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復道
趙空看着他這般模樣,正待仔細問詢,大殿裏幽幽走出一個五十上下的老宦官,沖兩人道:“陛下吩咐了,讓老奴帶兩位太守從復道走,從北宮夏門出去。”
復道?
大漢皇宮分南北兩宮,中間以復道相連,長達七里,七里的路程不算遠,可在帝都之內,每一步皆是殺機。
兩人互視一眼,心下已經瞭然。
“敢問宦者是?”
“中常侍畢嵐。”
中常侍之名如雷貫耳,天下萬民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原因無他,十常侍結黨營私,與外戚對立,門生弟子遍及天下,荼毒蒼生百姓,早已民怨沸騰了。
魏郡尤甚。
“聽說孫公子年紀輕輕就任魏郡太守,為一方大吏,可喜可賀啊。”
畢嵐走在前面,腳步很輕很輕。
“中常侍也知道了。”
紫衣公子眉眼低順,彷彿並不在意眼前這人是天底下最十惡不赦之人。
“聽說魏郡信奉太平道的很多,要太守小心留意啊。”
紫衣公子霍然止步。
畢嵐轉過頭來看看他,又轉過身去,繼續往前走,身影不緊不慢,嘴裏念叨着:“趙都尉,南陽那邊也不太平,也是要小心。”
趙空跟在身後,猛一聽得這句話,微微眯起眼,笑道:“中常侍知道的事看來不少。”
“大漢只有十二個中常侍,日夜服侍在陛下左右,郡守刺史之類的小事多少還知道些。”
中常侍畢竟手眼通天,郡守乃兩千石封疆大吏,掌一郡軍政,可自置掾史屬官,這般權勢本是尋常人家難以匹及的,在畢嵐眼裏竟毫不在意。
“畢常侍果然地位尊崇。”
冷不防青衣男子冒出這一句話來,畢嵐身型一震,也不知是聽出拍馬還是鄙視,低低地傳來一聲冷哼。
“兩位年紀輕,還不知這官途險惡,以後的路還長着呢。”
從清涼殿到復道,需要穿過整個南宮,畢嵐領着兩人從清涼殿出來,轉向宮牆裏側,沿着牆根直走到南宮的玄武門,穿梁過棟間,仍能聽到自千秋萬歲殿裏傳將出來的鼓樂之聲,以及端門到章華門這段廣場上激烈的青竹爆裂之聲。
“兩位,這裏就是復道了。”
兩人站立門樓,上下兩層樓道長達七里,連接南宮的玄武門和北宮的朱雀門,遠遠望去,朱雀門樓巍然聳立。
“朱雀門本是大漢皇帝最常出入的門樓,故而建立地如此威嚴壯麗,若是站在四十五里之外的偃師城裏,便能看見此門樓與上天相連,乃是奇觀。”
畢嵐侃侃而談,面有得色。青衣男子皺了皺眉,心中又多了几絲鄙夷。
“這復道有並列三道,中間一道唯有天子能行,其餘二道方是留給二位的。”畢嵐笑了笑,乾枯的皮膚皺起來有些可怕,道:“老奴便不遠送了。”
“中常侍……”紫衣公子緩緩轉身,淡淡問道:“如果在下不曾記錯,陛下是說送到夏門的。”
“陛下是讓老奴送二位到夏門,可是老奴還有要事在身,實是不能奉陪了。”
畢嵐雖是位高權重,在兩位後起之秀的面前倒也不露山水,只是這託辭卻難免起疑。
“那這復道衛士呢?”趙空反問道:“復道七里,十步一衛,怎麼看去似乎並沒有衛士。”
七里復道,竟然空空如也,一個護衛也沒有了。只留下七里長的火把,在屋檐下避着風雪,照亮前路。
畢嵐笑道:“這老奴就不知道了,這些是衛尉劉公的管轄範圍。想來是今日入宮的人太多,宮內兵士不足,故而將復道上的衛兵抽調一空了。”
紫衣公子點點頭,道:“既然畢常侍另有要事,還請先回。”
“好!那老奴回去和陛下回稟了。”
“孫太守,趙都尉,宦者預祝兩位日後高升!”
畢嵐踩着木屐,踏在地板上傳出陣陣響聲,待得一陣腳步聲散去,夜晚重回寂靜。
“你不該放他走的。”
趙空雙手抱胸,搖着頭。
孫原笑了笑,也搖着頭道:“他在與不在,又有什麼分別?”
