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醒來
蘭符川的晏家,江抑並不陌生。
當年太祖父征戰亡修,蘭符川的鎮川將軍晏晁因貪生怕死、棄城投降而遭萬人唾罵。
后在先帝時,晏晁後人手握鐵證一路到登聞鼓下,先帝應其訴,親理此案。
晏家就此洗清冤屈,門楣光復,在十幾年中,算得上蘭符川的清流一戶。家中雖無功名,但於當地經商起家,行事風度端正,頗有聲名。
如今的晏家到了這一代,晏家夫婦膝下,只有一個名為晏難的獨子。
但蘭符川人人皆知,晏家的這個兒子是個天生不會說話的傻子。
南律帶回的消息江抑也看了,查得還算清楚。
事實上,那孩子在生活中的行為都趨近於常人,好像也並不是啞巴,只是不願意開口。
晏家為此請遍大夫基本無果,只有少數幾人推說是離魂之症,天生魂魄不全,卻也無診治之法。
之後晏家夫婦也嘗試過許多旁門左道的法子。
但一次又一次試下來,晏難就是不會開口,不說一句話。
不僅如此,他所有的行為都需要明確的指示才能完成,叫他吃飯他才會去吃,讓他睡覺他才會去睡。
彷彿也無法感知情緒,就如同失智之人一般。
但除此之外,他的學習、理解與行動能力皆與常人無異。
將近十九年時間日日如此,久而久之,在人們口中的晏家子,就是一個生得好看的傻子、啞巴。
江抑卻覺得這病看起來並非毫無餘地。
只要不是真傻子、真啞巴,自有宮廷御醫、天下醫士無數。
只要女兒喜歡,他不是不可以傾盡全力,成全她一個完美的侍郎。
……
在路上將手上的信紙看完,江逢寧腦袋裏空了許久,險些跌進了腳下的荷花池。
在朱欄上借力倚靠片刻,江逢寧眼中閃着淚花,在宮道上大步跑起來。
一路跑到她宮中偏殿,站在門前,陽光從房檐灑下,陰影錯落有致地蔓延交織在僅僅一臂之隔的門扇上。
推開,他們就能再次相見了。
但江逢寧心中升不起一絲喜悅,有的只是忐忑,緊張,自責,和心疼。
努力逼退眼中的淚,心口猶有極細的針在刺。
她想不明白,明明一切都在變好啊,為什麼只有晏難一個人還要受苦?
十九年...這麼久,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該有多痛苦難受,如此枯乏空白的十九年,他真的重新活了么?
江逢寧伸手碰到門,此時身後傳來腳步聲,她收回手,才意識自己滿臉的淚,又連忙抬手去擦。
南律剛好停在台階下,拿着一柄黑劍的手抱拳道:“殿下,人現在還未醒。”
江逢寧草草收拾回頭,只剩下略微的鼻音,她回道:“我知道了。”
南律肯定是將人打暈了才綁來的,現在還沒醒也正常。
不想南律接下來低頭:“屬下的意思是,他昏睡了六日,到現在還未醒。”
“什麼?”江逢寧驚駭睜大了眼,語氣都帶了顫意,連忙問:“...怎麼回事?”
在江逢寧沒反應過來前,南律就單膝跪下來道:“屬下在宣陽將人打暈后,從宣陽到上京六日,人就一日未醒來過。”
“但路上屬下找過醫士把脈,人並無大礙,屬下也不知為何。”
“宣陽?”江逢寧面色難看,不知道想到什麼,她喃喃出聲:“為什麼是宣陽?”
片刻,她先立即叫來一個侍女道:“快去尋陳太醫過來。”
侍女應聲匆忙離去。
南律就將自己到了蘭符川,之後又將人從蘭符川帶到上京過程中的細節,對江逢寧如實道來。
他偷偷翻進晏家後院的那日,那個傳聞中美若妖,艷絕脫塵的晏家公子,就安靜地坐在一棵蓋如華裙的巨大楓樹之下。
一襲冥蘭青的錦袍,垂髮如鴉羽,他僅僅只是坐着,雙眸無神地坐着,便已令頭頂身後似火的紅楓黯然失色。
南律趁無人上前,那坐在石凳上的人,不動不喊,也不看他。
南律便拿出錦囊遞到他面前。
在南律看來,這錦囊大概是公主突發奇想,用來同人表達友好和誠意的東西,也許還包含了慕名的欣賞和喜歡。
但他不認為一個痴傻了十九年的人能明白。
公主只知道他生得好看,卻不知道他是個不識人的傻子。
接下來正如他所想,面前的人對他、和他手裏的錦囊視若無睹。
南律覺得無所謂。
他來晏家之前就已經調查清楚,這一次來,便是打定了主意將人強行帶回上京。
因為公主說:“我很想見見他,你千萬記得把錦囊給他,也許他就會自己來上京見我了。”
他不想讓公主失望,所以正準備抬起手將人打暈。
這時一隻手卻突然伸向了他手上也正準備要收起來的錦囊。
南律有些意外,卻也直接將錦囊給他了。
他將頭轉了過來,盯着錦囊看的眼睛卻仍舊是獃滯空洞的,就如同前一秒他望向虛空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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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南律就把人打暈帶走了。
離開蘭符川的路上,人醒來不說話也不鬧,南律就沒再動手。
直到他帶着人到了宣陽。
因為路上需要採買乾糧和一些用品,他便帶着人來到了城中的集市。
不曾想這一路上一直都如一具木偶般沒有自主意識的人,到了街上,在他付錢的功夫便從身邊跑開了。
南律追上去一把將人抓住,卻險些受了他反手擊過來的一掌。
南律也是此刻才知道,眼前這人習過武,而且身手並不低。
所以他不是個普通的傻子,換句話說,他不是傻子!
