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八十八章、以命償命
晚秋將那頭豬趕到門口,那豬倒也有些眼色,不進門,逕自去拱那受傷暈倒的老婦人。
李鐸體型高大魁梧,扛着個大麻袋往門口一站,立時將陽光擋在寬闊的身板後面,本就不是很明亮的房內瞬間一暗,剛才揮動鐵鏟欺負老婦人的年輕男子立刻回頭,看着那逆光的魁梧身影,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是誰?站在我家門口乾嘛?”
李鐸譏誚地笑了一聲,不說話,將肩上扛着的麻袋放下,靠在門框邊上後退到一邊。
他一側身,背後晚秋嬌小的身影便顯露無疑,陽光再次回到房內,年輕男人眯了眯眼睛,認出他倆來。
“你們是......昨天來的......”年輕男人眼珠子咕嚕一轉,目光再次投向李鐸,“李狗娃,姐夫?呵!”
他的語氣是掩不住的嘲諷,李鐸不以為意,那笑容除了譏誚還是譏誚,看得年輕男人無地自容。
晚秋一步踏進房內,用一種不屑的眼神打量了房間一圈。
房裏還是那些舊東西,那個破洞從外面看很大,裏面倒是還過得去,和以前一樣,用碎布稻草堵着,卻擋不住風。那些傢具早就經不住歲月的磨礪,和房子一樣傾斜,甚至有損壞后被修補的痕迹。
晚秋閉了閉眼睛,這裏變了,卻又沒變。
在她遙想前世的時候,年輕男人又問:“你又是誰?”
他的語氣極不禮貌,惡劣又透着一股子傲慢,也不知道這種已經窮瘋了、吃不飽穿不暖又愚昧惡劣的人,是怎麼能有自信用這種口氣說話的。晚秋瞬間睜開眼,眼神猶如兩把利刃,直直射過去,讓那年輕男人瞬間一震,居然不敢再問第二遍。
這種眼神......讓人很捉摸不透,有嘲諷,有快意,有恨鐵不成鋼的痛,糅雜在一起。
在這樣的眼神下,年輕男人幾乎是下意識的倒退了一步,踩到了身邊人的腳。
“呀!痛!死鬼你幹什麼!”剛才在屋裏哎喲叫的女人偏過頭,像是剛發現門口有人堵着似的,不滿地瞪着男人,“吵什麼,門口是誰?”
年輕男人在老婆的呼喝下,這才醒神,拿出兇悍的樣子,三兩步跨到門邊。
“你、你們想做什麼?憑什麼闖進我家?”此時,年輕男子已經看出兩人來者不善,就想挑弱的下手,伸手去抓晚秋要把她推出去。
李家村的排外,已經是一種流淌在血液里的東西了,這裏的人不輕易接受外來人和事物,哪怕是從這裏出去的李鐸,大多數人對他抱着陌生的態度,而門口昏倒的老婦人,也是仗着自己是丈母娘的身份,想仰仗李鐸帶她脫離苦海,才和他說話的。
所以,年輕男子哪會顧忌李鐸也算是他姐夫,不論如何不該出手這一點?
李鐸哪是能容忍有人欺負晚秋的,在那男人手抬起來的時候,就一個箭步擋到晚秋面前,替她截下這次傷害。
晚秋看他如此粗魯了,哼笑一聲,用方言說:“是誰允許你用這種語氣說話的?這裏是你家?口氣倒是囂張。”
!!!
晚秋這一口,不僅讓年輕男子驚訝,李鐸也驚訝,從而坐實了他的想法。
“你......”年輕男子怔愣。
“我怎麼了,怎麼會說你們的方言?”晚秋直直盯着男子看,說:“李大石,你夠膽了哈?連你老母都敢打,嫌她煩嫌她浪費糧食,你怎麼不想想,沒她省一口糧食下來,你能活到現在?”
這一番話,滿是痛心疾首,原本已經將李大石說的啞口無言了,沒想到這時候屋裏突然有個人急急走到門口,不顧懷裏還抱着個孩子就破口大罵:“哪裏來的賤人,管我家事情!”