“想來,也該會有一家不會對我們下死手。”
趙空兩手攤開,一副無奈的模樣。饒是孫原素來見慣了他這般模樣,重重黑夜之中也難得地笑了出來。
三條復道筆直伸延,直通遠處北宮的朱雀門。黑夜漫漫,除了復道上懸挂的火把,什麼都沒有。
雪還在下,風尤在吹。
大漢有十三位中常侍,傳言這十三人手握權柄,殘害忠良,無惡不作,門生黨羽遍佈天下,延熹九年、建寧元年兩次黨錮之亂更是封住了天下士人,以至於當今天子左右均是宦官。
大漢自光武皇帝之後,郡國不設都尉,而天子下旨特進趙空為南陽都尉,令帝鄉南陽郡重現郡兵,已是對滿是開國功臣後代的南陽郡的一次敲打。同理,孫原這位不知哪裏冒出來的魏郡太守,也是令掌權者們側目的存在。
而今夜面見天子,誰又知道是不是十三常侍要殺人呢?即便真的殺了,誰又有證據說是十三常侍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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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以為孫原和趙空是十三常侍的人,十三常侍又以為他們是士族的人,除了天子,誰都會殺他們。
趙空雙手抱胸,笑問:
“猜猜哪條復道埋伏的人會少一點?”
孫原單手負立,掃視三條復道,沒有回答他的話。
“三弟,你還是這副樣子,就不能幽默點?”趙空一副無可奈何地模樣,慫了慫肩,笑道:“枱面上門閥世家是一方,宦官是一方,外戚又是一方,再加上皇帝陛下的宗親大臣一方,每一方實力都不容小覷。你說——”
他轉臉看着孫原:“誰要殺我們?”
“與其這樣問,不如問誰不會殺我們。”孫原收回目光,答道:“顯然,我們是陛下的人。其他三方即便不知道我們身屬何方,也必會將我們列入刺殺的目標。”
“有意思。”趙空笑意更甚,“我們的佩劍在入宮前便被扣下了,看來他們是認為我們必死無疑了。”
孫原搖頭:“就算身帶佩劍,他們也未必會將我們放在眼裏——”
話音戛然而止,他看見了趙空的笑容已經凝住,以他對他多年的了解,趙空不會輕易放下他的笑容,一如他不會輕易放下幽默。
“空氣中的味道。”
趙空放下環抱胸前的雙手,緩緩走到中間那條寬及一丈的復道前,霍然抬頭。
“味道?上面?”
孫原登時明白了趙空的意思,腳下一錯,身影登時如風般飄出,左手如蜻蜓點水,在身前復道的圓柱上輕輕一點,借一指之力,從懸空的復道上盪了出去。
風雪中,瀰漫著淡淡的血腥氣息。
人在半空,孫原探手向上一探,竟是握住了一截冰冷的木頭,憑一拉之力,整個人輕鬆落在了復道頂上。那截木頭隨之被拉起,帶動整個物體被拖動,孫原心下一凜,隨手將物體扔了出去。
隨着那東西被遠遠拋出,孫原和隨後上來的趙空同時看清了那東西的模樣——
那赫然是一具被冰雪覆蓋的人的屍體!
而他適才握在手中的也不是什麼木頭,而是屍體的胳膊。
“小心腳下!”
甫一落地,兩人腳下同時晃動,趙空一拉孫原,隨着兩人動作抖去積雪,同時露出了下面的東西——
屍體!
趙空左手拉着孫原,右手還握着隨手從復道上拆下的火把,往前一探,方圓丈許內皆被照亮,整個復道上積雪凹凸不平,竟是佈滿了屍體!
“怎麼會這樣……”
兩人同時心頭一震,復道守衛即使十步一崗也絕不會有如此眾多的人數,而且這幾具屍體都沒有身着鎧甲,顯然不是宮內之人。
查還是不查?
兩人再度互視一眼,同時向前飛身而去。
天子不讓他們從南宮而出就是為了不讓他們被察覺,如果此時回去稟報此事,必然難逃干係,不論此局幕後黑手是誰,先牽扯的必是他們,天子決不會允許他們摻和到這等事情中來。
大漢以三百步為一里,七里復道上即使十步一崗,也該有近三百衛士,而空氣中的血腥味並不重,只能說明如此數量的屍體並非交戰而死,而是一刀斃命,血流不多,故而血腥氣息不重;加上天降大雪,除夕之夜,皇宮警備盡數集結在千秋萬歲殿和南北宮門,這連接南北宮的復道反而不受重視,否則如此眾多的屍體怎麼會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重視?若所料不差,只怕主管玄武門的玄武司馬和主管朱雀門的朱雀司馬都已身亡了!
“還有……”
孫原衣袖一揮,一陣氣勁吹開雪層,露出了下層層疊疊的屍體,除了復道衛士之外,還夾雜着身着道袍之人,甚至有零散着穿着尋常百姓衣服的屍體——
這復道之上,竟然非止一路人馬!
