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末址之境雖依然廣袤,四方無垠,但較之先前,終究還是小了很多。先前的末址與時等長與空同形是真無邊無盡,浮於天地卻落在虛空。
時轉事易,萬年來,無根山還是那個無根山,山外有莽莽紅塵,山內有映着晴空白雲的水天池,對着水天池正西位遠望的連垣青山輕念十字訣,山便斷開一闋,瑞騰騰的霧氣之後是鋪開數千里的環月澤,環月澤盡處蒙蒙山巒喚作小次山,這便已經是如今末址實實在在的落處。
霽歡回到末址已有數月,從寒風透拂的秋涼,輾轉已是春暮。將自己禁在小次山的一所竹舍裏頭,對外界之事默然不聞。興許是極界裏頭的日子過的久了,霽歡本活潑的性子倒有些孤冷了。極界裏頭霽歡萬年來只做兩件事,第一件是細細數着時辰。第二件是處理那些化生在極界仙鄉中的惡靈。
極界仙鄉為何會生出惡靈,霽歡不曉得,但她曉得,即使是仙鄉,惡靈佔了也會成為魔域。她為了自保,不至於在計劃着時辰的漫長歲月中被不留神吞噬,斗過了一撥兒又一撥兒。有一次,她殺累了休息時,忽然想到,當年末址之境化生第一個生靈時,若天選不是神元而是惡靈,那凌珩之初降末址、教化萬民時,怕也是同她一樣,先要殺個乾淨。那樣的話也就沒有以後那多的故事了罷。
終歸說來,極界的霽歡有事情做。而如今,真的過於清凈了些。在這些清凈的日子裏,霽歡看着山外的雲煙涌動思量着一些萬古不休的命題,譬如,活着的意義。
數月前,當霽歡站在無根山山巔,頂着明燦燦的日頭,目光越過浮雲瞧着水天池正西的巍峨山巒,心情有些忐忑。在一萬年的沉眠之後,末址會是個什麼樣子,霽歡沒想過,直到無根山破開一闋露出環月澤時,千里冰封讓霽歡的半點期許全無,心裏頓時升起一股無助之感。
她本知道,末址同凡塵有處相像,便是四時有序,不過冬日向來長些冷些。這萬年,枯木蕭索了無生氣不曉得末址千萬生靈如何挨過。但若是不挨過,怕宿命早就將此灰飛煙滅了。霽歡腳尖點在水面,周圍便傳來冰雪消融之聲,沉寂的水流隱有淙淙之音,一如當年極界境況,而足鈴的脆響在天上地下響徹像是要經久不絕。
小次山上的竹舍已經有些年成,屋前有棵枯木,黑色的枝幹上邊隱約有“鏡水”二字,枯木邊上是棵梨樹,正長着茂盛的葉子,仔細瞧還有暗青的小果子。霽歡挑了這處她屬意已久的屋子住下,本着接下來須得將自身存於世的意義琢磨個透徹的打算,但終是思考半月無果,便決定先將這份思考放一放,現下,她只覺得自己無非對末址還存有個留念,想要在這兒簡單過下去。
五月十七這日,素來安靜的末址有些喧囂。午睡后照常坐在橫出的梨木枝上聽風聲的霽歡,閉着眼,手頭掂了個尚未成熟的梨子,聽着遠處一道和着風聲傳來的頌詞:
“萬物源生之虛靈,末址重生之本像。洵厥美兮善德,封吾君兮永固。”
霽歡喃語“末址重生,吾君永固”,祝禱之詞向來都暗藏着人們的願景和希冀,如同“霽月西沉,巧有歡顏”一般。頌詞在末址大地上迭起不休,算一算今日正是音楠上祭古神,下拜前君,正式繼位末址君上的日子。
這樣的大禮末址歷代君上都是在浮楠山進行,是從末址第一位君上就定下的規矩。浮楠山四周浮蓮砌成十九丈高台,高台正中置三足圓鼎,繼位君上需由末址現任三位師尊領着,分立於圓鼎三方,待繼位君上端浮於圓鼎正位上方時,三位師尊合力祭天以末址命數占卜,若繼位君上合乎末址之意,便接受天命考驗,於浮楠山巔閉關三十六日,三十六日的修鍊與無法道盡的劫數之後,便成為末址大地上倍受尊崇無二獨一的君上。
這項規定即便對於本就由末址挑中的靈魂,於淵域滌煉百載的准君上來說也是無法避免的一道坎,想來,也是考量君上的能耐究竟能不能擔當末址大任,錘鍊新君要勤於修行。
五月十七這個吉日挑的極為謹慎,算來堪堪作為這上下兩百年間陰陽併合,靈氣最盛的日子。霽歡想到,若是音楠繼位,應是合了姐姐當年臨終遺願。思及此冷肅了數月,冰霜一樣的臉上牽出一抹笑意亮色。直到傍晚時分,山裡看天雲蒸霞蔚,壯闊得着實是幅精美的山水畫卷,溫熱的濕風從環月澤吹過來掀起足鈴“叮噹叮噹”,反覆的祝禱之詞也已經跟着日頭西落安靜下來,想想該是整個繼位之禮進行得還算順暢。
從梨木上跳下來,足尖點地正好壓着一團軟草,下意識里將半大的梨子放進口中,只咬了一口舌尖便麻到不行,酸澀之感令胃緊了一緊。霽歡看了一眼梨子,蹙着眉將它丟下山去。轉身進門的剎那卻看到音楠斜靠在屋檐下的竹牆上若有所思地瞧着她,霽歡一愣,照理說來,這個時候音楠當剛入浮楠山巔開始閉關,何緣會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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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一愣也就過去了,想着必然是繼位禮並不順暢,但應當與自己無甚關聯,旋即抬步繼續向屋子裏邊走去。
直到雙開的竹扉從內插上門閂,音楠的目光都未有從先前投向的梨木下移開過。若說他從未將霽歡錯認為誰,即便是頭回見着的那次也沒有,但這次卻是讓他恍惚得不輕。霽歡關門的輕微“吱呀”聲讓他回神想起此番過來的正事。
末址蘇醒的第二日是個好天,雖是秋日天高,但日頭厚得讓人睜不開眼睛,睜不開眼睛的音楠在他的宮殿門口,看着踩着雲頭走下來的凌師傅免不得揉了揉眼睛,待看得真切了百感交集,艱難地叫了一聲“師傅”,后“嘭”的一聲下跪叩頭。
凌師傅自遠處過來,目不轉晴,連步子都沒有緩一分,只幽幽吐了句:“這聲師傅盼了許久罷!”
