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五章 橙光與夢
天漸漸亮了,路燈熄滅,柏油路面與灌木叢葉子上的橙光消失得無影無蹤。
天上那條死掉的蠐螬早沒了蹤跡,烏雲離地面很低,彷彿伸手就可觸及。
放眼望去一片深灰,奚午蔓感到壓抑,打開車窗透氣。
清早的風冰涼、乾淨,悄無聲息。
大家昨晚似乎都沒睡好,誰也沒精力說閑話,車裏異常沉悶。
那小子依舊坐在副駕駛,偶爾出聲提醒呂樹路邊有家禽行人或路障,他的聲音依舊有活力,但在這陰沉的早晨聽上去軟綿綿的,催人犯困。
那輛黃色麵包車始終以一定的距離跟在他們後面,到達目的地后,人群一下車就迅速四散開。
林曉鈴有意磨蹭。
上車前,奚午蔓就注意到,林曉鈴有話想對她說。
車內只剩下她們兩個人。
奚午蔓喝下最後一口黑咖,把杯子放進水槽。
林曉鈴箭步上前,攔到奚午蔓面前,滿面愁容,似有什麼很難啟口的事。
奚午蔓垂眸看她,沒先說話。
“呂樹姐姐說,樓盛昨晚一整晚都在你房間。”林曉鈴的嗓音在發顫。
奚午蔓很輕快地應一聲:“嗯。”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這樣會傷害到他的。”林曉鈴完全是譴責的口吻。
奚午蔓不明白她什麼意思。
“你要是不喜歡他,你就直接告訴他,不要吊著他啊!”林曉鈴壓着嗓音,怕被別人聽見,“你都已經跟他牽手了,卻跟別的男人過夜,你把他當什麼?”
奚午蔓靜靜看着林曉鈴,思索片刻,才明白後者為什麼突然把槍口對準她。
林曉鈴口中的“他”,是呂樹用那小子稱呼的男生。
注意到桌上的平板屏幕還亮着,奚午蔓走到卡座邊,按下電源鍵。
“你一點都不負責!”林曉鈴緊跟在奚午蔓身後。
奚午蔓一抬頭,就能從窗戶玻璃上看見身後的林曉鈴。
可,她要怎麼跟林曉鈴說?
窗戶上林曉鈴的身影晃了一下。
奚午蔓回頭看林曉鈴,突然想到曾經在地鐵上遇見的短髮女生,不禁倒吸一口氣。
她單純空虛的頭腦嚴重缺乏想像力。
她只在意公主裙、水晶鞋、彩虹棒棒糖和圓鼓鼓的糖果。
她沉浸於粉色的夢。
她不知道,也不願相信,世上不只有粉色這樣的色彩,她甚至沒見過真正的粉色。
那會要了她的命。
“你不需要知道得太多。”奚午蔓說,“那隻會加速你的死亡。”
“我跟他是朋友,我有責任為他考慮。”林曉鈴神色嚴肅。
“嗯。”奚午蔓覺得眼前的人很幽默,“所以,他跟你說什麼了?”
“他沒有跟我說什麼,但我看不慣他成天為了你心不在焉……”林曉鈴的話沒有說完,突然住了嘴。
車門口傳來呂樹的聲音,終結了林曉鈴的抱怨。
天陰了一上午,從下午不到一點半開始落雨,慢慢落大了。
農人們都回了家中,A大的師生們穿上雨衣,在雨中穿行。
奚午蔓窩在副駕駛補充睡眠。
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有間狹窄的屋子,潮濕,陰暗。
只有中間區域有像從頂上又像從後方或底下亮起的橙色燈光,幽暗。
四周則是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
那群小女孩是突然出現在光中的,也許她們一直都在那。
她們的臉像發霉的橙子,頭髮與衣服都髒兮兮的。她們看着同一個方向,這個突然闖入夢境的人的方向。
其中有一個小女孩,扎着高馬尾,劉海下一雙眼睛黑亮,似乎泛着淚花。
只一剎的對視,入夢的人成了那個小女孩。
她聽見有人說話。
“今天晚上,你們要好好伺候。”
她沒看見說話的人。
“跟以前一樣。伺候好了,你們才能活下去。”
那個人的說話聲還在繼續,她只聽見自己內心有個聲音在抗拒。
離開這裏。
她看向周圍的女孩們,每個人都搖頭拒絕。
她獨自往外跑,離開了那間狹小、陰暗、潮濕的屋子。身後追她的人只到門口。
外面也是漆黑一片,這是在學校。一所她絕對陌生、卻清楚走廊與操場位置的學校。
她沿漆黑的走廊往左,看見一片幽暗的橙光,走了過去。
有一扇門開着,那是老師的辦公室。
她走到門口,辦公桌前批改試卷的老師突然抬頭。桌面枱燈的橙光中,老師的笑容猙獰可怖。
不能找他。她往後退去,迅速逃走。
她總感覺老師會追出來,但他沒有。
她到了另一片黑暗中,背靠一堵漆黑的牆,看見黑色的操場與輕輕晃蕩的黑色珠簾。
在下雨。
旁邊的鐵門響了一下,一個男孩從裏面跑出,衝進雨中,跌倒在樓梯下。
“你別跑啊,回來啊!回來。”老師跟着出現在門口,皮帶和拉鏈都鬆開了。
老師一手提住褲腰,一手招呼男孩回來,笑容病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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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爬起身,朝雨與黑色的更深處跑去。
老師沒敢追上去,像是害怕那黑色的雨。
“你跑不掉的!你以為你能跑掉嗎?你跑不掉!”老師衝著男孩的背影大吼。
她緊緊靠着那堵牆,總感覺老師看見她。但老師沒有。
幸好現在是晚上。幸好有這黑暗。
老師轉身進了鐵門,突然又從門裏探出頭來,看向她站的地方。
他張開的嘴裏滿是獠牙,一雙眼睛像鱷魚,長臉無限拉長,看上去卻沒任何變化。
他還是沒看見她。
他回到鐵門裏,關上門,上了鎖。
旁邊本空空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堆滿大紙箱,紙箱上有一隻猴子,它看見她。
箱子在抖動,裏面傳出此起彼伏的雛雞的叫聲。
那隻猴子死死盯着她,面目突然變得猙獰。
她撒腿就跑,同那男孩一樣,衝進雨中。
雨幕里,是一條深深的巷道,巷道兩旁的店鋪門全都緊閉,闃寂無聲。
寒夜漆黑,雨淅淅瀝瀝,突然有路燈撒下冷色燈光,映亮濕漉漉的水泥地面。
她這才看清,兩側都是高高的牆,牆后是無盡的黑暗。
前方,冷色燈光下,有一家沒開門的咖啡店。咖啡店門外,擺着一套桌椅。
沒扶手的單人椅上,坐了個二十齣頭的年輕女人,一襲黑衣,抱着結他輕輕歌唱。
她想,可以告訴她。
她向那個女人走近。
我逃不掉。不會有誰幫我。
在這個恐怖劇本里,難道有可以信賴的人嗎?
她被羈繫在這個圈中,逃不掉。
這裏,有任何一個人死去,其他每個人都是兇手。
她離那女人僅兩步遠,猝然停步,轉身朝巷子更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