從手下脫離,南律便見他頎長單薄的身形跑竄在街上,又矯捷利落地繞開人群往四處狹窄的巷子裏鑽。
整個人抬頭張皇,像是在找什麼。
這一瞬間,他與一個正常人無異。
但南律看得清楚,他一雙極黑的瞳眸依舊是黯淡無光的,像蒙了一層什麼,將那雙眼睛中應有的情緒全部藏住。
但在冥冥中,這宣陽街頭透過槐花樹傾瀉的光,卻已將無形深藏的東西勾勒出雛影。
南律不可能看得見。
反正接下無論如何,人都不肯再乖乖地跟南律走了,南律抓到機會就再次打暈了他強行帶走。
豈料這一下,便是六日未醒。
正午的陽光在眼前晃了又晃,刺眼喧明。
見到陳太醫從花門處過來,江逢寧失神地把人叫起來,輕聲問南律:“他看到錦囊時是什麼反應?”
南律道:“沒有反應。”
沒有反應……
江逢寧轉身推開了房門要進去。
“殿下。”
南律讀不懂江逢寧臉上的情緒,誤以為那僅僅只是期待落空的失落,想了想他道:
“但他應該很喜歡殿下的錦囊。”
“他一直攥在手中。”
“他也並非是傻子,真的。”
南律肯定。
陳太醫被侍女引着從南律旁邊經過,南律見一禮后便轉身退下。
江逢寧背對着他們,眼睛一紅瞬間落下淚來,手指握着的一沓紙顫出簌簌無措的細響。
自己久遠的聲音從她這十五年的歡聲笑語中強硬剝離出來。
她想起來了。
——紅石頭,讓晏難忘記一切吧。
這句話是她自己親口說的。
可是晏難卻彷彿還記得,記得她身上的錦囊,記得宣陽她也曾在人群之中尋過他。
依南律所言,晏難絕對是與她不同的。
他擁有的,是僅僅只存在於肉體上的記憶,被刺激激發,才會做出最真實的反應來。
至於為什麼會這樣……
她不禁想,晏難變成一副失語不識的模樣十幾載,究竟是不是、因為她……
偏殿之中,一張圓形的大床兩側,櫻粉與桃紅的簾帳和細紗被銀環輕柔地勾起,鋪着柔軟褥子的床上躺着昏睡的少年。
少年面色蒼白無光,呼吸輕薄,是一副極其虛弱之相。
江逢寧掐着手心站在旁邊,等陳太醫診治完,便緊張地問:“陳太醫,他怎麼樣?”
陳太醫的醫術在宮中是頂尖尖的,所以江逢寧很信任他。
陳太醫沉吟片刻,作揖道:“回殿下,據臣觀之,此人目精不聚,神昏不振,極像離魂之症。”
“此時陷入沉睡,臣猜想,怕是受過什麼刺激,進一步導致了病情加重。”
沉浸自己的思考中把話說完,陳太醫才猛地清醒,意識到方才自己說得太過直接了。
這人是公主殿下從蘭符川綁回來的,還能受什麼刺激。
殿下聽了怕是會自責難過。
抬頭見江逢寧面色意料中的不虞,陳太醫正想開口說些什麼。
江逢寧先迫不及待地問道:“那可有什麼方法能治好他?能讓他先醒過來也行。”
聞言陳太醫寬慰道:“殿下不必心急,其實離魂之症並不難治……”
“可是他病了十九年。”
江逢寧咬住唇肉,聲音微顫道。
“十九年?”陳太醫驚訝地反問。
這離魂症小兒成人皆可患之,且病因大都是體內陽氣不足,導致陰陽失和,臟腑失調才難以滋養神魂,魂魄離體。
治則只需安魂香佐以湯藥仔細調養,便可有七成痊癒之機。
離魂症病程一般並不會如此長。
這樣看來,這人所患並非普通離魂症了,怕只怕並非病在形體,而在心神。
陳太醫面色一緊,沉着道:“既如此,還請容臣回去再琢磨一番。”
說罷,思考一番,他轉身從隨身的藥箱中取出三支安魂香遞給江逢寧。
“殿下可以先試試這安魂香。”
“燃香之時最好有親近之人在身側,熟悉的人聲音隨香入夢,安魂香的效果才最佳。”
若是普通離魂症,這安魂香定是無效的,但眼下卻可以大膽一試。
“這香一日一支,三日後人若還未醒,就不可再用。”
半晌陳太醫極有信心地保證:“待三支燃盡,臣定會帶着其他辦法來見殿下。”
江逢寧聞言把三支香接在手中,心情沉重地勉強笑道:“多謝陳太醫。”
讓侍女送陳太醫出去后,想到陳太醫所說的親近之人,晏家父母陪在晏難身邊這麼久,也算他的親近之人。
她想叫南律再走一趟,沿路找找晏家父母,將人接來上京。
但南律此時不在她桐緗宮中,暫時只能等他回來了再提此事。
江逢寧將偏殿中下人遣退,闔上門,打算將第一支香的機會留給她自己。
她將安魂香點燃立香壇中,在床頭的羊毛毯上跪坐下來,伸手握住了晏難冰涼的手。
晏難的手比她的大得多,江逢寧需要兩隻手一起才能握得完。
她慢慢地用自己手心的溫度去包裹着他的。
半晌,她低下頭,臉輕輕地去蹭他的手背,想開口同他說說話。
她想說,她一定會治好他的。
想說,他如果不記得她的話,她也會纏着他一輩子。
最後喉嚨艱難地動了動,江逢寧忽地哽咽一聲,側過了臉。
低聲道:“晏難,快醒過來吧,我想你了……”
同時,一個蜷縮在大片彼岸花花簇下的身影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