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大結局 永遠在
晏難奔向的地方,江逢寧終於登上兩映山的山頭,見到了那塊最初之時就見過的鏡石。
寒風撫山衣撫人衣衫,雪壓樹枝頭壓人白頭。
江逢寧在四周蹲下,將身上所有的奪陽符以鏡石為中心貼滿了一圈。
把箱子平放在地上,她拿出錦囊中的雙連環在缺口處扣了上去,隨後四面旋轉按下。
一頁古樸書封上,黑色的四個字映入眼中。
人籌輪迴。
東方象牙籌的是他自己的輪迴。
以無數的活人、死魂作棋子,只為自欺欺人地造一次屬於他一個人的輪迴。
他活在夢魘里。
也讓他們所有人都活在夢魘里。
江逢寧直接翻到了最後一頁,看到了東方象牙給晏雲台寫的結局:
亡修族滅,極西也埋白骨,他族與己,恩仇兩清。
屍山血海中,晏雲台其人,滅世殺心不止,終大尋新帝斬其於劍下。
至此,乾坤挪移,腐朽已死,新血已生。
朝啟十七年沿,天下太平,人間祥安。
看完,江逢寧垂眸掩去眼中的哀痛,輕輕地笑了。
竟還有天下太平,人間祥安?
腐朽是誰?
是那些一一死去的人嗎?
是她這樣只是想活着的普通人嗎?
是從出生就被標記着必死結局的晏難嗎?
好一句滅世殺心不止,明明逼他行走陡崖,明明逼他身不由心,明明逼他嘗盡苦痛,卻還要用一句斬於劍下道成除害為民,庇護后一句的天下太平!
江逢寧猛地將書扔在了腳下,含着淚起身,手中的長劍出鞘。
身後的衣裙全部如波漾在隨之而起的罡風中,獵獵作響。
霎時間整個天空暗如烏雲壓頂,風掣雲卷襲向兩映山的山頭,整座森林,不,是整座山都在因為這突生的天象震顫。
數裡外,梨山棧道上的亡修軍仰頭,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停下。
山腳下,高月谷中整裝待發的大軍一簇一簇如不動的樹影。
山谷之外,破水而出的姐弟坐在河邊生着火,伸手替對方擰着衣裳上的水。
宣陽,孟維掀開了營帳,手靠腰間劍,目光大驚地凝向了遠處高聳的山頭。
上京到宣陽的路上,容生在鋪雪的官道御馬停下,高高仰起的前蹄掀起一丈高的積雪。
上京城中,一座新墳前,藍衫女子頭簪白色雛菊,矮身蹲在半空亂舞的冥幣中。
……
世間一切的故事與情思都在此刻暫時停止,唯有一陣頭暈腦脹的晏難從馬背上墜下,又踉蹌而起,從棧道狂奔山頭而來。
濃雲之下,江逢寧高舉長劍,四周的奪陽符驟然亮起,金光火光相映,照出中間鏡石中無數躁動不止的黑色的靈魂。
悶雷聲中,第一劍劈下,鏡石只生了細縫。
身後,東方象牙的殘魂忽然而至,抬起一掌朝江逢寧襲來。
江逢寧瞬間回頭,卻不奪不避,就任身前的老鬼一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窒息感瞬息而至,咽喉刺痛,腦如重鎚。
“放開她!”
晏難失聲嘶吼,抬腳跑過去,下一刻,頸間紅線乍現,如弦般緊緊系在境石之中。
江逢寧聞聲,在東方象牙手中勉力地側過頭來看着他。
唇瓣動了動,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晏難,就是這樣的疼么?
這麼多年...就是這樣的疼么?
就是這樣被人扼住咽喉,連呼吸都是疼的是不是?
晏難看不見,也感覺不到脖子上牽拉收緊的疼痛,他只知道,他動不了,他動不了了,又像上一次!
他靠近不了她分毫!他在嘗試了,手被紅線割破出血,他拚命地往前,被定住的雙腿發抖,骨骼在筋肉中用力到變形。
他靠近不了她分毫!
他受不了,他受不了第二次!
“放手!放手!”
無能為力的淚落到嘴裏,晏難崩起額角的青筋大喊:“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一直望着他的江逢寧見狀嗚咽出聲,淚從眼角滑落。
下一刻,她對晏難用口型說了什麼,同時,手中的招風攬月在東方象牙身前穿胸而過。
晏難滿臉濕潤的怔住,只剩眼淚在深深的恐懼和后怕中不停地滾下。
東方象牙也顯然地驚愣,鬼面當即一變,吃痛後退,臉上浮起來難以置信的神情。
“不…不可能……你怎麼可能能傷到我?!”
江逢寧冷臉將劍身抽回。
半晌面前魂身正在消散的東方象牙感覺到什麼,渾濁的老目驚懼,厲聲質問道:
“你身上的是什麼!”
