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長夜細語
小玉他們離開后,圓桌這裏就剩緩緩和徐趣兩人了。
此時夜幕已低垂,清冷的月色和滿天的星光照映着大地,時不時傳來幾聲鵝的叫聲。緩緩很喜歡這山間的風景,她感到農家的生活別有一番趣味,能使她整個人都放鬆下來。
美滋滋的喝下幾杯酒後,緩緩發現徐趣正在看着自己。她順着徐趣的目光也低頭看了看自己,覺得自己並無什麼異樣,於是問道:“夫君看我做什麼?可是我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
“沒什麼,只是我也覺得緩緩這名字很是別緻。”徐趣說道。
“這個嘛,是有故事的喲。”緩緩本想賣個關子,但看到徐趣認真的眼神,她感到這樣似乎很不厚道,於是自行說了下去。
“當年娘親懷我的時候,我爹爹正在外地任職。接近娘親臨盆之期的時候,因思念我爹爹,娘親給爹爹寫了一封家書,爹爹一接到信就立刻趕了回家,正好趕上我娘親提前臨盆生下了我。由於娘親信中借用了吳越王《寄妻書》中的一句話,父親就給我起了這麼個名字。”說完,緩緩還衝徐趣點點頭。
“噢?吳越王《寄妻書》?如此說來,那句話必是‘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嘍!”徐趣饒有興緻的看着緩緩。
“正是!陌上的花兒都開了,你可否緩緩歸來?”緩緩對徐趣獎勵式的一笑。
“念之愈極卻處處為其而思慮,吳越王身為君主,對自己的妻子有如此柔情,確實讓人感動。”徐趣輕輕頷首,若有所思的說:“想不到岳父、岳母年輕時還有這麼一段故事。”
“這都不算什麼啦,爹爹和娘親的確感情很好,常常夫唱婦隨,搞得我們做子女的倒像是外人。”緩緩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表情。
“噢?我記得岳父大人是前些年才辭官歸鄉,我以為岳父大人是帶着一家人在外做官,沒想到竟是獨身一人在外就職。岳父、岳母大人感情如此好,卻要常年分離豈不是很苦悶的一件事?”不知是不是酒的作用,徐趣打開了話匣子,一邊說著話還搖了搖頭。
“非也!非也!”緩緩晃着纖細的小手,繼而說道:“爹爹辭官前的確是帶着家人在外做官,不過只帶着我娘親和兄長,而將我留在河陽城外祖父母家撫養。”
“噢?為何如此?”徐趣有些疑惑的看着緩緩。
“彼時我只有八歲,父親得令即將赴任邊南的魏州,而我正好因風寒大病一場才剛剛初愈,父親怕我受不了長途跋涉和邊南的氣候,便決定將我寄養在外祖父母家,只帶着娘親和兄長赴任。本想過個兩三年調任別的地方再將我接過去,哪想到就一直在邊南待了七年,他們也一直沒有適應魏州的水土,最後才不得不辭官歸鄉了。”
緩緩說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完還舉起杯子飲了一杯酒。
緩緩這邊說得輕鬆,卻引得徐趣一番深思。徐趣本以為緩緩的家人不顧女兒的嫁妝、只考慮為兒子娶妻已經很偏心了,沒想到還曾將緩緩一人寄人籬下七年之久。
徐趣一邊細細的啜飲着杯中的酒,一邊在心裏為緩緩抱不平,幾口酒之後他打破了沉默,問道:“寄人籬下的滋味,不好受吧?”
