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隊長可以這樣當

第4章 隊長可以這樣當

賈福生這隻老狐狸,在電燈下,正在編籃頭子,她的女人喬氏正在忙碌,別看是個蒼老的女人,說話詼諧幽默,“喲,是哪片祥雲讓李隊長駕到的?就熱成這樣?不如一絲不掛更涼快!”

“我敢脫,你敢看?我是光腳不怕穿鞋的!福生,明天到縣城供銷社拉棉籽餅,你去不去?”他一屁股就坐在板凳上。

“我聽隊長安排!”賈福生的手並沒有停止,“李隊長,你消息靈通,我聽說要包產到戶,有沒有這事?”

“你聽誰瞎說的?我告訴你:別聽那些人瞎嚷嚷,這地指定分不成!都分成一家一戶,那還能叫社會主義?等着吧,有人又要身敗名劣,你別跟着瞎起鬨!”

“你是贊成還是反對?”

“我的態度有鳥用?得聽上面的!”他指指頭頂上,“天大的民主,也要集中!現在是放鬆不上,你忘了上幾年,怎麼割的資本主義尾巴?老二、老四打起的五斗櫥、柜子、菜櫥,不讓賣,全拉大隊部,甚至送公社了,在大會堂後院,現在全爛了,擱上二年,你能敢在燈下編籃子?借你十個膽!”

“明天怎麼去?”賈福生有一雙慧眼,幾十年了,在生產隊縱橫捭闔,從不吃虧,總能掐住這些頭頭腦腦的命門,他既不黨員,也不是隊干,連個鳥支委都不是,但憑藉個人小聰明,幹部吃夜飯少不了他,有個三分錢好處時,他得跟着拿分份子。

“套上你家小驢車,人和驢各計十分工,一共三千斤,你和劉長根,一人一千五,下午到老胡食堂喝一嘴來家,你掂量掂量?”

“噢--,連人帶驢八塊不到?買一斤多豬肉?人家外出做瓦工,還掙五塊嘞,李隊長,你不能這麼摳門,要不計四十分?”

“你……你這分明是獅子大開口嘛!再說,我還沒和幾位副隊商量,他們還不知道同意不同意?”

“不同意,他們去,我不稀罕!他們能當你家?”

“三十分!就這樣,這是個肥差,多少人眼紅,想去去不了!我這是沖咱倆這些年交情,誰去不是去?別給臉不要臉!”

沉悶而有力的大鐵鐘,在生產隊院外的大榆樹上,被李宜忠拽響,誰家公雞,扯長脖子叫,東方一抹紅正在渲染,沒有露水,這是一棵歪脖子樹,虯龍挓挲,老筋盤頭,這上面弔死過人,主樹榦不到一人高,枝枝杈杈,象把撐開的大傘,作為賈家溝人,哪個沒有吃過它結出的榆葉榆錢兒?

昨夜,李宜忠跑了多少家,最終敲定拉棉籽餅的事,這東西硬如碗碴子,咬起來有棉籽味,在恓惶的歲月里,多少人拿它當乾糧充饑,品那個味,還有香,一片片暗紅,想想都誘人,生產隊通常做法,只要一拉到生產隊,除過少量經手人扣下,全倒在生產隊大糞池邊,糊亂潑上牛糞、豬屎,人屎和混合尿液,當然,有些厚實的地方澆不透,總有人在那個夜晚蠢蠢欲動,從屎尿下扒一口吃的,狗日的地薄人餓,硬生生把人逼成牲口。

這東西還不能吃多,多了脹肚子,不消化,少不得到高孝民、朱少臣那兒折騰,食母生雖便宜,也不是誰去大隊衛生室都能拿到的,只要是這樣,少不得就被人知道:你偷食棉籽餅!太陽在早晨,顯得懶散,李宜忠敲過三遍鍾,它還在樹梢以下,碩大桔子紅貼着地平線,叮叮噹噹的水桶聲就在井沿那兒,響成一片狼藉。

李宜忠抱着臂子,在榆樹下來回走動,社員是三三倆倆,扛着農具,到大榆樹下,過了大約十分鐘,還有人姍姍來遲,記工員田家興早已經按勞動組把人名記好,收工之前,他還要逐一去各個組核實,有沒有溜號,如果有,要告訴隊長,由隊長決定處理意見,這天早晨,除了倆耕地的,就是倆準備套車去拉棉籽餅的,保管員賈雲躍、飼養員賈雲金、李默海悉數到會,李金亮作為大隊部駐隊幹部,也要列席會議,這一點,賈雲貴將代行隊長職務,其他副隊長,協同帶其他勞動組,如有什麼意外,有賈雲貴全權處理,如有比較棘手的事,要等隊長李宜忠回來。

