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出谷來

第六章 出谷來

熊掌烹制完成,肉香混合著蜂蜜的清香,悄然瀰漫在四周。

“好廚藝。”劉和望着那隻熊掌,不禁讚歎,雙目已經是放出光來。

“你這是要吃多少?”望着他那一副垂涎欲滴模樣,孫原不禁心中有些忐忑,一隻熊掌,只怕不夠分。

“要麼……你再做一隻?”劉和手指着雪地上的陶瓮,眼神卻是一直盯着孫原身前的蜜制熊掌,“熊掌還有三隻,冰天雪地里,都還新鮮。”

“你吃得下?”孫原皺着眉頭,林紫夜一貫體寒,正準備用熊掌給她好好補一補,不過看劉和模樣,好像很難善了了。

罷了,孫原搖搖頭,回身又取了竹篾,抬手一道劍氣將熊掌切下三分之二,連帶滾燙的竹篾遞給了劉和。也不管劉和接過去如何大快朵頤,自顧自地將僅剩的前掌如前一般依法炮製,自然是給李怡萱和林紫夜二女準備的。

待孫原端着烹制好的熊掌出現在卧室前,只見林紫夜和李怡萱二女正並肩坐在窗前,遠眺月色。

“哥哥。”

聽得門響,李怡萱悄然回頭,正見一襲紫衣悄然進來,登時整個卧室里瀰漫著香氣。

聞得味道,林紫夜的聲音亦是傳來:“劉老丈家的百花蜜?”

孫原徑直走到兩人身邊,便看見二女裹在紫狐大氅里,皆是雙手抱膝,靠在榻邊望着窗外圓月,儼然便是尋常閨中密友。

他笑了笑,道:“嗯。冬季了,甜食少,拿來烹制熊掌正是合適。”

“今日戊時的病人,便是劉老丈診斷的罷?”她看着眼前的一隻多熊掌,娥眉緩緩蹙起,清冷的聲音直傳窗外:“樓下的,你是豬嗎,吃那麼多?”

“咳!”

樓下傳來劉和的聲音,顯然是噎着了。

孫原和李怡萱互視一眼,皆是難忍眼中笑意。

取了一張小几,三人並排而坐,身前熊掌已是被孫原切得整齊。

“今夜月色真美,下了十幾天的雪,總算看得見月色了。”

林紫夜低聲呢喃,側臉望着孫原,低聲道:“你和劉和的談話,我和萱兒都聽見了。”

孫原剛拿起食箸,這一句話便讓這隻手懸停在半空。

他眉眼輕抬,望着二女,淡淡道:“有些事,註定會來,擋不住的。”

“知道了。”

林紫夜望着眼前的熊掌,拿起的食箸終究是放下了。

再美味,終究是吃不下。

李怡萱望着眼前的熊掌,突然笑出聲來:“十年了,哥哥還從來沒有離開過葯神谷,以後的三餐,誰來烹制啊?”

孫原眉頭一挑,反問:“你們不走?”

二女皆是一愣,隨即互視一眼:“我們一起走?”

“自然。”孫原挑起一塊肥嫩的熊掌肉,遞到李怡萱唇邊,“葯神谷又非與世隔絕,劉和能來,其他人也一定能來。”

“你是擔心我們?”李怡萱笑了笑,躲開了那塊熊掌肉,“還是想把我們拴在身邊?”

