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星河小傳（1）
大夏天的時候，稻田裏一片蛙聲。小時候的以星河就跟着爺爺坐在田埂上，一邊看着綠得發光的水稻葉子，一邊用蛙腿去釣。
這會兒臨近中午了，日頭愈發的毒，他們也差不多要收工了。
田埂上，爺爺的手邊放着釣竿，以星河的手上捏着蛇皮袋子，袋子裏的活物不斷動着，發出蛙鳴聲。
天兒很熱，太陽很高，已經到了他們頭頂。
以星河的頭上戴了一頂草帽，遮擋了部分日光，臉是照不到了，但身上還是被曬得發燙，於是他問爺爺，“爺爺，我們可以回去了嗎？”
“……好，回家。”爺爺聽了他的話，呵呵一笑，手撐着膝蓋借力站起來，提了釣竿，話里還帶着點點笑意，“大中午太陽毒，可別把我們小星河熱壞了……”
就這樣，以星河跟在爺爺身後，慢悠悠地從田間的小路上回到了山間的紅磚房裏。
炊煙升起，炒菜的香味直鑽人心。
十一歲的以星河很喜歡這種感覺。儘管他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雙親，跟着爺爺長大，但是他並不覺得自己缺少什麼。
爺爺教會他走路，拿筷子，自己吃飯，給了他所有親情。
唯一的不足，就是爺爺不會教他識字。
以星河沒上過幼兒園，小學入學后，他聽不懂老師教的東西，乾脆用上課的時間做一些別的。
對他來說，上學的經歷並不算好，短短几年時間，他數次被批評，一切獎勵都和他沒有關係，他的位置也永遠是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
但是這些，他都沒有告訴過爺爺。
所有保證書試卷的家長簽字欄，爺爺的簽名都是他偽造的。要求家長到校時，他也總是以爺爺上了年紀來推脫。
然而，就在不久前，他和同學打了一架。這一次，爺爺到了學校。
以星河待在醫務室，爺爺待在辦公室。放學的時候，爺爺才來接他。
年近八十的老人從門口佝僂着走進來，抖着白鬍子笑着來牽他，語氣像哄小孩子一樣，“小星河不怕，爺爺接你回家了。”
可距離一近，以星河看見了爺爺那雙濁色眼睛裏的亮光，那亮光不是別的，是蘊着的淚。
“小星河……吃飯咯……”
喊聲將以星河的思緒拉回來。
他洗了手坐到桌前，一盤紫蘇紅椒炒蛙肉已經擺在了上面，正冒着熱氣。頭頂上的吊扇風速開到最大，發出嗡嗡聲。
爺爺坐在他對面，把第一筷子蛙肉夾到他碗裏，樂呵呵地道：“長個兒呢，多吃肉！”
以星河悶悶地應了一聲沒說什麼，低頭吃飯。
以星河因為打架的事被爺爺接回家的日子沒過多久，就在同年的秋天裏回到了學校。
不過，這次上的是新學校。
新的學校在城裏，離他住的地方不遠，每天上學走個十來分鐘就能到。
不過，因為照顧他的喬木奶奶上了年紀，他又得上晚自習，所以他還是辦理了住校。
轉學到城市裏，以星河很少再見到爺爺。
上學的第三天，他就開始思念爺爺，但思念是徒勞的，城市很大，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只能等爺爺來找他，他想爺爺那麼愛他，肯定不會丟下他不管的。
就着這個念頭，以星河上了一個月的學。九月的最後一天，放學時他第一個衝出校門口，可是他沒有等到爺爺。
後來，他回到寄居的地方，爺爺也沒有來找他。
這一天，他的心情格外低落。
儘管寄居的地方生活條件很好，給他住處的喬木奶奶人也很好，但是他還是控制不住地想爺爺。
他也曾問過喬木奶奶，要怎麼回家，可喬木奶奶顯然也不識字，她只會反覆告訴他，“爺爺肯定會來看你的……”
一個月過去，以星河不再相信這句話，他開始想辦法賺錢，他想以一個通訊工具來縮短思念的距離。
只要有了手機，只要能撥通家裏的座機電話，那他就可以知道爺爺的訊息。那個時候，他大可以導航，買票，坐各種交通工具回家！
可是，僅十三歲的以星河想得還是太過美好。
他這個年紀，身量又不高，抽條的時候他的身體又過於纖細，因此沒有人願意雇傭他，連打黑工的地方也怕背上人命。
三個月過去，他掙到的錢都不夠買一張到隔壁市的車票。
一個假期的夜晚，以星河看着那沓被他數過不知道多少遍的鈔票，從心底升起一抹無力感。
這樣的感覺，不知多少次在他心口留下血色的印記，刺得他生疼。
在坐在桌前，鼻頭很酸，眼淚忽然就從眼眶裏掉了下來，像什麼晶瑩剔透的露珠一下子砸在那沓薄薄的由各種面額壘起來的鈔票上。
他哭得很小聲，不……應該說幾乎沒有聲音。只能憑藉他眼眶裏不斷湧出的眼淚來判定，他哭得有點凶。
正當他腦袋發懵的時候，門外傳來了喬木奶奶的聲音，“小星河還沒睡嗎？”
聽見奶奶的聲音，以星河連忙擦了擦眼淚，收着聲音回答，“馬上睡。”
“小星河怎麼啦？聲音怎麼聽着像是哭了？來開開門，奶奶給你拿了個好東西……”喬木奶奶敏銳地察覺到以星河情緒，她站在門外手上捧着一個鐵皮盒子，盒子的邊邊角角已經磨得趨於光滑，連印花都磨得不見了蹤影，只餘下發亮的白。
以星河收好了東西開了門，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淚痕，但泛紅的眼圈卻騙不了人。
喬木奶奶嘆了口氣，抬手摸了摸他的頭，把手上的鐵盒送到以星河手裏，笑着說：“盒子裏，是我女兒留給我的手機，小星河要是需要，就拿去用吧。反正我老人家來了，也不會用。”
以星河一時間又驚又喜，“奶奶……你怎麼知道……”
“前幾天，你在沙發上睡著了，我給你蓋毯子的時候聽見你說夢話說的。小星河啊……以後……你有什麼事就和奶奶說，別再偷偷哭鼻子了啊……奶奶呀……最不會哄人了……”
她說的話都是溫溫柔柔的，以星河原本已經收回去的眼淚在此刻卻如決堤之水般，爭先恐後地涌了出來。
喬木奶奶看着哭成淚人的小星河，沒了辦法，她正想說些什麼，小星河卻抱住了她，帶着哭腔說了句，“謝謝。”
以星河很感謝喬木奶奶，但他沒有辦法事事都和她講。
畢竟，有些事，是該他自己去面對的。要是軟弱，迎面而來的強風就能把他掀翻，他還怎麼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