兩人飛速互視一眼,眼底儘是駭然之色。
一柄劍,悄無聲息,破空而來,從趙空側臉擦鬢而過。
不是劍刺得不準,而是趙空側了臉。
兩人同時止步,背對而立。
孫原面前是一名灰袍人,整個人都籠罩在灰色袍子裏,背對月光,根本看不出那人的模樣。而趙空面前,則是一名裝束相近的黑袍人,唯一不同的便是他的手中握着一柄劍。
一柄在月光下閃着寒光的劍。
趙空看着那柄劍,搖了搖頭:“劍是好劍,只是準頭差點。”
黑袍人乾笑一聲,聲音低沉嘶啞,冷森森地道:“年輕人,自負於你而言,自尋死路而已。”
聽聲音,彷彿已是七八十歲的老翁了,若是修行了四五十年的劍道,恐怕已是當世一流的劍客;又有些口齒不清,勉強聽得出是齊魯的方言。
“是嗎?”趙空臉上重新掛上了幽默的神情,“不妨打個賭,二十招內勝不了我,前輩便以真面目示人,如何?”
似乎很久沒有人這麼和他說過話,黑袍老者怔了半晌,緩緩道:“少年人,以你剛才身法,能躲過老夫信手一劍,武學修為定當不俗,何必執意要動腳下的屍體。”
趙空依舊掛着笑,答話的卻是孫原。
“大漢帝都皇宮,天子身畔出了這等命案,不讓人驚懼自是說笑。”
“那便與之為伍罷!”
孫原對面的灰袍人陡然猙獰,周身之側乍起黑色迷霧,整個人有如詭影閃爍,消失不見!
趙空一動不動,但是他知道灰袍人已消失,因為孫原也消失了。
高懸復道之上,陣陣紫色迷霧、黑色煙霧如層層氣浪,往四面八方盤旋而散!
黑袍老者雙目凝視,他不曾料到,那紫衣少年竟有如此神妙的身法,絲毫不遜自己的同伴。
“前輩的劍,但是讓我想起了江湖上的一個傳說。”趙空看着那柄劍,修長頎麗,四尺的劍鋒薄而輕巧——那不是劍客的劍,也不是武者的劍。
那是殺手的劍。
殺皇之劍,一劍絕殺。
趙空慢慢放下雙臂,左手手心悄然浮現一個青色的太極圖案。
“名震天下的‘戮殄’殺手盟,有五大絕世高手,第一人乃一代刀中聖者‘刀聖’無名,其次四位,一位以火着稱‘焱尊’烈焱,一位以身法名世‘鬼王’鬼影,一位以爪功出眾‘血君’血殘,一位以劍驚世……”
他抬頭看着老者不動身姿,嘴角重新掛上笑容——“若是猜的沒錯,前輩你便是——‘殺皇’絕殺!”
劍動!
三丈之遠,一劍而至。
剎那間,趙空身前光影重疊,有如大幕屏蔽,萬千劍芒呼嘯而出!
“鏗鏗鏗鏗……”
身前憑空乍現巨大的青色太極圖案,將這漫天劍芒盡數擋下!
兩方劍氣縱橫、切割,漫天飛雪層層繚亂,復道上的積雪與屍體被浩大劍氣與迸散的勁力不斷掀開,直落到深深的宮苑中去。
青衣飛舞,一退七丈。
“好!”
老者的聲音藏在層層劍影之後,也不知是讚歎這太極圖的強悍,還是在讚歎對手的修為。
趙空左手在身前虛托太極圖案,一身青衣怒卷,右手凝起一團劍氣,猛然踏前一步,對着身前肆虐,一劍橫斬!
“錚——”
太極圖案登時如熒光消散,趙空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柄長劍,古樸無華的劍身,散發著淡青色的劍光,直直斬中了那一柄刺來的絕殺。
“倉——”
從劍尖到劍身,兩柄劍彼此交錯划落,迸發出點點流光火花。
身形交錯,一拉十丈,劍芒一閃而滅。
黑袍老者止步間,迎面卻出現了一面翻滾的淡紫色“水幕”。灰色的身影同時出現在老者身前,不知從哪裏出現的灰色短刃帶着淡淡光輝,向身前迫近的水幕,悄然劃過。
水幕如流螢悄然散去,驚艷了夜中飛雪,紫色衣袂在風中翩然飛舞,一對劍指如靈犀點落,將那灰色短刃緊緊夾住!