林紫夜娥眉一挑:“你們打情罵俏,莫要將我也捎帶上。”

李怡萱笑着:“紫夜姐比哥哥還大一歲,陪在哥哥的身邊又比我久,想來更捨不得哥哥一些罷?”話音未落,卻看見孫原皺着眉頭又將熊掌遞了過來,忍不住笑意,朱唇輕啟,一口吃下,頓時一雙妙目微張,口中已是香甜四溢,唇齒留香,妙不可言。

林紫夜看了她一眼,抬起食箸夾了一塊熊掌送入口中:“我是醫者,不能離開藥神谷。”

李怡萱看着她,嫣然一笑:“我是葯神谷主,你若不能走,我也不能走了。”

“你們不能留下。”

孫原的話,打斷了兩人的笑顏。身前香氣繚繞的熊掌,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只不過竹樓里的溫馨已然悄悄散去。

“我的魏郡太守是中旨任命的,朝堂上的人很快會有反應。也許,在劉和進入葯神谷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做好了準備。”

二女幡然醒悟。

原來這就是孫原必然要走的原因,並非是不願抗爭,而是不能抗爭。他是天子的棋子,便是某些人註定的敵人。如果離開這棋局,便成了棋子,當今天子的棄子,又豈會安然離去?

天子出動了大漢最精銳的宮廷禁衛,三十六驍騎護衛大漢議郎劉和,浩浩蕩蕩離開了帝都。

這樣的陣仗,誰會忽略?誰能忽略?誰又敢忽略?

他望着窗外夜色,臉上緩緩浮現一絲笑容,只是那笑容在李怡萱和林紫夜的眼裏是如此苦澀:“不只是我們,葯神谷里的所有人都要走,他們應皆是天子指派的人物,這十年來,我便是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罷?”

葯神谷,十年來的安靜閑適,竟不過是天子的一手安排。

他甚至有些懷念這十年未見過的人,他的容顏似乎都已經模糊,可他對他的控制,卻如此不差巔毫。

他彷彿能看見那一身皇袍的天子背對着自己,一派淡然:

“你是朕的棋子,朕不用你,便予你安逸;朕用你,便委你重任。”

“你的生死,在朕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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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覺胸中又悶又痛,已是咳出聲來。

“哥哥……”李怡萱一聲低呼,臉色緊張,一手攬住孫原的背,只覺他似乎突然之間瘦弱了下去,比平常更病弱了幾分。

林紫夜皺着眉頭,纖纖素手已搭上孫原的手腕,細細一量,便道:“還好,只是突然間有些沉悶罷了。”

她望着身邊的人,突然嘆了一口氣,低低地問:

“若是葯神谷的人都是天子所安排的——”

“那……師傅呢?”

這是這十年來,林紫夜第一聲嘆息,冷漠如她,終是有情。

“林谷主么……”

想起了那素雅淡然的上代葯神谷主,孫原微微低眉,那和藹如母親一般的女子,難道也是天子一手安排的人嗎?

十年來的真實,竟然一夜之間模糊起來。

手上一暖,卻是孫原和李怡萱兩隻手落在自己的手上,林紫夜“嗯?”一聲,嘴角卻已泛起了極淺的笑意。

“林谷主……是真心待我們的不是么?”

溫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如盈盈萱草,在月色銀輝下、悠然竹樓里,是最暖的一抹光彩。

冷漠的女子終是淺淺笑起來了:“那……就走罷。”

他們身後的案几上,淵渟劍和輕畫劍並排躺在木匣里,安然沉靜,鋒芒盡斂。

他轉過頭去,看着兩柄劍,眼神里看不出悲喜。

十番寒暑,到底將離別。

只不過,有別離,便有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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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文健一夜難眠,身邊不遠處便是父親和龔都,他兄弟兩個人和父親被劉老丈單獨安排進了隔壁茅屋,這茅屋裏放了數盆炭火,尚有暖意。那劉老丈其貌不揚,身材還有些佝僂,不過醫術卻是高明,替父親把了把脈,便開了方子,一劑葯下去父親臉色已是好轉許多,本來按着孫原意思,還要請“葯仙子”林紫夜出手,卻是免了。如今雖是父親重病得救,可是龔文健卻半分也難高興得起來。

孫原,這個看似病弱的男子,擁有着劍譜排名第六的“輕畫”,一劍便碎了讓三十六驍騎狼奔豕突的雪崩,那是何等深厚的武學修為?