“沒有沒有”聽到徐趣這樣說,緩緩連忙澄清說:“雖然我只是外孫女,但是外祖父母待我很好。他們經營着一家米店,我小時候常常到店裏撥算盤玩。因為外祖父母常常要照顧店裏,舅舅家也只有大我很多的兄長,沒有適齡的小姐妹陪我,他們怕我孤單,特地找了小玉陪着我。我長大后回自己家的時候,他們還將小玉的身契贈與我,讓小玉繼續照顧我。”
徐趣靜靜的看着緩緩,這才知道以馮家的實力和偏心的作風,竟然還會給女兒配一個貼身丫鬟的原因。但是,這樣,就大大的滿足了么?徐趣轉了轉手裏的酒杯,抿了幾口酒。
看着徐趣久久不言語一邊喝酒一邊看着自己,緩緩一時間竟有些羞澀了起來。不知是不是酒的關係,緩緩的話也多了起來。
“別光說我了,徐趣這名字也很特別啊,趣(qù)也,趣(cù)也,我慢你急,咱們名字還是很互補的嘛。只是不知你這別緻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呀?”緩緩眨着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興緻盎然的看向徐趣。
徐趣看着緩緩,正飄蕩着的思緒被緩緩的一番話帶了回來。
“我嗎?我的名字是父母一早就商議好的,大概是希望我是一個生活中充滿樂趣的人吧。”說到父母,徐趣的眼神有那麼一瞬微不可察的黯淡了一下。
他坐在低矮的小凳上,右腿向前伸直,左腿拱起,左手臂搭在左膝蓋上,手上捻着一杯酒。說完,他拿起酒杯仰起頭灌下杯中的酒,那姿態自帶幾分風流,瀟洒極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藉著酒勁兒靠了過來,將手搭在徐趣的衣袖上,說道:“說說你父母的事吧。”
徐趣微微抬頭看了看天空,眼下繁星滿天,夜色溫柔,是個談心的好時候。
只是,歡喜同錯的人講,就成了顯擺,傷心傾訴錯了對象,會被人說矯情。而緩緩是不是徐趣對的傾訴對象呢?徐趣猶豫了,畢竟這麼些年以來,他都是一人承擔所有。
徐趣不帶表情的看着緩緩,他的目光深邃,讓緩緩讀不出其中的意思。
沉默片刻,徐趣還是張了口:“我母親出身軍人世家,三十年前,天下甫定,北疆禍亂不斷,邊關告急,我外祖父奉君命出征,誓守邊關。舅父們在軍中跟隨,而我外祖母早逝,這樣一來家中僅剩十二歲的母親,相當於外祖家舉家遷駐北疆。”
見徐趣開了口,坐在小石凳上的緩緩也不由得彎起雙腿,將雙手疊放在隆起的雙膝上,頭又貼到雙手上,看向徐趣認真的聽了起來。
“雖然當時母親只有十二歲,但是母親與父親是早早便訂好了的娃娃親,大軍開拔在即,外祖父與祖父商議讓當時只有十三歲的父親與十二歲的母親先舉行婚禮,這樣外祖父可減少一件掛記的心事,更能心無旁騖的決策軍中。”
聽到這裏,緩緩這時才理解了葉叔所說的“和徐趣父親和母親一起長大”是怎麼一回事,又覺得這情節簡直比話本里還要有趣,於是半歪起了頭,津津有味的聽着。
“父母親舉行婚禮后,一直出雙入對,父母二人志趣相投、琴瑟和鳴,也是一對感情頗為要好的小夫妻。這永和庄是他們最喜愛的地方,白天你看到的那條兩邊種滿海棠的小路,沿路的海棠乃是父親母親親手所植。”徐趣說到這裏頓了一頓。
緩緩想起白天自己墜馬的情景,不禁羞澀了一下,又想到那海棠花下的美景,堂屋內的楹聯,不禁覺得這親公婆簡直太浪漫了。
緩緩一邊感嘆着一邊順手給徐趣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徐趣接過酒杯頓了一頓,繼續不緊不慢的說著:“直到後來母親二十歲,生我時難產,雖然父親請了最好的大夫和穩婆,母親生下我后還是撒手而去……”
徐趣停住了,仰頭飲下一整杯酒。
緩緩聽到這裏也斂了聲色,她不由的皺起了眉頭,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憐憫,新生命的降生和故人離去,這喜悲之間真的是一個難以取捨的事情;而一個人的母親在那個人生辰那天去世,以後每每生辰之日感受到的不是歡悅而是滿滿的哀思,這簡直是太令人悲傷的一件事了。
想到這裏,緩緩也低垂着頭慢慢品着手中的酒,不知不覺間已是一杯酒下肚。她默默的抬起手又撫了一下徐趣的衣袖,寬大的袖口露出了徐趣緊攥着的拳頭,她低下頭看着徐趣的拳頭,溫柔的輕輕說道:“不要緊,現在我會陪着你。”
反正徐趣也聽不到,只要不讓他看到,話還不是隨着她自己的心意隨便說。以後啊,這抬起頭說的話就是說給徐趣聽的,低下頭說的話就是說給自己聽的。
想到這裏緩緩於是抬起頭,問道:“那你豈不是從未到過外祖父家,從未與外祖父家的親戚打過交道?”
