語,雖不至於口出狂言,卻也是登時面色難看至極。
“好了,紫夜,袁公子是當時俊彥,你說話卻有些失禮了。”
看着李怡萱如此心思縝密,袁渙的臉色便稍稍好看了些,不免多看了李怡萱兩眼,直覺當真是貌美無雙,比身邊的林紫夜要美上數分。
正耽誤間,遠遠地聽到一陣馬蹄聲,袁渙登時皺眉,帝都之內能駕馬疾馳的人物屈指可數,大多身居要職,猛然回頭,卻見三騎揚鞭,跟着一曲衛士急奔過來。
“曹孟德?”
袁渙啞然,來者竟然是雒陽北部尉曹操曹孟德。
“袁公子!曹某有禮!”
曹操一路狂奔而來,飛身下馬,穩穩落地,隨手把坐騎交給身後的衛士,便沖袁渙拱手見禮。
“渙見過北部尉。”袁渙後退一步,作揖答禮,不過卻隱隱約約地離曹操遠了幾步。
曹操身材不高,相貌也是一般,遠不如袁渙那樣英偉高峻,加之出身宦門,自然不受待見,不過心中冷笑:袁滂在朝中便是老狐狸,八面玲瓏,中立事外,你這隻小狐狸也學會了本事了么?
袁渙卻不如他心思深沉,只道此人與宦官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卻天天與袁紹、張邈、許攸這些人混在一起,實在說不清地厭惡,依然不肯與他親近。
曹操一轉身,便看見兩位絕色美人駐立身前,登時呆若木雞,一雙眼睛直勾勾盯着佳人,目光中色慾熾盛,表露無遺。只不過,如此神情亦只是一閃而過,正身行禮:“雒陽北部尉曹操,見過兩位姑娘。”
李怡萱看了一眼林紫夜,雖然不諳俗事,對於曹操這個人卻還多少知道一點。當年曹操就職雒陽北部尉,置五色大棒,視大漢律法為至上,因此打死了犯宵禁的蹇圖。蹇圖是大宦官蹇碩的叔叔,這件事當時轟動帝都,曹操從此與宦官一黨格格不入,反而和袁紹、張邈這些世家名士關係不錯。雖然當時因為這件事曹操丟了官,但是很快又被任為議郎,現在又重回北部尉的要職上了。
“久聞曹大人威名,妾身有禮。”
李怡萱微微頜首,卻又眉眼低垂,不多看曹操一眼。
林紫夜看着曹操,眼神中儘是不屑,緊緊攙着李怡萱,看着袁渙道:“袁公子,快到晚食時辰了,麻煩快些,家裏還有人等着。”
“家裏?”
袁渙與曹操同時一愣,卻忘了這件事——帝都是非之地,這兩位絕色美人又是從哪裏出來的?帝都門閥眾多,卻彼此間消息靈通,若是世家有這樣的美人小姐,早已被提親的踏破門檻,名動帝都了。聽那女子聲音婉轉,如空谷琴音,美不可言,雖聽不出來是哪裏口音,但也不難判斷不是司隸部人……心思到這裏,曹操不禁看了袁渙一眼:難道是袁家的遠親?到這“家”也絕不是袁家?莫非是新搬進帝都的名門嗎?自己身為雒陽北部尉,若是有什麼門閥大族搬到帝都里又怎麼會不知?
袁渙也是一愣,道:“是渙疏忽了,請問姑娘家住何處?”
“也不是固定的地方,過幾天便要離開了。”不知怎地,林紫夜聲音卻莫名柔和下來,對袁渙的態度無形之間好了許多,“此刻住在太常府館驛。”
太常寺館驛?家?
袁渙、曹操一頭霧水,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貌似沒有聽錯。
“讓兩位見笑了。”李怡萱看眼前幾人的模樣,笑道:“我們兩人都是孤兒,只有一個弟弟,他現在是魏郡的太守,在帝都述職,我們自然和他住在一起。他在哪裏,哪裏便是我們的家。”
曹操臉上顏色一變再變,驚呼道:“孫原孫青羽?!”