晚秋冷然掃了眼那女人,又將目光回到李大石身上,道:“你媳婦?夠沒素質的,哦對了!你知道素質是什麼嗎?”
雖然不是很了解晚秋的意思,但是那潑辣媳婦知道她絕對是在貶低自己,憤憤不平。
李大石被晚秋說中心事,就好像痛處被人反覆用竹籤戳刺一樣,整個人抖的如篩糠,“你......是你說的,我從來沒嫌棄過我老母,你一個外人懂什麼!”
“你不嫌棄她,會說她浪費糧食?不是恨不得她死,會拿鐵鍬追着她打?”
“那是因為她......她和我老爹......”李大石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他會在一個陌生人的逼問下,想要解釋。
晚秋長嘆一口氣,搖頭,語氣卻比剛才的咄咄逼人平靜了不少,“因為他們逼你十歲的姐姐嫁給癆病鬼,又被她那死鬼公公活生生弄死?”
李大石几乎很不男人的尖叫出來,“你怎麼知道!”
“我如何知道你無須了解,我就告訴你,李大石,你是沒有資格指責父母的,因為你,也是害死你姐的罪魁禍首之一,是你們合謀,把李晚秋送上不歸路的!!!”
幾乎是下意識的,李大石的眼神投向李鐸,想從李鐸得到肯定,這件事情是他說給這個陌生女人聽的。
可是李鐸卻沒有,他一如既往譏誚,嘲諷自己,也嘲諷這個自欺欺人了幾十年的李大石。
晚秋沒給李大石緩衝的機會,繼續說道:“要不是你們愚蠢,重男輕女,要不是你整天嚷着餓,嚷着家裏糧食不夠,說家裏要是只有你一個孩子就夠,你父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多少也有點你的因素在內。”
“不!”李大石憤然大吼,指着李鐸,“是他!如果沒有嫁給他這個癆病鬼沖喜,我姐姐不會去送死!”
“放屁!”晚秋罵了句粗口,“事到如今還狡辯,不肯認錯,真是活該你一直那麼窮,一輩子吃不飽穿不暖,不僅自己餓一輩子,還要餓下一代。”
犀利!真他媽太犀利了!
李鐸心裏是萬萬沒想到啊,一向性格柔和,只對自己耍耍小脾氣裝高冷的晚秋,居然也有這麼言辭犀利、直指人心的時候,說出來的話簡直是字字如利刃,不見血誓不回頭,別說當事人李大石了,就連他這個旁聽的,都覺得有種被勒的喘不過氣的感覺。
這種時候,一向懂晚秋的李鐸適時出手,見縫插針道:“對,她說的沒錯,的確是我這個癆病鬼害死你姐的,但是你有沒有反過來想想,如果你們家沒有你,你姐就不會死!在我眼裏看來,你根本不應該出生!”
“你胡說!我是男孩子,家裏沒有男丁怎麼行!?”
“要男丁是能勞動,能撐起一個家,這件事你做到了嗎?用姐姐的死來遮掩自己的懶惰和不孝,還好意思說這些有的沒的,李大石,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你的姐夫,我替你感到羞恥!”
李鐸話音剛落,還沒喘口氣,便得到邊上一聲嗚咽,是有人在哭。
本來還在針鋒相對的四人一起轉頭,看向還躺在雜物堆里,不知何時已經醒來的老婦人。
這老婦人便是晚秋的親生母親,她頭上的血跡兀自乾涸,將她乾枯的頭髮黏在一起,看上去骯髒不已,晚秋往後退了退,不願靠近。
這些小動作自然無人細想,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老婦人身上。
“嗚~”她捂着臉哭,許是覺得有外人在,兒子不敢對她怎的,便大着膽子叫罵道:“你個殺千刀的呀,我們賣了你姐姐,才沒讓你餓死凍死,你不養我們就算了,還嫌我們浪費糧食,要是你姐在,不會這麼對我們的,哎喲老天爺喲,不長眼喲!”
她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話,晚秋覺得好笑——到底是老天爺不長眼,還是你們不長眼!