鐘響第三遍,李宜忠就可以罵娘了,如此惡毒罵人,如同詛咒,常說的話很難聽,也聽懵了,聽麻木了,詼諧幽默的地方,不能認真聽,一聽就笑噴了。諸如:都他媽睡死過去了?昨夜叫你們不調皮,咋就不聽呢?太陽把腚都曬裂了,裂出他媽深深的溝子來,溝里都長毛了,你們不知道?狗日的,大白天咋這麼多瞌睡?是不是咋夜你們又到大田地,象老鼠一樣偷吃了?不怕撐死你們,再不出工,就扣工分!……那些別出心裁的小詞,有時象春風,催生慾望發芽。

聽鐘聲節奏,就知道第幾遍鍾,當、當、當……第一遍鐘聲,名曰:喚醒鍾;當~噹噹、當~噹噹、當~噹噹……第二遍鐘聲,名曰:起身預備鍾;噹噹當、噹噹當、噹噹當……第三遍鐘聲,名曰:催命集合鍾。

李宜忠粗黑的手腕上,有塊老鐘山表,每一遍鐘聲,間隔十分鐘,那些年,除了下大雨,他忠實地嚴格地執行着,冬天六點半,夏天六點,甚至是五點半,心情不好,聲嘶力竭罵人,他騎着自行車,被一群狗追逐,有時,他會在會上,把手臂粗打狗棍,嘡啷一聲扔地上,“我們各位爺,能不能管管你們家狗老爹,見人就咬,見人就撲,這是要幹什麼?”

不過,這一天,他沒有按照慣例訓話,而是乾淨利落佈置完任務,就笑模笑樣說:“各位爺抬,各位嬸子,今天我有特別重要的任務,不要因為我個人不在家,就不服從賈副隊長領導,他全權代表我,鹹菜炒豆腐----咱今個有鹽(言)在先,要是誰在這個節骨眼上,給我戳下屁漏,別怪我李宜忠不講情面,全庄老少爺們,大嬸大嫂,哪個不夠我李宜忠處的?制度所在,咱沒辦法,要不不一就成了一盤散沙?我相信賈副隊長,有非凡的卓越領導能力!”

太陽掛在樹梢上,李宜忠稍微拾掇一下,用水澆濕了頭,擦乾,對着鏡子,梳理着他亂亂如草,黑、白、黃雜色頭髮,揀了件乾淨,補丁少的,不那麼皺皺巴巴的短袖衫穿上,對着鏡子,觀察一小會兒,自言自語,“還行!”

太陽光芒四射,它冉冉升起,讓人的慾望,象汽球一樣膨脹,太陽照在身上,舒服得想飄起來,飛起來,莫明的衝動,讓他想唱兩句,心中封堵的英雄情結,緩緩地,酥酥地,象冰,在灼熱中,一點點融化,滲漏,從滴答的羞澀,到嘩啦叮咚,流瀉的歡快,他暫時忘記了生活的苦與澀,哽咽、咀嚼難以下咽的痛苦,象飛鳥的放肆,在九宵雲下,凌空利爪,撕破烏雲的束縛,忘情地自由飛翔。

那粗粗地、公鴨一般嘶啞的嗓子,學現代京劇,象楊子榮那樣,瀟洒威猛,一甩手,他以為楊子榮那身彪悍的行頭,穿在他身上,連動作也想學:

穿林海,

跨雪原,

氣沖宵漢!

抒豪情,

寄壯志,

面對群山!

……

人得意,容易忘形,他忘了自己是騎着自己破鐵驢,車把全撒了,手足舞蹈,不巧得很,自行車扭來扭去,居然撞在路邊一塊小石頭上,一個趔趄,摔了個狗吃屎。

他突然意識到危險,“哎,哎哎……”在驚懼的叫喚聲里,雙手扎煞着,不知道怎麼扭轉乾坤,他跳躍式摔一下,鼻青臉腫,象頭豬,腦袋扎進土路邊的草垛里,那個悲催,那個寸勁,導演或許都設計不出來,哪個人在自家草垛上,放了一蓬從洋槐樹上砍下的樹枝,樹葉凋凌成光桿,可上面一排倒刺一樣的葛針還在,鋒利無比,別說是人肉,就是毛皮,它也不客氣,肉可以老點,但終歸還是肉,扎進去,出的是血,疼得是人。

他手忙腳亂擇刺,凡是被刺中的地方,輕者放血,重者斷在裏面,他只得揀完長刺,沒有夾子,短刺看得見,指甲掐不住,他只得用牙使勁咬周邊的肉,讓血恣肆奔涌,一根根提出來,他顧不上疼痛,使勁跺了幾腳,它太綿軟,象牛皮筋,蒸不熟,拽不斷,咬不碎,幾腳下去,還叮在鞋子上,“你它媽就是狗皮膏藥!哎喲,我×他祖奶奶,咋這麼疼?”,他很小心扯下來。