袁渙眉頭一皺,實在沒料到竟然是那位“十七為郡守”名震帝都的孫原。古有甘羅十二為相,雖往者不可追,而今天的孫原卻是破了大漢四百年來的規矩,一時間成為大漢年輕士子的楷模,令人驚羨令人妒,饒是袁渙脾性再好,如此年輕更有如此美人相伴,更實實在在令他古井不波的心思泛起了嫉妒。
如此美人,竟已有所屬。
曹操直看着身前美人,話音中帶着一絲冷意,道:“想不到是孫大人的眷屬,操實在失敬。”
“不必了。”林紫夜絲毫不看曹操,清冷道:“我去看看袁大人的病情,再遲便不去了。”
袁渙連忙告罪,領着眾人匆匆離去。曹操見狀,也不騎馬,吩咐下屬相隨,沖袁渙道:“袁公路來找我,說從他手上跑了一個執金吾府的家奴,讓我將人捉回去。”
“袁公路紈絝子弟,曹大人也會聽他的調遣?”袁渙心中冷笑連連,直覺這人心機深沉,卑劣不堪,實在不願搭理。
聽得出袁渙話中意思,曹操不以為意,笑道:“袁公子既然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若是曹某不來,任他橫行霸道,豈不是比他更不如?”
袁渙冷哼一聲,冷聲道:“如此說來,渙倒要感謝曹大人與袁公路插手執金吾府的家事了?”
曹操面上笑容登時凝固,眼中閃過一道寒芒。乾笑一聲,不再說話了。轉身看到林紫夜身形單薄,後面一個被家丁抬着的人身上卻蓋着一張白色大氅,心中疑慮,揭開身上外袍,伸將出去,沖林紫夜道:“姑娘懂得醫術,自然知道不能受寒,曹某這件衣服與姑娘披上吧。”
林紫夜仍是不看他,轉過頭去。身邊李怡萱道:“多謝美意,妾身與紫夜共用一件外袍就是了。”也不再理曹操,沖袁渙的背影叫道:“袁公子!”
袁渙猛然回頭,道:“姑娘可有什麼事嗎?”
曹操目光陰沉,
“妾身希望袁公子能通知我家青羽,他應當已從太學回來了。妾身與紫夜貿然去府上實在不該,所以請袁公子辛苦一趟了。”
袁渙想了一會,才想起“我家青羽”是何人,連連點頭,吩咐家僕去太常府館驛。太常府和執金吾府相距不算太遠,如果派去的人腳程快些,怕是能和孫原同時到執金吾府。
李怡萱看着林紫夜,美目流轉,嘴角揚起淡淡的笑意:“青羽快來了,總要放心些不是么?”
“我只是不想和這些登徒子走在一處。”
紫衣美人身形單薄,鬆了李怡萱的手臂,卻又緊了緊懷中暖爐:“今天真不該出來,適才那曹操的眼神,分明一副色中餓鬼模樣,要將萱兒你吃光抹凈一般。偏偏還擺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樣,讓人看着便生氣。”
“知道你捨不得我拋頭露面。”李怡萱笑着把她攬入懷中,給她披上大氅,“前段日子天氣冷,一直沒讓你出來,這幾天稍稍回暖,想出來透透氣也沒什麼不對。不然不是要把你憋壞了嗎?只不過……”
“只不過這帝都危機四伏,哪裏又安全?”林紫夜接口道:“青羽又忙,哪裏顧得過來我們?我比青羽大,怎麼覺得我不懂事了?”
