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命運兜轉
大約有五分鐘,我們無語,我知道: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我們的友誼已經蕩然無存了。坐一會兒,他東扯扯,西扯扯,可能也感到我們已經談不到一起了,就起身告辭了,我一個人百無聊賴,就鑽進裏間,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裏,漫無目的,寫着一些我當時還很看中的所謂小說,寫寫棄棄是我那時呈現出的寫作狀態,寫着寫着,想像就偏離了主題,像臘肉骨頭,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多則一兩萬,少則幾十幾百字,有的能放置一二十年,不棄不丟,這是缺乏生活閉門造車的結果,沒有生活的積累沉澱,寫出來的東西,就骨瘦如柴,營養嚴重不良,頭大腿長,佝僂個身子,看人心歪眼斜,這哪是我塑造的人物?言之空洞,語之乏力,且詞句不能直抒胸意,寫又寫不下去,丟又覺得可惜,敝帚自珍終覺賣不出好價錢,我自詡的“作家”,就這水平?
苦惱來自於體內,快意恩仇的感覺,沒有找到,多讀書,讀好書,看人怎麼寫就怎麼寫,都說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會抄不會抄,我一度懷疑:李郎是否才盡?我通常喜歡活在自我的世界裏,一個人咀嚼生活的酸甜苦辣,很少與人分享,很難與人相處相融,很個性化,這種品質,是一個寫作者必須具備的,喜歡孤獨,承載着喜怒哀樂的情蝕,通常喜歡離群索居,很多年以後,我能獨立寫出別人喜歡的長篇,可能也是性格使然,更是時間打磨的結果。
我不喜歡寫字數少且很短的文章,我喜歡寫一棵枝葉葳蕤的大樹,枝枝椏椏,又分又連,有來龍,更有去脈,其繁複無比,有主幹,有側枝,一篇下來,通常超過五十萬字,我喜歡像書蟲鑽進去,在悄無聲息的世界裏:咬文又嚼字,旁若無人,樂此不疲。
1983年那個夏日裏,我卻有些恍惚,大把時間,寂靜無聲,可讀書,書卻讀不下去,可寫姿肆汪洋文,卻乾巴巴寫不出,我知道這是因為無聲的世界裏,有根繩子羈絆着我,那就是高考結果,像螞蟻落在熱鍋上,須臾之間,可能是人上人,也可能被打回地獄,我大多數表現波瀾不驚,實則內心洶湧澎湃,那是伍子胥過超昭關,一夜會白了頭,那是怎樣的煎熬?
我希望有人來訪,以沖淡時光的捆紮,便就沒有一個人,李瑞芹來過,她有深刻的思想,李紅霞不會來,她是俗人,思維就是那樣:即使靈光閃過一念,也只能是增加思想負擔。她對我已經沒有愛了,更多是恨,她今後可以站在清水裏窺視我,像狗舔着歲月乾裂的下巴,吐口唾沫,甚到可以說一兩句泄私憤的狠話:你倒霉!你活該!
正在我百無聊賴之時,我大兮李建輝和我大呢陳蘭英從城裏來了,他不僅給我們家帶來不少好吃的,更給我帶來一條新消息:一年一度淮水市合同老師招考,就要來了,就在我的母校,有個考點。他考慮得真周到:這是典型的查漏補缺。他建議我去報考一下,考上大學去上學,考不上,去教書,未來可以轉政,這有點兒像汪氏精衛的“曲線救國”。天上掉餡餅了,這叫拉屎提苗玉(一種針狀、有十根針粗的外表紫褐色野草,裏面像棉絮,很柔軟,咀嚼很香甜。),一事兩夠,進可以攻,退可以守。
“以你的成績,考上大學應該沒有問題,不怕萬一,就怕一萬。兩者都考上,可以選着來,你要覺得,就去報名玩一下!”
“謝謝!我一定去!怎麼去?”
“帶上畢業證、曾經高考准考證,去地方寫個證明,帶戶口頁,兩張二寸照片,十五號報名截止,你明天就行動起來,我們這個李氏家族,你將承前啟後,開啟李氏家族興盛之旅,我對你寄予厚望。”那張偉人臉撐開了。
接下來一天忙碌,有點馬不停蹄之意,當太陽第二天西斜時,我一身輕鬆騎着別人自行車,從縣城趕回賈家溝,從意興闌珊,又興沖衝起來,我在屋裏,迎接西墜的太陽,哼着誰也聽不懂的四六不着調的曲曲,我陶醉在對未來的暢想,卻忽略了一包糟的環境。
“媽,你聽哥哼的啥喲,沒人聽得懂嘞!”李子蓮潑着刷鍋水,鍋屋小得抹不開身,我一般不去那種糟心的地方,李家男人就是有福,不論貧賤,弄飯這種事,我們插不上手,李建木這個逛鬼,天不黑怎麼捨得回?我是宅男,沒事我很少外出,一個半人高水缸,上面放個高粱桿穿的鍋柸子,那就是我很長時間的辦公桌,寫字要墊厚書,要不然筆尖會把戳破。
“他高興嘞,我們家就有奔頭,隨他閑去!”
