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豺狼虎
賀鎮海到春城的第三個月,總算是帶着他幾千人兵馬的隊伍,徹底安頓下來。
他缺錢,但又不想太得罪人,光明正大的去搶。
便聯合蘇老爺,給商行施加壓力,徵收“兵馬稅”。
經商的那些,有人乖順配合,也有人怨聲載道。
明明沒必要的錢,他來了就得捏造個名義收上去。
除去那身軍皮,這跟土匪打家劫舍的搜刮又有什麼區別?
這話說出去當晚,講話的那個人就因為不小心喝多了酒,回家的時候走路摔死了,腦袋上好大的一個洞。
留下一大家子人悲痛欲絕,還來不及搭建靈堂,宅子就又起了火。
一場大火,把宅子裏裡外外燒了個乾淨,所有銀票、房契、地契都化為煙塵,家中財產分文不剩。
死掉的人在春城平時也算是個大戶,突然出了這種事,商行平日裏常跟他來往的人心底都有些毛骨悚然。
蘇老爺作為商行領頭的,看他一大家子沒人管,組織了場慈善茶會,讓大家多少都出點錢,能幫襯就幫襯一把,孤兒寡母怪可憐的。
平時喝酒吃肉的時候,大家都是推心置腹的朋友,可一旦真有人落難了,說起援助,城中的富商大戶們,一個個又都遲疑起來。
“我這一年到頭也不賺幾個錢,前陣子還剛給旅長交了稅,手裏頭哪還有閑錢。”
“誰不是呢,我家這情況也一般啊,這年頭洋貨一茬接着一茬,有錢人都不穿衣服穿洋裝了,我這綢緞莊都好幾天沒開張了,別說是給人拿錢,不找你們借錢算不錯了。”
“都一樣,兵荒馬亂的,大家沒事都不喜歡往門外走,我這酒樓的生意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唉,遲早有一日,我也要捲鋪蓋回老家嘍。”
正一個個推辭着,包間門忽然被人推開,眾人齊齊一愣。
一身軍裝,腰上挎着槍,板著臉滿身威嚴的賀鎮海走進來。
立時,包廂里的人,不分坐着的和站着的,齊齊身上一抖,面露敬色,摘下帽子就鞠躬行禮。
“旅長。”
賀鎮海不動聲色看了他們一眼,臉上神情忽然一變,又改為笑面,笑呵呵地說:
“沒事,我今天又沒有公務,不用這麼多禮。”
他自己準備找個位置坐着,蘇老爺主動起身,把主位讓出來。
“旅長,您坐這。”
賀鎮海臉上帶着笑,手搭在他肩膀上,輕輕一拍,人坐了過去。
屁股一挨着椅子,長嘆一聲:“老王家裏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眾人不說話,默不作聲看着他。
賀鎮海長嘆道:“老王這個人啊,就是小氣了點,命也不好。好端端的,你們說家裏怎麼就出了這樣的事?”
他從兜里一掏,排出來二十塊銀元:
“雖然我徵稅的時候他們家沒交過,但作為這地方的一方之長,他家出了事,我也有幫扶一把的責任,這二十個大洋給你們,就當是撫恤他的家屬。”
頓了頓,皺着眉頭又說:
“一把年紀出了這事,我估計是他們家風水不好,我已經讓人去查他家祖墳在哪,找到了就給他那幾個祖宗都挖出來挪挪位置,省的他家好不容易活下來那些個,以後再出點什麼問題。”
一屋子的商行頭腦,個個都是人精,聽他說了這麼三兩句,表情各色紛呈,就跟那調色盤似的,好看的緊。
最後還是一個矮矮的胖子,在滿屋子的靜默中第一個開口,頂着張小臉,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旅長還真是,大善啊。”
賀鎮海端着酒杯,回以一笑:
“行了,事情就這麼辦吧,軍隊裏還有事,你們吃着喝着,我就先走了。”
蘇老爺步步緊跟在他身後,腰板彎的跟那舊社會老太監似的:
“旅長您慢走,旅長我送送您,旅長,以後在春城,有什麼需要您說話,不需要親自登門,派個人說一聲就行,我們這兄弟幾個都懂事。”
賀鎮海慢悠悠地走着,身後跟着六個帶槍的大頭兵,他拿眼角看了看卑躬屈膝的蘇老爺,臉上露出一抹滿意。
“行了,等孩子們長大了以後,你我就是親家,不用這麼多禮數。”
蘇老爺立刻接話:“對啊,是親家,旅長,以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凡事您開口,只要您說話,我肯定給您辦的明明白白。”
賀鎮海笑笑,伸手拍拍他的頭,就跟拍家裏的狗一樣。
“把你的女兒教育好,讓她伺候好我兒子,比什麼都強。”
蘇老爺賠着笑臉:“那是自然,清漪能被小少爺看上,這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賀鎮海一路走着,下了樓,到車邊,才開口說:
“可以了,你回去吧,不用再送了。”
蘇老爺便又摘下帽子,彎着腰站在路邊,低着頭等着。
過了會兒,被嗆了一口汽車尾氣,他才直起身,重新戴上帽子。
表情茫然地盯着汽車離開的方向看了會兒,一直到徹底一點影子都看不到,才愣愣地轉身回酒樓。
一推開門,臉上的表情徹底沒了,雙腿一軟,噗通一聲摔倒在地。
屋子裏其餘的人趕緊上前扶着:“老蘇!”
“老蘇你這是怎麼了。”
“老蘇你振作點。”
蘇老爺被他們攙扶着坐到椅子上,渾身還是沒有勁兒,止不住地發著抖。
一看桌子上那排開的二十塊銀元,顫抖着手抹了把臉,掌心冰涼,說不出是淚還是汗。
晚上,被人用轎子送回了家,他還是腳步虛浮的。
蘇清漪不滿地坐在飯桌邊,嘟嘴等着他:
“爹爹今天是怎麼了,這麼晚才回家,菜都要涼了。”
蘇老爺心口還存着巨大的恐慌,看着那些菜,生不出半點胃口。
無力地看了一眼,肩膀垮下去:“你吃吧。”
蘇清漪才不跟他客氣,拿起筷子就吃,她早就餓了。
蘇老爺看着自己女兒,一直看着。
看着看着,忽然不忍地別開眼睛,淚如雨下。
這賀家,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家啊。
剛來的時候,看賀鎮海笑呵呵那麼客氣,他還以為對方真是個禮儀人家呢。
他不該啊,真不該,他到底把自己閨女,給推進了一個什麼樣的豺狼虎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