“你身上有什麼東西?!”
江逢寧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他是說紅石頭吧?
他或許以為,青天神佛眼,遲遲不睜,所有的人都會一直呆在他的棋盤中。
但不論是鬼是妖,是神是佛的紅石頭,又何嘗不是青天白日下的神?
幾番輾轉蹉跎,是紅石頭讓她能以殘存的命數,將上天給出的應答帶給晏難聽。
而東方象牙,他不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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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嘯的寒風中,江逢寧微紅的眼帶寒意笑了笑,隨即輕聲擊碎他難以接受的苦苦強撐:
“去、死、吧。”
逐漸模糊的淚眼中,這具老鬼的魂身終於消散,化作雲霧,隨着風雪不甘盤旋,最後歸於塵土。
而這一雙含淚的眼睛,是江逢寧的,也是晏難的。
來不及理清眼前的一切,晏難先急聲道:“阿寧!快過來!”
但隨之令他再次崩潰的是,自己迫不及待想要抬起的腿還是不能動。
心中掀起更巨大的恐慌和不安來。
江逢寧卻只是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中只有無盡的告別之意。
被晏難看的分明。
“江逢寧!”晏難快要被逼瘋了,蒼白的唇在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顫抖。
江逢寧轉身不去看他,面向鏡石卻映出一張淚如雨下的臉。
“剛才謝謝你紅石頭。”
江逢寧哽咽着。
“答應我的事你一定要記得。”
“好。”
紅石頭平靜地應她,好半晌,它才低聲說了三個字:“...永別了。”
江逢寧咬住唇,極輕、極艱難地抽泣間,她緩緩地低聲道:“...永別。”
隨後江逢寧握緊了手中的長劍,帶着鑽心的痛於黑沉的天幕下,再次朝身前的石頭斬去。
這一劍落下來,內力如猛烈的震波,光滑的鏡石頓時如蛛網裂開無數條裂縫。
同時,漫天飛舞的紅線從裏面湧出來,織成鋪天蓋地的浪潮,翻湧間張馳如有生命的觸手。
密密麻麻的,遮住了晏難大喊着望向江逢寧的視線。
霎時間,鏡石內部無數的靈魂投成黑影,尖叫,擁擠,躁動。
它們形銷骨立地在萬人祭下叫囂哭喊着怨恨和不甘。
包括江逢寧服下的何物蠱,此刻也在猛烈撞擊着她的心口。
江逢寧再次舉劍。
黑色與紅色中流光溢彩的劍身鋒芒畢露之時,她身後的無數紅線瞬間緊張地繃緊,僵硬。
江逢寧沒有半分猶豫,最後的一劍落下來,頃刻間有如天崩地裂之勢,山風在黑雲之上的天空咆哮嗚鳴。
身前的鏡石“咔嚓嚓”的一聲,在一刻連同腳下的嘩嘩翻過的黃紙書,在江逢寧眼中驟然碎成萬千的碎片。
細碎的紙張迎風而起,像揚手揮灑的冥幣,也像空中低飛自由的白鴿。
晏難只覺得喉口處一松,被染得鮮血淋漓的紅線就在他眼前如同墜下的風箏線。
他脖子上的線在這一刻斷了。
栓了他一生如同栓狗的線,在這一刻斷了。
他知道江逢寧在做什麼了……他知道她想做什麼了……
紅石頭再定住他不得,雙腿重獲自由后被大力摔在尖銳的山石上,晏難爬起身,不管不顧地朝江逢寧跑去。
長劍斷成數截,血流不止的手心握不住,就碎在腳下。
在江逢寧倒下被一雙手臂接在懷中時,一口鮮血從她口中湧出來。
晏難伸手捧住她的臉,大哭着滿臉無措無助地問她:“你怎麼了?江斤斤你怎麼了?”