李子安正是貪玩年齡,不在家,亦正常。
“哼哼,還挺高興,拾着狗頭金子啦?”李宜忠這匹老狼,已經拾掇得人模狗樣,“看樣子是成竹在胸,大學門已經為你開啟了?”
“關你什麼事?”我皺緊了眉頭,他是怎麼一聲不響來到我家的?
“‘八’字這一撇不還沒寫下嗎?你激動個啥?幫個忙唄,不讓你白幫忙,十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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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十塊錢好大嗎?我可沒見過!”新仇裹挾着舊恨,像火苗,噌,噌噌上竄。
“小老弟,這個世界沒有永遠的敵人,更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是!不可否認:過去我是渾蛋過,那不是當時環境逼的嗎?槽里無食豬啃豬,社會是前進,不是一成不變的,要學會向前看!”
“有話說,有屁放!”
“事是這麼個事,我在城裏,租個地方,放一些東西,要寫一份合同,你水平高,字眼深,你給我琢磨琢磨,這勞什東西怎麼寫?”
“還用琢磨?老鷹捉小雞,手到擒來,先拿錢,后辦事!”我伸出了手。
“你這是幹啥子?”
“十塊錢,不拿來,走人!沒什麼好說的!”
“你……你真的窮瘋了!”他上下口袋左右摸,摸半天,眨巴眨巴眼,“我今天出來太隨便,沒裝身上,明天……我一準……”
“空頭支票的不要!”我右手食指,如鐘擺搖晃。
“小老弟,說過的話,吐口唾沫,那是一顆行走的釘子,你幾時見過閻王少小鬼的錢?”
“哈哈哈,你是閻王,我咋沒看出呢?小鬼的命,充什麼大尾巴狼,滾犢子!扯什麼扯!”
“你咋還不相信人呢?你等着,真是人人難求,十塊錢就是個屁!對我來說:就是掉包旱煙錢!”李宜忠氣哼哼翻白眼而去。
“哥,你會寫?”李子蓮目光閃着驚奇。
“就是玩!不要白不要!”
“你將了他一軍,從此,他恨上你了!”媽有些怯生生的,“我兒子有把刷子!”
“那不夠!至少兩把!”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你要小心,這人是個胎里壞!不定,又冒什麼壞水!寫個什麼呀?你就要了他十塊錢?”
“合同!”
“哪啥叫合同?”我媽不解。
“我怎麼跟你說呢?這所謂的‘合同’,就是一份契約。你比如他李宜忠租人家房,人家叫‘甲方’,他叫‘乙方’,租的地點,房形,房子面積,租幹什麼用,多少錢一個月,租期等,簽上雙方名字,如果哪一方有問題,可以經公,如果甲方在租期內不租,屬於違規,怎麼辦,乙方如果房租每月,也有論年的,不按時交房租,怎麼辦?通常一式兩份,誰違規,誰賠償,賠償多少,也要寫清楚,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
“哥,你會寫?”
“當然,就是玩,一張紙而已!”
“一張紙,你要人家十塊錢?也忒黑了!干一天小工,也就三塊錢,他真給,你就真敢要?”我媽瞠目結舌。
“必須的!”
“不要這樣,這人是要秋後算賬的,小二十年,他在生產隊橫衝直撞慣了,有賈雲龍罩着他!”
“賈雲龍就是個屁!”
“你不怕他們給你小鞋穿?”
“媽,時代已經變了,他們的時代結束了!”
“我來了!不就十塊嘛,咱大老李不差錢!明天跟我去到現場看看!”
李宜忠一頭汗珠跑過來,他遞我接着,“一言為定!”
他回過頭,看了我媽一眼,“二大娘,你兒子有出息了,明天我來找你!”
“不見不散!”
“哥你真去?”
“錢都接,能不去?”我把錢遞給媽,“媽,它是你的!”