音楠冷着面,未露一言,是嚴正的派頭,心裏卻說道:“萬年。”凌師傅一副威嚴耿介,越過他直往沐明正殿,沒有着急回沐照,讓音楠寬了寬心,昨日夜間沐照的小童子才醒過來,現下應當還在整修着宮殿。
沐明裏頭音楠的一雙父母音巽、如柒正在為兒子的繼位之禮挑日子,他們經此一事,思慮要比以前多了許多,自然明白音楠早日完成繼位於末址是重中之重的大事,雖然並未等到掌籍師尊歸來,但好歹不敢耽擱。
音楠跟在凌師傅後頭見着自己的父母爭日子爭的面紅耳赤有些頭痛,而音、如兩位見着凌師傅均是愣了神,他倆本以為凌珩之應還需些日子才會回來,正憂心繼位之禮要如何進行。倒是凌師傅徑直走到案前,瞧着上頭排着的日子,約摸在院子裏已經知曉屋內所為何事,抬着鴉青的傘柄指着五月十七四個字說:“就這日,無需再挑。”
繼位之禮前日,音楠的一雙父母並着凌師傅再次拘着音楠,翻來覆去告誡大禮開始時的注意事項,當然主要還是音、如兩位有些急,凌師傅只喝了幾盅茶說:“三十六日閉關你無須有壓力,想着遲默那丫頭二十日裏便破了關劫出來,她么……急性子,不一樣。”音楠清楚看着自己的授業恩師餘光瞧了自己一眼繼續道:“歷代君上都待足了三十六日,你也只需三十六日裏頭努力些便可。”音楠本寬的心一下子略有些惆悵。
然而當音楠卸下周身修為神力,浮於圓鼎之上時終究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混沌,近兩萬年前的事本該忘了,此時卻一幕幕同戲檯子上的戲一樣在腦中展開鮮活得如同昨日。遲默方才一千零七十三歲時便行了此禮,是前無古人後也不大可能有來者。
大禮前至少十天便在他耳朵跟前絮叨沒完,什麼“即便師傅吩咐了閉關時與那些素未謀面的敵人鬥智斗勇該如何使用巧勁,可萬一我那時我還是被嚇倒了怎麼辦?”或者“嚇倒了自然不要緊,我還這麼小,觸了霉頭才碰上這麼個好日子,三十六日後出來了再修鍊幾年繼續行禮也是不打緊,可是那樣得多丟人啊?”當然最多還是扮出可憐相:“音楠,你比我大出整整兩萬歲,到時候圓鼎擇君之禮過了我們來個狸貓換太子,你替我去閉關如何?”自然後頭本着對末址生靈負責的心態未能答應,但大禮之後音楠着實有些瞧她不爽。
這麼想着,臉上倒是漾出了幾分神采,他曉得自己究竟同那以前的少年心性不同了。可就這麼神采了幾個時辰卻遲遲不見三足圓鼎傳來動靜,為他鋪開通向浮雲山巔的路。前來觀禮的小仙們個個都有些怔忪,正角兒音楠倒是不同於三位師傅的焦急,心道末址萬年沉寂,靈氣尚未復原,有些殊異也實屬難免。但直到落日只得半張圓臉還嵌在遠山頭時,凌師傅終於發話遣了他下來。
凌師傅向著面前的四人沉聲道:“遲默謹慎,依照古籍,怕只將三成數命途歸於末址山水大地生靈,另外七成半數都寄於另一人身上,雖按你們所言,這霽歡回了末址,照理末址命數已全,靈氣當盛。但淵域隔於世外終究直接無法感知,命脈所在之地終歸還差最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