徐趣看着緩緩的眼眸望了望遠方,似是回憶什麼,他慢悠悠的說道:“也不是,我十歲時,跟隨上淮的商隊去過北疆,在那裏居住過半年。”
“你十歲時?一個人?”緩緩驚訝的問。
徐趣收回的目光剛好看到緩緩問這個問題,很自然的答道:“是啊,我十歲時自己一個人跟着商隊,沒有父母相伴,沒有妹妹跟隨,連又成都沒有帶,就去了北疆外祖父那裏。”
“你太厲害了!”緩緩由衷的欽佩起徐趣來,她一直覺得自己也算膽大的,但她十歲的時候可不敢這麼做。
“那你的外祖家,就是北疆,是什麼樣的?”緩緩好奇的問。
“你可聽過歐陽修的一首詩《邊戶》?‘家世為邊戶,年年常備胡。兒僮習鞍馬,婦女能彎弧。胡塵朝夕起,虜騎蔑如無。邂逅輒相射,殺傷兩常俱。’大概就是這樣的。”徐趣耐心而又認真的回答緩緩,他修長的手指還扶了一下額頭,似乎在回憶。
“那你外祖父母對你可好?你現在可思念老人家?”緩緩的關心似乎自然而然。
某某人對你可好?你又可曾思念誰?這類問題尚沒有人問過徐趣。
莫說那些只看到了徐府富貴的外人,即便是徐府里的人也都只道他是堂堂徐府二房唯一的嫡子,年紀輕輕就是龐大產業的繼承人,可還沒有誰關心過這類問題。
徐趣一時間不知怎樣回答,或者說,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應該回答出那些心裏的話。
徐趣呷了一口酒,思索着,沒有說話。他坐的地方稍微高些,所以他看緩緩的時候需要略微低垂着頭,有些俯視緩緩,而此時緩緩正微微仰着頭,靜靜的等待着徐趣的回答,那眼神充滿了關切和在意,讓徐趣感到有些心安。
忽然,徐趣笑了起來,緩緩奇怪的問道:“你笑什麼?”
徐趣搖搖頭說:“沒什麼,只是還從未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所以有些新奇。”
“外祖父母自是待我很好。”徐趣接着開口說道:“彼時我尚未中毒,外祖父親自教我習武,教我軍中技巧,比如伏在地上聽馬蹄聲辨別遠方來人。舅父帶我遊覽北疆風景,表兄弟陪我嬉戲玩耍,我在北疆的時候過得還不錯。”徐趣說完這些淡淡的笑了。
徐趣一笑起來十分好看,緩緩這時發現他和香月有那麼一點像,特別是眼睛,形狀十分好看,一笑起來星眸閃耀,動人極了。
緩緩探究的眼睛盯着徐趣看了許久,突然徐趣轉過頭也看向了她,她羞怯的笑起來,半垂着眼帘低下了頭,手中來回摩挲着酒杯。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緩緩又抬起頭看着徐趣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就又跟着商隊回來了。之後未再去過邊疆,也再未見過外祖家的親戚們,只是與他們偶有書信往來。”徐趣又恢復了以往的冷淡,但緩緩總覺得他的話語間帶着一絲絲的遺憾與懷念。
夜風溫柔,吹得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吹起了緩緩的幾縷頭髮。緩緩攏了攏吹亂的髮絲,什麼都沒說,只是依舊在離徐趣很近的地方靜靜的坐着。
月色如水,繁星漫天,夜風醉人,天地間如此靜謐,一切,都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