還有劉和的“淵渟”,淵渟待潛龍,難道這年紀輕輕的孫原孫青羽,竟是大漢天子所埋設的重要人物?

一路上,他和弟弟龔都在車內聽着劉和與那紫衣公子閑談,似乎兩人也是十年未見,而這兩人十年前不過都八九歲年紀而已,兒時玩伴,如今竟似有着極其深厚的交情一般。孫原一路上似乎有意閉口不提帝都的事情,劉和不知是配合他,還是不願意在太平道中人面前談論朝中的事情。以他角度,自是覺得劉和與孫原故意隔絕他,其實從二人角度並非如此。

劉和所知曉的帝都之事,太平道安插在帝都的探子自然有數,天子佈局,張角豈非也在佈局?劉和年紀不大,卻是了解朝堂之道,懶得與龔氏兄弟計較而已。至於孫原,本就不欲過問朝堂之事,更勿談主動挑起話頭了。

雖然經歷風雪十分疲憊,卻翻來覆去一夜未曾安睡,龔文健早早便起了身,冬季天色早明,只不過這天又落下了微雪。

甫出門來,便瞧見四周已有裊裊炊煙,不遠處的竹樓前,一道紫色身影臨水而立,任由微雪落肩,說不出的清冷,遺世獨立。

青絲如瀑,沾染了幾縷雪花,美得不似凡人。

“怎麼不加衣服,你這樣容易傷身。”

孫原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林紫夜只覺身上一暖,一件外袍便已經披在了身上,頭頂也出現了一頂紙傘。

“然姐喜歡冰雪,可我不喜歡。”

林紫夜沒有回頭看他,只是伸出手去接天上的落雪。

“自從身體不好了之後,我就再也不想碰到雪。”

她直覺身後那人周身一顫,連平素輕穩的手都抖了幾分。

“我沒事,只是覺得十年好快,習慣了這裏,卻終要離開。”

她轉身看着他,眼角難得一絲笑意:“我特地早點出來,還以為你要和萱兒纏綿,怎麼起這麼早。”

他良久不語,望着眼前女子瘦弱身軀,輕聲道:

“只是覺得一夜之間,這葯神谷……不像個家了。”

林紫夜突然笑了:“你說過要給萱兒一個家,所以想帶她離開藥神谷是嗎?”

“是。”他點點頭,道:“等我把然姐找回來,我們四個在哪裏,哪裏便是家。”

輕言一諾,便是此生最大的心愿。

他望着眼前女子,想起曾經種種,十年相伴,彼此早已融於生命之中了罷?

自由也好,棋子也罷,又有何不同?

遠處的驍騎已經將孫原等人的隨身物品盡皆收拾,安置在劉和的馬車之上,無非一二件衣服,倒也沒有其他特別的。孫原的病和林紫夜的寒疾皆是頑症,即使是林紫夜的醫術,也不過治標不治本,便是懶得配藥了,想來帝都之內斷然不可能出現無葯可用的局面。

張鼎指揮着驍騎拱衛在馬車四周,已是整裝待發。他一身戎裝,肅立在馬車邊上,劉和和車夫坐在車門前,遠眺竹樓前的兩人,自顧自喃喃:“好一對神仙眷侶,只可惜……”

正思量間,便看見素色身影,披着紫狐大氅,懷抱一對配劍,緩緩步出竹樓,在孫原身邊悄然站定。

三人一同回望,只見竹樓依舊,樓里的火盆依然發出清脆的“噼啪”聲。

良久,便聽得林紫夜淡淡的聲音:

“走罷。”

車馬漸遠,竹樓石橋一一閃過,出了谷口,只有劉老丈蒼老的臉皮在谷口輕輕晃動,似是沖他們搖了搖手。

車馬已遠,劉老丈回身看着龔氏兄弟和他們那三個隨從,咧嘴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你們幾個就先留在葯神谷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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