“沒說你不懂事。”李怡萱替她理了理衣衫,道:“青羽的心思,你我知道就好了。”
林紫夜點點頭,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只是,全然不曾發覺,一道森然目光遠遠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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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寺的后廚里雖然有些新鮮食材,卻儘是大灶,孫原用得很是不習慣,只得在指尖凝出劍氣處理食材了。
先是架了烤架,讓館驛的庖廚拿了上好的鹿肉;又拿了五六條尺長地黃鱔,一一被開膛破肚,開水燙去了粘液,在砧板鋪平,孫原用手一抹,鱔肉便被整齊地切成細絲,鍋里下油,油熱後用姜蒜切片下鍋,然後下鱔絲,孫原右手握勺快炒,左手端起一小瓮飴糖酸漿,緩緩添入,最後加少許井鹽提味,便提了一座食鼎,盛菜入鼎。
孫原身形忙動,身後卻站了趙儉。
孫原下廚,自然找人打打下手,一直都是林紫夜給他幫,有時李怡萱也會指點一二,現在卻是沒人,便盯上了剛拉來的幾人。華歆等人自然是秉承着“君子遠庖廚”的言語,胡亂把趙儉推了出來。趙儉沒有辦法,只能跟着孫原下廚。
開始一直皺着眉頭,看着孫原挽起袖子把幾條黃鱔開膛破肚,趙儉一臉嫌棄,但是鱔絲兒出鍋那一刻,香味遠溢,登時一臉驚喜。自古美食動人心,饒是趙儉世家出身,也不禁食指大動。
孫原卻不知道趙儉這麼多心思變化,正專心致志地用食箸把薑片蒜片一一撿出來,拿了一個洗凈的胡瓜(即黃瓜,張騫出使西域帶回),切了幾段,雕了幾朵梅花擺盤,才向後面招了招手:“把這個端出去。”
趙儉連忙一路小跑過來,托起食鼎,只見食鼎正中一團黃金鱔絲,周圍五朵青翠梅花,細碎蔥葉點綴,酸甜香味撲鼻,看着便覺得無比美味。
“大……公子好廚藝……”趙儉眉飛色舞,毫無名士風範,也不管自己差點叫錯了身份。孫原搖了搖頭,囑咐道:“待會兒過來把蒸釜里的粟飯和米飯端出去。”
趙儉連連點頭,如捧至寶,一路小跑出去了。
孫原轉過頭來,打了五個雞蛋,切了一瓮韭菜,又開始了忙活。
等到趙儉再度回來的時候,孫原已經放下袖子,整理衣衫了。
趙儉一指身後跟進來的僕人,道:“公子,這是執金吾府袁滂大人的家僕,說是奉了曜卿的差遣來請大人過府。”
“曜卿?”孫原遲疑了一下,反問道:“是不是太學的袁渙袁曜卿?”
“正是。”趙儉點頭:“他是儉的同窗,受業於何休大師。”頓了一下,又道:“馬祭酒的名單中就有他,不過聽聞袁公抱恙,幾天前就已經回家視父了,故而未在太學。”
“嗯。”孫原點點頭,看着那名僕人,道:“本太守與袁公並袁公子從未會面,今天來訪是什麼意思?”
那名僕人連忙伏在地上,他雖是執金吾府的家僕,卻沒見過什麼官員,如今見到一郡太守,再不曉事也知道不能錯了禮數,雖然執金吾是秩中二千石,太守是秩二千石,一字之差有天壤之別,但他終歸只是一個家僕,自然不敢衝撞,顫顫巍巍地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孫原不禁皺起了眉頭,看着趙儉道:“看來今天這餐飯,本太守要去執金吾府用了。”
趙儉知道孫原素來自稱都是用“我”,如今連用兩次“本太守”,顯然是要擺出太守的威嚴了。他雖然不知道“女眷”到底是什麼意思,卻看得出來,孫原對這一對女眷十分在意。當下躬身行禮,道:“公子是否要儉相隨?”
“不必了。”孫原搖頭,“子魚先生去便是了。”
趙儉暗自點頭,華歆學識名望都屬一流,與袁滂都算得同輩,孫原帶他去自然最是妥當。何況……他眼角餘光掃了一眼食盤:烤鹿肉配着飴糖、鹹肉二醬;韭菜與雞卵配炒;豆腐切片與莧菜黃豆醬涼拌;金黃的蒸粟飯——如此美食,少個人分享,豈不是正好?
孫原看了一眼精心製作的飯食,搖了搖頭,抬腿便走了出去,不忘囑咐那僕人:“領路。”
那僕人匆忙起身,還沒想清楚:這位太守公子,為何會在庖廚里獃著?
迎面撞上華歆和臧洪,孫原笑道:“子魚兄,你我今日這餐恐怕要到執金吾府上用了。”
華歆登時一愣,剛進來又要出去?執金吾府上不就是袁滂府上嘛,他和袁滂的關係也當得起忘年交,他家那袁渙少不得要叫一聲“子魚世叔”的。但是大漢律法嚴令,外臣不得與朝臣私下會面,雖然沒什麼實際效果,但是他和孫原都是州郡外臣,這麼晚了去諸卿府上,無論如何說不過去。
一抬眼,卻看見趙儉一副興緻勃勃地模樣從庖廚里出來,還托着一塊大大的食盤,遠遠便飄來陣陣香氣。華歆登時臉色難看至極,身邊臧洪卻是陣陣驚喜,衝過去對趙儉道:“公勉快讓我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桓元則和射文雄簡直就是匪類,我都沒吃上幾口。”
“什麼?”趙儉橫眉倒豎,怒道:“說好的等我呢!”
孫原與華歆互視一眼,後者以手托額道:“還是去看看袁公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