“你怎麼了江斤斤……”
他抬手去擦她唇邊刺目的血跡,向下摸着她脖子上的青痕,眼睛瘋狂地在她身上找出顯眼的傷口。
都沒有...他看不出來...他不知道她怎麼了……
“江斤斤……”
眼淚隨着哭聲大滴大滴地砸在江逢寧的臉上,如雪一樣的冰涼。
接着,最後一口血從她口中嘔出。
臉上的手立即手忙腳亂地幫她擦掉,彷彿這樣就能止住她不斷湧出的血。
“...阿寧,阿寧,不要……”
晏難的頭顱此刻嗡鳴空響,彷彿就要炸開。
早已模糊的視線中,他看見了隨着血液被吐出來的何物蠱。
滾過他貼在江逢寧臉側的手心,在他怔愣破碎的眼底,滑過江逢寧衣襟摔向鋪滿碎石的地上。
“不……”他連忙伸手去抓,卻是徒勞。
他曾經耗儘力氣,幾輪生死才得來的何物蠱,此刻就在他眼前化成了灰白山石上的一滴血跡。
晏難崩潰地抱緊懷中的人,發抖無力的手指在亂石堆中抓出五條深深的血痕。
“晏難。”
一聲極輕的聲音,如尖刀剜進了心口。
晏難慢慢抬起難看如鬼哭的臉,一雙赤紅浮腫的眼睛看向懷中突然叫他的人。
此時除了他們頭頂的黑霧,四面八方的天際都是逐漸接近刺眼的白,仿若將整座兩映山收攏在了巨大透明的氣泡中。
其實江逢寧此時一點都不難受。
只是她心疼晏難拼盡全力的許多年。
但以命換命之法,在人間是不該存在的。
她放了鏡石中的冤魂,何物蠱中也有冤魂。
而她這個被心愛之人強留的魂,也是要走的。
江逢寧突然伸手將他抱住,用儘力氣拚命地往他懷中靠。
她的臉緊貼着晏難胸腔中艱難滯痛的心跳,然後她輕輕地道:“沒事的晏難,沒事的。”
她只是回到了十八歲時的南邊城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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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回到了她和他故事最初的模樣。
而她多出來的這一段生命,還不算太糟糕。
對境,孟維,容生,宋陟,徐觀南,這些所有人帶給她的,是從前在極西從未體驗過的情感。
這是晏難送給她的禮物。
最最重要的是,在宣陽重逢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從未後悔過自己的選擇。
“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了。晏難,你會有新的人生了。”
“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江逢寧用臉蹭了蹭他的心口,意有所指,低柔的聲音用輕言細語將自己洶湧的愛意傾瀉:
“在這裏陪你,永遠在。”
“永遠都在。”
晏難渾身僵硬地抱着她,聽她一言一句如刀捅刺他潰爛發疼的心肺。
淚眼再次崩潰間,心中卻翻湧起驚濤駭浪般情緒。
分不清是憤怒還是留不住她的痛苦,舌尖在口中咬破,他含恨泣不成聲地質問:
“明明我已經救你回來了,為什麼還要去死,為什麼還要管我……”
什麼重新開始!什麼新的人生!他根本不稀罕!他不要!他不要!
“我只要你活着…阿寧,我只要你活着!”
“為什麼要騙我——!”
在懷中柔軟的身體漸漸冰冷僵直時,碾壓靈魂的痛苦和絕望,終究將一生偏執的人逼成了言不由衷的瘋子:
“我恨你!江逢寧,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山頂在悲慟的哭喊中消聲沉寂,寒風將滿地無字的紙張掀向山腳下,天際的白光驅散了頭頂壓抑暗沉的雲和霧。
眼前是一片光的模糊,在這片模糊如幻的光影里,晏難以旁觀者的視角,看着另一個人的一生。
無數的聲音交雜在他的耳邊,彷彿世間最溫情的言語。
——名中有難,命中無難,這孩子就叫晏難吧。
——難兒真是我們家長得最俊的一個,不知日後會便宜了哪家的小娘子。
——這孩子愛讀書,不知道日後會不會考個狀元回家來。
“拿起劍來...爹教你習武...讀書仔細傷了眼…多穿點衣裳…不要調皮...怎麼能打架...早點回來...爹娘在家等你……”
耳邊的聲音越來越多,無數的場景也在眼前越閃越快,晏難痛苦地伸出一隻手,用力按住自己快要炸開的腦袋。
他不要,他不想聽不想看!
他拚命地脫離這些場景,轉頭來到十二歲時第一次遇見江逢寧的那條小巷。
他在那條巷子裏從天黑等到日升,又翻遍了南邊城每一個熟悉的角落。
都沒有他要找的那個人。
沒有江逢寧。
“啊——”
他痛苦地嘶吼一聲,從這些用來試圖迷惑他的畫面中脫身出來,滿臉驚悚地將懷裏的屍體收緊。
冰冷的屍體成了江逢寧在這世間唯一存在過的痕迹,心智瘋魔的人將她當作內心最後一絲慰藉,鎖死在懷中,與自己緊緊融為一體。
他低頭貼着她冰冷的肌膚,眼神空蕩蕩的,手指抓起了江逢寧衣裙下的半截招風攬月。
然後他仰起頭,毫不猶豫地就用劍的鋒利,刺穿了自己的喉嚨。
溫熱的血頓時如泉噴涌,悲烈狠戾的紅同末年的大雪灑滿兩人交疊在一起的衣袂。
晏難跪坐着低下頭,伸出全是血的手來,與江逢寧十指緊緊相扣。
“...阿寧,我、愛你……”
他寧願,就如此。
他救不了她,他陪她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