“好修為。”
同時現出身形的灰袍人與孫原面對面交錯閃過,瞬息間,另一隻手掌以磅礴之力對着孫原怒拍而下。
孫原的劍指乍松,手勢瞬間變化,曲起中指,猛然彈在灰刃上,借一彈之力,步下竟生生止住衝勁,輕鬆倒退一步,瞬間再化劍指如離弦之箭,直刺掌心,尚未觸碰,彼此的掌風指勁便已迸發出圓潤氣浪四散開去!
身形乍分,兩雙目光憑空交錯,灰袍人以灰布遮面,竟只看得見那雙如劍眼神。
借反震之力,孫原身軀飄退一丈,右手依然負在身後,左手一揮衣袖,身前再度浮現一層紫色的水幕。
他已察覺,這位用劍的老者,便是數日前在葯神谷對龔文健出手的那名劍者!
灰袍人雖然手中有刃,卻已被破去身法,縱然同樣借力而退,卻已不再施展絕世身法,與趙空擦身而過,與黑袍老者站立一處。
兩下既分,趙空手中一抖,長劍便散於無形,當下站在孫原身前,沖對面兩人道:“如此身法、如此絕殺,兩位便是‘戮殄’殺手盟五大殺手中的鬼王前輩與殺皇前輩罷!今日有幸一戰,果然名不虛傳。”
黑袍老者卻並不答話,手中劍不知何時已然收鞘,冷冷目光盯着趙空,低沉道:“小小年紀,凝氣成劍,當真後生可畏!”
趙空揚起嘴角,微微一笑。
殺手盟的人……為何出現在這復道之上?為何將這復道上的所有人盡數殺了?
為什麼……都與自己有關?
孫原心中疑惑,遠眺對面兩位大絕世高手,微微凝目。
灰袍人亦是傳出一聲冷哼,沖孫原道:“老夫的‘步鬼影’苦修五十年方有此身法,你不足弱冠,何來如此身法,竟不在老夫之下?”
孫原淡然一笑,道:“人有際遇,往往不是寥寥數語說得清的,鬼影前輩何必執着。”
“小小年紀,又哪裏懂什麼‘執着’?”黑袍老者語氣似有不甘,卻又被兩人之武學所驚,正欲在說話,便聽得復道下方傳來陣陣聲響,四面八方便有無數火把聚攏了過來。
趙空與黑袍老者同時皺起眉頭,已然知曉必然是墜落下的屍體驚動了皇城守衛,再停留下去必然會被發現。
“年輕人,你的武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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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殺劍在雪光下閃過黑袍老者精銳如劍的眼眸——“有極深的道學根基,這份修為老夫只見過張角和李意,你算得上道學第三!”
“哈——”趙空洒然一笑,“道學第三,看來是極高的評價了。”
他衝著兩位老者微微躬身:“趙若淵在此謝過兩位評價。”
灰袍人冷哼一聲:“適才還要性命相搏,卻又如此做作,老夫看不順!”——話音雖是聽得出上了年歲,卻倍感雄渾厚重,顯然真元修為極高。
趙空一笑置之,卻又聽見這灰袍老者沖孫原道:“少年人,你武學精妙,身法亦是不俗,真元亦是雄厚,卻總覺少了些什麼,不過初入流虛境界的修為,憑目下的你,尚入不了戮餮眼中!”
孫原眉眼一冽,身前水幕氤氳,卻是再現“清華水紋”。
“前輩這是欺負青羽手中無‘淵渟’。”趙空不看孫原也知道他臉色絕然不好,隨口替孫原找了借口,“若非我們二人配劍被宮門司馬扣下了,如今定要與兩位前輩一決高下。”
灰袍人與黑袍老者互視一眼,兩道身影悄然退步,隱入重重黑暗中去。
整條復道再度陷入安靜之中,唯獨下方深處人聲漸漸喧囂。
趙空俯視下方,無奈地搖搖頭,道:“戮殄殺手盟據說銷聲匿跡幾十年了,怎麼會突然在皇宮出現,別說這麼多人都是他們兩個殺的,難道咱們兩個今日撞掃把星了?”
孫原依然目光低垂,只是搖搖頭,道:“先走罷,宮城之內危機四伏,出去再說。”
趙空聽出他話中失落之意,“我怎麼覺得你是挂念外面你家那兩個大美人了?”他挑着眉轉身,卻差點撞上那層薄薄的水幕,整個人被驚嚇地連連後退。
“這是什麼?!”
年輕的紫衣公子輕揮左手衣袖,收了那層水幕,絲毫不理會趙空的詫異,轉身飛馳而去。
“難道這便是你的‘清華水紋’?”
孤獨的青衣男子舉手托頜,皺着眉頭自言自語:“好像……也沒有那麼神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