他摸摸口袋,摸着硬梆梆打火機,他竊喜,笑出聲來,“小樣!我還治不了你?”他把那蓬刺針放草垛上,蹲下身子,打着打火機,對在草上,火熊熊燃燒起來,小火苗很快形成了燎原之勢,濃煙拌着火勢,他立在一邊,看着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拍拍手,轉身走向自行車。

“媽的,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沾襟!呸!呸呸!烏鴉嘴,怎麼詛咒自己呢?”他連續吐了幾口唾沫,“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里!雖說本人不能萬歲萬萬歲,百八十歲應該沒有問題吧?”他之所以如此信心滿滿,主要基於他能吃能喝能折騰,好與孬的東西,粗粗拉拉,能吃一肚子,從不挑食,不會胃酸,更不會脹肚子,他的胃就象粉碎機,再硬的東西,經過一晝夜咀嚼蠕動,就會粉粉帶碎,人生即盡半百,有個頭疼腦熱,出不了三天,不吃藥不打針,自扛而愈,有時他自嘆:別人又打針又吃藥三天還好不了,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想到這,他會吹出口哨來。

命運有時是兜兜轉轉的,不會象算術中常用的句子那樣:照這樣計算!

他怎麼也想不到:從那一天起,供他折騰的時間,也就是短短十年,前五年大起,后五年大落,前五年從隊長華麗轉身到老闆,正在他躊躇志滿時,就一腳從天堂失足墜入地獄,由於遺傳,在三高作用下,不能走,不能說話,最後神志不清,直至撒手人寰,生命的休止符,不是省略號,而是~。

后話勿提。

縣供銷社棉籽餅廠、大康食品廠、肉聯廠、拉絲廠、鍾吾白酒廠幾個少得可憐,但又名聲在外的、讓人羨慕妒忌恨的絕無僅有的廠,全都在城北八角樓那兒。

八角樓歷史悠久,歲月斑斑,如果硬要翻開歷史,探個究竟:那要帶着點兒硝煙味,可以追溯到抗日戰爭時期,八角樓原在城北護城河外,日本人為了防止土八路和藍衣社襲擾,在護城外的高坡上,征八千青壯勞工,修建了這個高11米的炮樓,上面至今還留有炮彈炸過的痕迹,子彈穿越的彈孔。

歲月斗轉星移,八角樓原本距離護城河尚有十多米距離,象補衣服那樣,今天這兒一小塊,明天那兒一小塊,不知從什時候,就有了鍋礦山北村,八角樓被人家包圍,當年的護城河,成了污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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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礦山北村,就象鍋巴,貼着護城河,彎彎曲曲,繁衍着,原先空缺的地方,就挨挨擠擠連成一片,八十年代初期,它還是農村體制,誰也想不到:後來演變成城中村,再後來,就和城市裏一樣,到了圈地大拆遷年代,就和城市裏的拆遷標準一樣,有人就風聲水起發了財,在城中心地段買了大房子,洗白了身份,由於他們異軍突起,那些曾經象八旗子弟過慣了戶口特權寄生生活的人,被一群泥腿子打得落花流水,在罵娘聲中,質問:他們憑什麼和城裏人平起平坐?當戶口如同擦腚紙一樣,不受人待見,中國已經屹立在世界東方。

能夠看見八角樓時,半坡地塌河谷地就隱沒鍋礦山北村的丑靠街陋巷后,他們也學城裏,沿路兩邊而居,形成自然街道,有些地方彎七彎八,深得象一口井,外鄉人忌憚它深不可測,常在巷子口賊一樣魂不守舍向里窺探,沒有看山水紋路,料人間吉凶禍福的陰陽眼,怎麼也看不透巷子深處的子午,走三步退五步,想要一探那裏的究竟,不長顆虎膽,走不到一半,就會自己膽怯跑出來。

歲月磨礫出石板深處的光,象掛釉子,雖昏暗,卻可以照出人影乍長乍短,象照妖鏡一樣,嬉哈變形。

棉花加工廠在殘垣斷臂中,與鍋礦山北村的大隊部僅一牆之隔,已經聽不炸花機帶着滾龍的地動山搖聲音,那裏目前算是半廢棄,牆上依晰可辨“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的字體,大寨人也恍惚:為什麼要學我們?我們有什麼可學的?當渾身是汗的李宜忠騎着自行車趕到那兒,機器還沒有轟隆轟隆響起來,八點鐘不到,但那些職工卻一個個表情木然,騎着自行車趕來。

門衛老頭在大鐵門那兒,攔住了他:“哎,同志,你是幹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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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旗,你能扛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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