她罵罵咧咧幾句,剛開始李大石還顧忌有外人不發作,後來他那還在襁褓中的兒子無故哭鬧起來,他媳婦便不依了,抱怨幾句就抱著兒子回屋裏去,將這尷尬的場面丟給李大石。
李大石艹罵了一句,重新抄起鐵鍬。
老婦人許是被這鐵鍬攻勢嚇到了,哭喊變成了驚恐的尖叫,雙手拚命想捂住頭臉,卻是捉襟見肘,還是被李大石一鐵鍬打中了手臂,瞬間腫起來。
“我打死你個老太婆,讓你瞎說,讓你瞎說!怎麼,以為有外人撐腰我就不敢動你了?我告訴你,你這個好女婿李狗娃是不會幫你的,要不然早幾年回來埋他老母的時候,怎麼不把你帶走!?”
“他也恨不得你死,你快去死吧!”
在惡毒咒罵的陪伴下,第二下鐵鍬就要揮下,老太婆已經做好了一命嗚呼的準備,痛感卻遲遲未來,他小心翼翼地透過指縫看一眼,只見她心心念念會救她的好女婿李狗娃,正一手抓着鐵鍬柄,阻止李大石殺母。
這讓老婦人得意起來,居然利落地從地上爬起來,“狗娃,你願意認我了,你願意帶阿媽走了?”
“李老太太,我想你誤會了,我不是來救你的,其實你做過的那些事情,死都不夠償還。”
“那......”
在她期盼的眼神下,李鐸搖搖頭,奪下那柄殺人的鐵鍬,側讓到一邊。
沒有李鐸的遮擋,晚秋直勾勾的眼神便一覽無餘,老婦人心生警惕,眼神卻又猶疑不定地在她和李鐸之間來回掃。
晚秋聳聳肩,看着生她養她,賜予她靈魂的這個女人,心裏生出無限感慨。
她幾乎有些哽咽,不過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緒——既然單純是來報仇,就不要太糾結過去,再說,早上她不是親手把自己的過去埋葬了嗎?一個沒有過去,只有現在和未來的人,其實也並不是什麼糟糕的事情,不是嗎?
“李老太太,你好。”晚秋禮貌地用家鄉話問候。
老婦人從未受過此等待遇,又捉摸不透她的路數,獃獃的沒說話。
晚秋不以為意,自顧自說下去。
“聽說你有兩個孩子,年輕的時候賣了一個,換來過年的年貨?”
“......”
“那一年你們吃上肉了吧,怎麼樣,肉好吃嗎?”
“你......你怎麼知道,是他告訴你的?”老婦人口中的他,自然指李鐸。
晚秋笑的和善,“怎麼可能,為什麼你和你兒子會同時這麼認為?李狗娃那時候才三歲,怎麼會知道這些,是你女兒李晚秋告訴我的。”
!!!
“不信?”晚秋表現的愈發善意,“一頭豬,兩擔大米,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這樣?”
“不可能,我女兒死了,她不會告訴你這些的,你騙人!”
晚秋:“我會騙人,因為我是人,可是鬼不會騙人,他們只是抱着生前的執念,陳述事實而已。”
“......”
見她還是一副不願相信的樣子,晚秋也懶得多解釋,指了指那頭還在垃圾堆里拱來拱去的豬,說:“你女兒拜託我送這些過來,一頭豬,兩擔米,上次你們靠這些食物過了多久?這次又打算過多久呢?”
“啊啊啊!!!”老婦人終於受不住,抱着頭尖叫起來。
那頭拱雜物的豬似乎被她的尖叫吸引,哼哼唧唧轉過頭來,朝她身上拱去,老婦人見到這頭豬,就好像見鬼一般往後退,“別過來,不是我殺你的,是你爹出主意的,晚秋,別怪阿媽,阿媽不想的!”
看這一家子亂成一鍋粥的樣子,晚秋心裏感到無比快意,看他們驚恐、吵鬧、互相指責謾罵,母子感情離間,簡直沒有比這個再爽的事情了。
她大笑一聲,轉身離去前對老婦人說:“對了,我好像忘了跟你說了,我的名字也叫李晚秋,和被你們害死的女兒,同、名、同、姓!”
那一字一頓,猶如一把鐵鎚,擊潰老婦人最後的防線。