“我可不敢要!什麼人呀?”我媽沒有接,後退,錢掉地上。
“媽,它不是老虎,它不咬人!”我拾起來,硬塞給他,“子北,城裏他人頭熟,不定出什麼蛾子,看不對勁,你就跑!”
“媽!想什麼呢?”
“小心使得萬年船,別讓人挖坑,做局,你再進去!”
“媽,這十塊錢要不給偉大的李建木同志買酒去?”
“我---我不要!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和這種人打交道,得格外小心!”他直擺手。
“喲呵~?偉大的李建木同志進步啦,可喜可賀!”
“你……你戲弄我這草木之人作甚,你們神仙打架,千成拐帶上我,沒我什麼事喲!”
雷厲風行,的確是李宜忠做事為人作風,僅這一點而言,許多人要向他學習,向他致敬,性格里那點嘎巴脆響,是許多人學不來的,他雖有動物的行為,思想上卻超人半步,曾經一盤散沙的賈姓人、李姓人,對他這一點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能產生的凝聚力,非一般人可比,在捨得之間,把玩得得體,所以,到現在,他死後多年,我們這一代人正在走向衰老,說起李宜忠這一點,還會津津樂道,眼界倘若能再高一些,品德修為再提升一點,恐怕他會越過許多人,攀爬在人生巔峰,就是這點差異,最終淪為我們這些中間一個笑話。
我還懶在床上,太陽倘未冒紅,狗不吠了,雞卻叫得歡實,他直接走到我床前,叫醒我,“兄弟,快起來,時間不等人,我請你去看看現場,有沒有被他老小子碼(騙)了,錢不能讓外人掙得瓷實,我寧願被你多訛些,也不願被那些生客多佔一文,你能訛我,我高興嘞,說明咱隴西堂大能人嘞,你大窩囊了一輩子,你得……要麼咋說一輩子鋼強一輩子,你們家二老爹就強,你大就弱,你這一輩子又該強了!”他干搓着手,笑得特舒服那種,“你們這個家喲,該立了!”按照他這混蛋邏輯:我的下一輩子,應該不如我:可惜了,40歲生的兒子,18歲考入了211鄭州大學,他在更高的空間,自由飛翔!我卻凌落成泥碾作塵!
“兄弟,起來,咱洗洗進城!先吃油條、豆汁、包子,中午有酒,放心,跟我混,不用背鍋!”李宜忠呼扇,慾望的火苗,像舔鍋底一樣舔着我。
我一個鯉魚打挺,躍下床。
有什麼樣的品味,就有什麼樣生活,難怪李宜忠如螞蟥的吸盤,叮咬在城市罅隙里,原來這裏別有一番滋味。房東合到了我的《房屋租賃合同》,手抖得像急疾高飛鳥的翅膀,“李大老闆呀,你坑我不淺呀,他究竟是什麼人,你請他來,給我挖了好多個坑呀,我既不能這樣,又不能那樣!”房主抬頭看看我,“老弟,你究竟是不是人?你年紀不大,心思縝密,文筆了得,我費盡心思,藏着掖着的東西,全讓你抖落出來了!”
“哼哼!知道厲害啦?咱李門裏有能人,要不我到鄉下幹什麼?我不懂的東西,有人懂,我有錢就行啦!你沒聽過:有錢能使鬼推磨!”李宜忠就那麼張狂,“老傢伙,廢什麼話?簽字畫押吧!有志不在年高!”一反一正,全讓他說了,環環相扣,環上有倒刺。
酒桌上,我見到了門圖江、馬菊、范青萍、胡沁芳還有風頭正勁的姚長明姚六,那些像滾刀肉,活在社會各個階層,除過對我大加讚歎,溢美之詞像廉價的水,潑得到處都是,全是酒話瘋話,席間李宜忠還把我替李建彬寫稿的事也說了,那隻不過是錦上添花,又一陣欷吁,像哥倫布又發現一塊新大陸。
“我說出來,你們可能不僅,他父親出生傳奇,和縣誌上共產黨員陸宏昭有些淵源:聽起來是笑談,實則是傳奇演義。傳說:他父親李建木是陸宏昭托生的,1928年英雄慷慨赴死,他父親出生!”說到激動處,李宜忠用筷子敲碗。
“這麼說:他是高官的兒子?”
“屁!他父親是三木公社第一窩囊廢,哼哼,過往經歷奇葩,我羞於出口,咱再喝一碗?”他自己給自己倒上了,“不說啦,再說小老弟臉上該掛不住了,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接短,我犯忌諱啦!”
“你有話說,有屁放,能怎地?”
“還是算啦!”李宜忠搖頭晃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